我們的馬頭再次相向,兩百月氏兵在我耳邊的吼叫我已經聽不見了,兩百彎刀在我眼前的晃動我已經看不到了。我只看到簡揚和他的戰馬,和他面前那把一次又一次令我險象環生的刀。
阿連離烏龍踏雪馬越來越近,我現在調整的方向簡直如同流星撞擊星球,不但我自己會撞上簡揚的刀光,就是阿連也會與那寶馬發生致命的撞擊。意識到了危險,阿連的馬毛開始張開,它渾身的花紋開始閃光,它呼哧呼哧地狂喘著,筆直地向前方衝去……
刀光即將交錯……
馬肩與馬肩即將發生非死即殘的撞擊……
阿連在關鍵時刻,避過那烏龍寶馬充滿力量的碰撞,呼嘯著擦身而過,而它的鞍上已經空無一人。
我的目標不是簡揚,而是那匹烏龍寶馬。
簡揚一聲冷笑,烏龍寶馬長嘶起來,高高抬起馬腿,我被它一腳蹬向了地面。我在空中一個翻身,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勢,重新在馬脖子上找到了一個讓我支手的地方。簡揚的刀身讓過烏龍馬的馬頭,刀身陡長,暴怒雷霆一般向我砍來。我看再難逗留在馬身邊,連忙一鬆手臂跌下去。饒是如此,左手手背上還是挨了一刀,也不知道深淺如何。人剛落到地上,烏龍馬那凶狠的蠻蹄便向我暴雨般砸來。
我連翻幾個滾爬才從烏龍馬的身下穿過,那烏龍馬作戰經驗十分豐富,見前蹄沒有傷到我,後蹄突然抬起來,角度極為刁鑽,我正一股力量使老,眼看難以躲避。我只得順著那馬蹄踢來的方向,被它帶起。
馬蹄又快又猛,我被踢得如一隻皮球般激射起來,箭一般扎入了兩百月氏兵戰馬正在奔騰的圓圈中。
「吼——」月氏士兵看得清楚,同時大吼起來,他們掌控中的戰馬彷彿驟雨一般密集踏動起來,這大約也是他們的規矩,一旦敗者落入這戰馬奔馳的包圍圈裡,所有人都會帶著一種踐踏生命的邪惡快感,盡情驅策胯下的戰馬,以便把更加危險的死亡贈送給那個命定的失敗者。
戰馬圈越跑越快,馬蹄擂地的聲音越來越密集,兩百月氏兵帶著殺戮的快感,如魔鬼一般咆哮狂笑起來。
簡揚也為這份殘殺生命的快樂所激,發出幾聲大吼。他們不因我是女人而有絲毫的憐憫,他們不因我是孤單一個人而有半點的同情。他們肆意踐踏著,叫罵著,享受夠了對於失敗者的凌辱,這才慢慢停下了馬步,重新集結成準備歸去的隊伍。
馬腿間,一團小小的滿是灰土的東西滾了出來。先是像一張軟餅子一樣貼在地上,然後漸漸拉長,有些像人形了。
簡揚注意到了,抬手讓大家安靜,戰馬的慣性令士兵一時無法停歇,周圍零亂紛雜的馬蹄聲將地面攪出一片片泥土飛濺,很快將那好不容易有些人形狀的泥餅子又一次埋得沒頭沒腦。
我滿頭塵土滿身泥沙地慢慢爬起來,因躲避那些密集的馬腿攻擊而冒出的渾身熱汗將我污染得不**模樣。我從戰馬間搖搖晃晃站起來,在眾人目光的投射中一步步走回場子的正中間。
我抬起左手,上面泥沙混著鮮血,我沒有注意,擦了擦滿是塵土的臉,臉上更是骯髒得可怕。所有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看著我這個從馬腿地獄中歸來的惡靈般的人物。
我看看周圍,我知道我能夠活著,並不意味著我便能夠走出包圍圈。我現在已經是簡揚的手下敗將了,按照方才決鬥的規矩,我雖然沒有死於戰鬥,也應該被活活處死。
我等了一會兒,簡揚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我的右手抬起,一團被鮮血和汗水包裹上了泥沙的灰東西被我提到了面前。我左手慢慢抽出裡面的絲絮。因為受傷,也因為方纔的奮戰,我的手很抖,抽了好一會兒才將絲絮抽了出來。他們不作聲音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
絲絮飄落在地面,我手裡的那團灰東西輕靈靈地被我提高。
「丁零——丁零——丁零——」
清澈如流水的聲音,在風中流淌開來,這應該是他們平時非常熟悉的聲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轉投向了簡揚,他身下的烏龍寶馬胸前的威武鈴已經被我摘下,正在我手中動聽地歌唱。
威武鈴的位置,離戰馬的要害處非常近喲。
我看著烏龍踏雪馬「好馬,我——不殺!」
呃……其實是不敢殺,殺了簡揚的坐騎,他們惱羞成怒說不定會活剁了我。
簡揚一個輕微的手勢,月氏人的戰隊裂開一道口子,黑甲黑馬紛紛讓開,很快就變成了一條窄窄的通道。我估摸著他是打算放我走了,擦了擦鼻子裡流下來的鼻血,向那條通道走去。
我沒有坐騎,我和月氏人之間這種仰視的角度使我的形象特別不偉岸。我找了找,阿連迫不及待地斜穿出來,先在我的身前打了個半旋,然後才撒著歡兒來到我的側面,讓我騎上它。
我嫌棄地看著它,我還算有三分像人,它倒好,七分像鬼。阿連不但滿身塵土,而且它的馬尾也被撕裂了一半,看起來方才它也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搏戰。我覺得,我就是騎上一團土坷垃都比騎它強一些。
我可以想像,搭配上了阿連的我,造型一定會變得非常之猥瑣。
不容我有其他圜轉的餘地,「匡——」我的面前,無數月氏彎刀同時交錯,讓我渾身抖了一抖,照這個架勢,似乎我再不及時逃命的話又會被他們就地解決。
我只得收起對阿連挑剔的心思,跳上戰馬鼓勵自己揚眉吐氣平視前方,睥睨天下無所畏懼——雖然暫時形象差一點兒,可是,我有氣質我怕誰?
那月氏彎刀的刀陣比我的頭頂略低一些,牢牢阻擋在我的面前。
我想他們大約是要我低下頭服一個軟。這個時候,我已經非常疲憊了,不想激怒他們以免節外生枝。服軟就服軟唄,我回頭看向公主和簡揚,乖乖低下頭,微弓著背走向刀陣。
「鏘啷鏘啷鏘啷……」刀背與刀背之間摩擦出一陣陣令人頭皮發麻的碰撞。
我鬱悶了,我都這麼乖了,他們還要怎麼樣?斜頭看看上方摩擦得金屬碎屑都在直往下掉的彎刀,恨不得一把全部撩開。
「鏘啷鏘啷鏘啷……」聲音越發摩擦得難聽起來了,我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噪音,手中向著那些彎刀密集的地方用力向上一撂,只聽見耳邊「匡啷啷——」
彷彿眼前盛開出一朵銀光燦爛的蓮花,無數交錯的彎刀如同水潮一般從我的刀下紛紛潰退,我還在發愣,周圍響起月氏士兵震天動地的吼叫「吼!吼!!吼!!!」
我回頭看到,簡揚對著我遙遙舉起戰刀,隨著自己的士兵一起向著我歡吼。我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們這個刀陣並非是為難我的,而是奉獻給勝利者的一種特殊榮譽。
我高興了,也舉高戰刀,跟著月氏士兵一起歡吼。月氏彎刀此起彼落形成一片錯落有致的歡騰的海洋,將我擁簇得彷彿刀尖上的女王。我心中歡暢極了,熱血開始沸騰,**開始燃燒,我猶如一把久未磨礪的寶刀終於得到了這一刻的大放光明。從長安到河西,我一直以為平常的生活才適合自己,現在才知道這站在刀鋒尖端的奔放舞蹈,這才是真正屬於我——彎的生活!
簡揚在刀海的對面輕撫小王子的頭,對著我又是一舉戰刀。
小王子跟著他也遲疑地、慢慢地舉高戰刀,他的臉色青白不定了許久,終於衝著我一聲大吼,被擦去泥土的臉非常白皙,瞬間染上一層胭脂般的紅暈。
原來,簡揚是在勸說他向我感謝救命之恩呢。只有公主依然沒有任何動靜,淡淡地站在隊伍的中間,看著簡揚為我掀起的這股熱潮。
「噹噹噹噹……」
一陣陣金鐵破器之聲從刀陣對面傳來,一把把彎刀好似風吹過的麥穗,被劈頭打歪,一段段分開。
刀光分開處,戰刀反射著月色的如瀑銀光。紅綢颯颯,黑甲連鎖,英偉的漢朝將軍,橫刀立馬站在我的面前。月色增添了他的清冷,晚風成就了他的暗沉,霍去病站在一丈開外,遠遠望著我,令我立刻安靜了下來。
還有什麼比這種時候遇上他更讓我開心的呢?
我迎著風對霍去病大聲說「看到沒有?我打贏了!」我快樂無比地操縱著阿連向他跑過去,兩馬靠近,他伸手抓住我的馬嚼環,兩匹馬立刻交頸在一處。
「去病……」我興奮地有點喘氣,「他們……我……」
我的話沒有能夠說完整……我的滿臉笑容如同一朵遇上了冰霜的花,不知道該開放還是萎縮,僵硬成了一個尷尬的表情。
他凝視著我這幅乞丐風格的後現代造型,黑色眸子裡一點幽光收攏起來,越來越亮,很快滾成了一個閃著霹靂怒火的眼神。我知道,他是不打女人的……可是,他的那種眼神兇猛得好似要將我狠狠揍上一頓。我怕他真的抽我一巴掌,以他的力氣非把我抽暈了不可。
我非常想逃,他的手卻攥緊著我的馬韁繩不讓我自由。他的手無法克制地越拉越重,阿連因難以忍受他的大力壓持而痛嘶一聲。他驚醒,猛然鬆手。
「你!」他的怒氣如滾雷一樣在聲音裡翻動,「怎麼弄成這樣?」目光落在我血泥模糊的左手上。我連忙掩住,傷得不算太深,是我自己忘記包裹一下了。
被他這麼一來,我滿腔的快樂全被趕跑了,心裡也很不高興我弄成這樣怎麼了?又沒有死?
倒是他,河西戰場上正在白熱化,放著隊伍不帶,他沒事情溜躂到這裡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