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兩天的路程,我找到一個小小的水源,和阿連在這裡休息。
河西的湖泊大多數來自於祁連山的高山雪水,清冽透澈,含著淡淡的甜意。裝完飲水,我把額上的玉石取下來,將頭髮洗乾淨後重新縛上,等待著夜幕的降臨。
這裡毗鄰匈奴族的棲息地,大漠上很少遮蔽躲藏的地方,選擇走夜路是很好的選擇。我的眼睛夜能視物,阿連是霍部的強悍軍馬,這點工作壓力應該可以承受的。
夜幕終於完全降臨了,我爬上阿連的脊背,開始夜晚的行程。星星在頭頂,露珠在腳底,從河西戰場到隴西不過十來天的路程,霍將軍又將整個河西攪和得如同一鍋渾水,正好趁水摸魚。
我認為,我獨自回去並不是莽撞之舉。
走出沒多久便聽到了密集的馬蹄聲。我抬頭看過去,只見一匹快馬正在大漠上迅速移動著,上面騎手的身形甚為瘦小,但是看起來騎術相當精湛,輕縱微躍,將那快馬驅策地如同一道劃過夜幕的流星。身後十來匹駿馬攆得很緊,手中的火把在夜風中嘶嘶地半明半暗著。
我四處張望了一圈,打算找個地方做一個縮頭烏龜………嗯………要在這個空無一物的戈壁中間,找到適合做縮頭烏龜的地方還真不容易………難怪,大漠這種地方經常出現勇猛的英雄人物。
我看了看正在疾馳中的隊伍,遂決定原地不動——既然找不到躲藏的地方,要是馳馬快跑的話,反而容易引起他們的注意。我決定,扮演一塊大石頭以掩人耳目。
我抖出一塊氈布,按住阿連的韁繩,手臂抬起,腿也擺出一個奇怪的造型,我們組成了一大塊惟妙惟肖的岩石狀黑影。
我等待著這些人盡快從地平線中消失。
忽然,那奔逃在前面的騎轉馬頭,用力在馬臀上抽了一鞭子,向我的方向急馳過來。剛接近我,我聽到一聲金屬的碰撞聲。我詫然揭開氈布,正對上驚訝程度一點兒也不亞於我的一雙少年的眼睛。
騎馬的是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的少年,面孔染了泥灰,漆黑難辨,但一雙眼睛靈活透亮,在夜空中分外奪目。
他手中揮起一把刀,卻僵硬在空中。我想了想不覺啞然失笑,這孩子一定是真的將我當成了一塊岩石,準備借助這裡的地形與後面的匈奴追兵展開一番廝殺。
我看看他身後一個個身量粗壯的匈奴追兵,他面對追兵不求逃跑,而是勇敢面對。心裡不覺對他產生些許好感。
我紅著臉衝他抱歉一笑,放下翹在空中扮演岩石的腿。少年的戰馬既然緩了下來,速度已經失去了優勢,眨眼間,後面的匈奴人也趕到了,這群草原絞肉機,把我也當成了與那個孩子一夥的。
我抽出馬鞍上的戰刀,考量了一下敵我雙方力量的對比——本來想見死不救撒腿就跑的,看在這個孩子有幾分骨氣的份上,我打算幫助他度過這一劫。
戰刀在胸前一個巧妙的轉角,一片刀光切斷了對方第一個匈奴人的臉,左手的小短劍已經出手,阿連高高抬起馬腿,兇猛地踢中對方的一匹馬胸脯。短短的一瞬間,四個匈奴追兵已經死在我嫻熟的突然襲擊中。
剩下的八個匈奴兵立刻縱馬跳躍,將我和那孩子團團圍住,強弓聲輕響,四支利箭已經齊刷刷地對準了我們。
我苦笑一下,當然知道這些匈奴人不是好相與的。那四個匈奴兵死於猝不及防,他們一死,剩下的八個人就更難對付了。
他們分做兩批,四個人滾刀殺至我的近旁,其餘四個人以箭控制我的行動,這份合作的默契充分顯示了他們職業軍人的特點。
我大聲道「要活命跟著我一起打左路。」我也拿不準那孩子是說什麼話的,不過是想攪亂匈奴人的心思而已。
「好!」一個清脆而純正的漢語在我耳邊響起,我微微一愣,他居然是一個漢人小孩?我忙改口「你打右邊!」他見我說話語無倫次,瞪我一眼。不過我出手一口氣滅四人的威勢令他信任了我,還是乖乖上了右路。
這些匈奴人的鐵箭防守著左路,這正說明了他們這邊兩個人的武功比較弱。我比較擔心近身搏殺,因為我的力氣比較小,相對而言不太擔心箭,我從小就是躲避冷箭的好手。先讓那個孩子擋下比較難對付的右路匈奴兵,我來從左路打開一個缺口。
芒光在我面前暴長,孩子手中的長刀搶先揮出,格開向我們開戰的右路匈奴士兵。
我將戰刀偏過刀刃,及時盪開數支他們射出來的鐵箭,刀不轉彎,噹的一聲架在了左路匈奴士兵的刀刃上,一股酸麻的感覺從我的手臂震撼而出,我的身體微微一垮,那匈奴士兵還算武藝了得,立刻循力追入,試圖重創我。
我的身體充滿柔韌地在阿連背上一擰,化開他的攻擊,當兩馬相去不過半尺的時候,腳踢中他的馬身,夾在鞋底的匕首刺穿了粗厚的馬皮。那馬疼得長叫起來,那匈奴士兵略驚了一驚,我早已輕鬆地兜上他的戰馬,戰刀割斷了他的脖子。他的戰馬被我傷中了要害,鮮血如同血箭一般射出來,我在匈奴馬上將馬韁繩一圈,用力一扯,幾乎將馬嘴勒斷,匈奴人的戰馬在半空中一個硬生生的轉身,馬身沉重地撞向射箭的匈奴人,匈奴人的包圍圈被打開。
我拐回了阿連的身上。
「快跑!」我猛踢那孩子的馬匹,他已經被右路更為強大的匈奴士兵逼得左支右絀險象環生了,不過,這個孩子能夠替我擋下右路攻擊,看起來他也有兩把刷子。
他在前面跑,我在後面斷後。
我倒騎在馬上,戰刀橫握在掌心,估算出那箭簇射來的與我的距離,見箭擋箭。
羽箭呼嘯著從我們身邊穿過,孩子在前面拚命地狂奔,我在後面等待著這些匈奴人鐵箭使完。方才與他們近身搏鬥的時候,我將他們箭架上的箭囊都悄悄挑斷,只剩下兩個人來不及做這個手腳。
那孩子的馬匹腳力不能與阿連同日而語,我可沒打算跟他共存亡。等到消耗完匈奴人的箭,再把這孩子與他們之間的距離拉大一點兒,我也算仁至義盡,可以問心無愧地騎著阿連撤退了。
「六十三、六十四………」勝利在望了,匈奴人一般每人攜帶不過三十多枚箭。我背對著前方,眼睛緊緊盯著匈奴人的箭,他們似乎也知道自己武器即將告罄,其中一個猛然射出一串子連珠箭。這連珠箭大約是他的絕技,我手忙腳亂之間一時應付得十分吃力。
另一個人見我忙於應付連珠箭,大喝一聲射出一箭來,我感到異樣的勁風撲面而來,這大約是他耗盡力氣的一箭。我手臂的動作已經走老,我只得屏住全部神氣,待到鐵箭來到我面前的一瞬間,忽然在馬上一個騰空飛踢,將那鐵箭的準頭踢歪!腳與鐵箭硬擦了一下,疼得我滿眼淚花。
他們顯然已經沒有箭可射了,我翻身坐回去,拉起阿連的韁繩,向匈奴人返殺過去。這是我對那個孩子最後一點幫助了。
「吼——」我的身邊突然傳來一陣陣可怕的吼聲,那吼聲如狼嚎、如虎嘯、如獅吼,彷彿無數怪物在我身後一起嗥叫。我正在與匈奴士兵作碰撞,顧不得許多,只管放馬衝進匈奴人的隊伍。
我本無意與他們多糾纏,在匈奴人的戰圈中略砍了幾刀,已然如扁舟過重山般穿越了他們的隊伍。我聽到身後立刻傳來血肉撕裂的聲音。忍不住一邊保持戰馬奔跑的速度,一邊回頭看看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只見一群黑色的不知道從哪裡出現的隊伍已經把那幾個匈奴士兵圍住了,月光下,明晃晃的彎刀此起彼落。那隊伍裡的人都帶著一個可怖的黑色雙角尖頭盔,他們的身形特別高大,力氣大概也很猛。
忽然,一聲慘叫傳來,我定睛一看,看到一個匈奴士兵被其中一個人抓住兩腿,凌空掄起,一下子撕裂成兩半,惡臭伴隨著鮮血噴濺得到處都是。這群神秘人的廝殺方式特別血腥,特別野蠻,或者,他們對於匈奴人有著刻骨的仇恨?
我見狀抓緊速度驅策著阿連快跑,不管這些人是敵是友,我對他們都厭惡多於好感。
一部分戴著雙角尖頭盔的惡漢發現了我,他們向我奔馳過來。阿連後腿如兔子般快蹬著,雖然速度尚可,但是我可以感覺到它長途行軍後,有點疲憊了。戰馬比我們想像的要脆弱多了,需要不時休息。
一抹金雲無聲無息地來到我的身邊,是一匹純金色的戰馬。
縱然阿連竭盡全力,它已經非常接近我了,馬鼻子上噴出來的熱氣透過了我的裙子。
金色的彎刀向我掃來,我在阿連背上一個倒掛金鉤讓開,他不斷向我猛攻,我心中很不高興。我和匈奴人又不是一夥的,這點都看不出來,真是一群野蠻人。
那戴著頭盔的男子金色彎刀向我橫頭劈來,我橫刀撩開,歪身躲避。他的武功不能算多麼出色,擋他一下,我就可以作鳥獸散也。
雙刀交接——
「喀朗!」我的戰刀斷成兩截。
我駭得大叫起來。
我看出他們的馬大都稀鬆平常,也就這匹金色戰馬算跟阿連有得一拼。所以,只想讓刀背掠過他的刀身緩他一緩,與他交錯而過。兩個人馬頭異向有了時間差,他就追不上我了。
沒想到那把金色彎刀在劃過我刀背的瞬間,輕而易舉地劈斷了我的漢軍戰刀。
拜託!好歹也是一寸三分厚的刀背,不會是偽劣假冒產品吧?都怪進入隊伍後被人當鳥養了,現在落得這個下場。
我手中只殘餘斷刀,失去先機,再難躲避,很快陷入了他的刀光之中。
眼看著後面的士兵處理完了匈奴人,漸漸向我圍攏過來。
我的心中非常惶急。
一串悅耳的聲音從旁邊響起,是從一個後來趕到的黑盔戰士口中發出的,聲音清脆如鈴顯然是個女子發出的。
周圍的包圍稍稍一鬆。我立即抽空取出另一把戰刀,還好我準備充分。可是,這普通的刀如何應付那金色寶刃?
那使用金色彎刀的男子一聲我聽不懂的大吼,周圍陣勢的壓力再次讓我產生了無路可逃的感覺。
我的目光轉向了那女子。
趁著他們對我的包圍還沒有緊密到我無法動彈,我的刀照她的面門砍過去,在這種男人的戰隊中間,如有女子,其身份必然不同於一般。我看著自己逃不出去了,打算拉一個人質再作計較。
女孩子愛惜容顏,見我的刀衝至她的面門,反手格開,邊上的黑盔戰士同時齊呼起來。我越發拿準這個女子就是我逃出他們重圍的關鍵,見她刀舉了上去,中盤處有了空門,我的身體立即脫離馬鞍,用足全部力氣一腳踢中她的身體。女孩子痛死過去,我順勢跳到她的馬背上,左手以最快的速度將她雙手反剪捆綁好,刀刃閃光點住她的喉部。
一連串動作乾脆爽辣得令人髮指。
她的頭無力地向後靠倒在我的肩膀上,沉重的頭盔從她的頭上滾落了下來,自然捲曲的棕色長髮披拂下來,在月光下盈亮柔軟,她的額前佩戴著和我頭上帶著的造型一模一樣的白色月形玉石,只不過她的玉石質地更為通透晶瑩,在月光下如同一顆盈盈欲滴的淚珠。
眾人皆停下戰馬,眼睛掃過我,也掃過我額頭上與那女子一般的月形裝飾。我覺得有點詭異,如果有多餘的手,我一定趕緊把頭上的玉石擼下來,塞在口袋裡。
「放下我阿姐!」一個少年的聲音冒出來,我一看正是我救的那個孩子。我知道他懂得漢語,鬆一口氣「你們為什麼要追我?」
「我阿姐命令大家放了你,你居然對她動手!」孩子非常憤怒。
我一怔,言語不通,我怎麼知道他們到底要幹什麼?再說了,他們下手這麼黑,我不可能束手待斃的。
我乾咳一聲現在我傷了這個女孩子,只能堅持到底了。
「你們放不放我?」我的手上一緊,那女孩子的身量比我高,皮膚雪白,很像歐羅巴人種。
「哲瀾王爺!」那少年回頭對那個最先追擊我的男子叫道,他看起來才是這支隊伍領頭的人。
那黑盔男子頭盔上的黑色尖角分外尖銳,頭頂還裝飾著鮮血一般的紅色矛狀頂,此人皮膚很白,但是鬆弛了。雙眸是矢菊花般的蔚藍色,褐眉微微下蹙,眸子閃動,內心深難可測。濕潤泛紅的嘴唇顯示了他的縱慾與貪婪。
他策動馬匹,向我輕輕靠過來幾步,我不由自主引著阿連退開數步。
他發出一聲長笑,聲音因有些年歲,渾厚而略微渾濁。我握緊手裡的刀,縱然那女子在我手中,縱然我滿臉殺氣,他似乎渾不在意。
我想起方才公主喝止手下後,王爺那聲引起士兵圍殺我的大吼。正是他的那一聲大吼將我逼得狗急跳牆的。
「你別過來!我會殺了她的。」我一邊觀察著王爺的神色,一邊故意冷刻地將刀刃橫入那女子脖頸,似乎立刻便要來個斷喉奪命。
這一下所有人都悚然變色,那少年叫道「你敢動月氏的公主?我們的族人定然不會放過你的!」我本來就看著他們像少數民族,原來是群月氏人。
那個帶隊的月氏王爺表現出了適當的擔憂,只有我,因為特別留意,能夠從他的眼睛裡讀到一些別樣的光芒。我看著這個組合,既然這對姐弟是王子公主,那麼哲瀾就應該是對他們俯首帖耳、惟命是從的重要輔臣之類的角色而已,現在怎麼看起來他的眼睛裡有壓抑不住的興奮。
皇族的鬥爭,常常都是很微妙的。這位王爺軒揚的氣質,與公主一樣色澤純正的眸子,是不是說明他是一個有著皇族血統,有資格覬覦王位的人?
那個小王子,他的注意力全在我手中的公主身上,根本無心注意身邊的情形。
年幼無知真是好欺負啊!
我替這個武功還算不錯的男孩子捏一把汗惡狼伴伺在他身邊,小王子卻只將我當成敵人,對我這樣步步相逼。我又不便點明,身為外人,我貿然開口只怕他們也不會相信。
我感到,言語的障礙真是最深的障礙。
我盯住那會說漢語的孩子「你阿姐是公主,那麼你就是王子了。我今天好意救了你,是你們將我逼成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