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後,我空著手回到了百樂門。璇玉姐姐看看我的樣子「沒事吧?」
我搖頭「沒事。」我問她「璇玉姐姐,不管小吱發生什麼事情,你都會跟他在一起嗎?」璇玉姐姐微微一愣,旋即笑了「我和他從小便在一起,不跟他在一起,跟誰在一起?」
「哪怕你會干擾他的生活,你也會跟他在一起嗎?」我問。璇玉說道「表哥的生活是他自己選擇的,旁人怎麼能夠干擾到他??
我心中一震,璇玉姐姐自認為不過說了一句平常的話,稍微待了一會兒就出去自己做事了。我獨自沉默著。
在春山畫堂的柳蔭下,柳殊兒薄紗香扇,她告訴了我一個故事。
她說,長安城有一個很大的庭院,那也許是世上最美麗的庭院了。那裡復道迴廊,飛磴白水,一年四季的景色都美不勝收。裡面住著一個威嚴英偉的男人,也住著一個很小的男孩子。小男孩姓韓,長得很清秀,跟他的哥哥一樣好看。他們每日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因為他的哥哥得到了那個威嚴男人的喜愛。哥哥常常跟小男孩說,以後,只要得到皇上的寵愛,他可以要什麼就有什麼。
小男孩很相信他哥哥的話,他哥哥果然要什麼有什麼,他哥哥可以用金子做成彈丸在長安城肆性玩耍,所有的達官貴人都對他的哥哥恭迎送往。
不過,小男孩也有自己的一點小小的想法,他常常會去庭院裡的樂署,那裡有一個小女孩,她總是梳著兩個小小的抓把頭,分開的發線上,細細的皮膚好似透明,就好像她透明的微笑。不僅如此,她還有母親傳給她的一張琴,可以彈奏出世間最美妙的音樂。
他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與她聊天,說到高興處,她清亮亮的笑聲就在甬道上迴盪。她笑的時候,總是稍稍歪著頭,額前薄如蟬翼的劉海髮絲在風中微微傾斜,這令他感到可愛。
庭院很大,有很多人來往,有一天,小男孩發現那個女孩子不愛笑了,還學會了發呆。她常常坐在庭院的高閣上,呆呆地看上很久。他也偷偷站在她後面發呆,看到一個喜歡穿戎衣的男孩子偶然會路過,那個男孩子比他還要小上好幾歲,可是他總是一付少年成熟的樣子,從來不跟庭院裡的孩子玩兒,彷彿誰都不在他眼裡。韓說知道,他的名字叫霍去病。
韓說覺得,他很不喜歡他。
有一天,在庭院的一個宴會上,那個戎裝的男孩用琴彈奏了一首曲子。他們這個庭院裡,所有的男子都要修習「六藝」,那個男孩子在音律上的修為真是不錯,威嚴男子對他一如既往地讚賞。戎衣男孩毫不謙遜地說,除了武功和軍事,他也很喜歡彈琴。於是,姓韓的小男孩看到,坐在樂師班裡的小女孩雙眼閃亮得如同星星。
從此以後,那小女孩再也沒有跟韓說說過話,只是每天不斷地練琴。
春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秋月圓了又缺,缺了又圓。
不知不覺間,他們都從小孩子成長為了少年。在這幾年裡,韓說的生活發生了很多變化,他的哥哥得罪了貴戚,被皇上的母親處死了。
他感到很傷心,所有人都說他哥哥太過驕奢橫逸,咎由自取。可是,他是他的哥哥,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他傷心得想哭,卻並不能流淚,因為,他的哥哥不在了。他很想找個人說話,女孩卻只是埋頭練琴。
有一天,皇上來到他的面前,他發現,這個平時高高在上,看起來很嚴厲的男人,其實有一雙非常善察人意的眼睛。那雙眼睛望著他,問他要什麼?皇上說話的樣子很和藹,他的手也很溫暖。韓說覺得,哥哥生前一定很喜歡這個人。
皇上問他要什麼。
他要什麼呢?是不是只要他開口,皇上都能夠給他呢?……韓說搖搖頭,他知道皇上給不了他要的東西。
這個時候,女孩子已經成為了那個庭院裡最出色的琴師,也是那個庭院中最美麗的少女。她的美麗為一個人而在那個春天綻放,可是,那個人經常出入軍營,很少來庭院裡。
韓說記得,那是一個春花飄零的清晨,「不可一日無婦人」的皇上很高興地經過昭陽殿,他告訴韓說,他要新納一個美人。
元朔五年四月,又是一場宴會,明燭高燒,彩幔輕拂。
十六歲的霍去病仍然一身戎衣,他剛剛隨軍出征回到長安。這一次,他也坐在漆案的後面參加盛宴。
沙場的歷練,讓他凸現出了與長安城普通貴公子截然不同的英氣與挺拔。他的目光清亮,雙眉如鷹翅一般微微上挑,他薄薄的雙唇總在微笑。他的微笑不是給正在廳堂中央表演的樂人,而是他身邊鬚髮斑白的老人。老人名叫張騫,在匈奴部落裡陷落了十幾年,他輾轉經過了大宛、月氏國、大夏、康居、奄蔡許多的國家。他帶回來許多西域的物產,他給少年講那大漠平沙,風煙萬里的壯美河山。少年的眼睛閃閃發光,心潮澎湃,他沒有留意今天的琴音是一次獨奏。
這場獨奏,是那個女孩苦練多年、爐火純青的瀝血之音;這場獨奏,也是那個女孩答應成為皇上新玩物的唯一條件。
當那個女孩帶著淚水漣漣結束這一生最美妙的演奏,她回頭看到,那戎衣的少年正被一支龜茲橫笛吸引了注意力。那只是個竹子做成的死物,它給他帶來一種對於異域天涯的嚮往。
女孩的視線也沒有看到,韓說早已成長為同樣英偉的男子,他在這一戰中以雋行都尉從衛青大將軍出戰寘渾,至匈奴右賢王庭,經過激烈的搏戰抓獲了匈奴小王,以一千三百戶被那個坐在最高處的男子封為龍額侯。
小韓將軍收回許多年來一直停留在女孩曼妙背影上的目光,用鑲嵌著寶石的餐刀整齊地割開漆案上的薰鹿肉——從這一刻起,一切都該結束了。
韓說以軍功封侯,他卻非常討厭穿著戎衣出入殿堂。他自己比誰都清楚,穿上了戎衣的他,和那個行走在軍營裡,軍容嚴謹的霍姓少年始終不可能重合在一起。儘管那個少年在此時還寂寂無名,他的成名在兩年之後。
當小韓將軍偶然興起,去看望已經成為了夫人的她時,他看到,她的臉上泛著將死的灰白色。她奄奄一息地用乾枯的手推出那把「芙蓉瑤」,鮮潤的芙蓉石顏色越發襯出她生命的衰竭。她要他把這把琴送給能夠將曲子彈進霍將軍心裡的人。她窮其一生,也沒能夠達成的願望,希望這張琴能夠替她完成。
他接下了琴,口中滿不在乎地敷衍著垂死的女孩,究竟如何做他也不知道,更沒放在心上。他原先清秀純潔的面容,如今裝滿了戲弄人生的不羈。他已經不是當初的他,她也不是當初的她。這些年,他確實改變了許多,其中,最大的改變就是,他已經成為了皇上劉徹第二任的禁臠。他得到了皇上很多的寵幸,甚至,很多人將他以命換來的侯爵也視作是皇上「寵幸」的一部分。
那又怎麼樣,他已經不在乎了!相反,他很高興自己有機會站在紅塵的一邊,看著那個霍姓少年正以更加轟轟烈烈的方式,重蹈著他的覆轍——傾盡一切,在世人眼中依然不過是個寵佞之臣!
他年華正好卻淡出軍務,留給所有人一個雋雅瀟灑的背影。只有偶然看著天上的流雲時,他的心中才會有一點點隱約的痛。
他那個流雲般飄逸風流的哥哥曾經說過,得到皇上的寵愛,就可以得到一切。
他覺得哥哥騙了他。他希望他那英俊的哥哥一直活下去,他還希望那個梳著兩個抓把頭的可愛女孩跟他無拘無束地聊天。他做了他能夠做的所有事情,可是一切依然是水中花,鏡中月。
他帶著「芙蓉瑤」在坊間行走,讓各種各種的姑娘彈它,他存心折辱這張琴。直到有一天,一個陌生的女孩用生疏的手法彈了一曲《流水》,她彈得很差勁,連曲調都變形了。可是,當霍將軍把門一腳踹開的時候,小韓將軍忽然明白自己其實一直在找,為了童年失落的那個女孩而尋找著琴的新主人,如今,他覺得他找到了這張琴的歸宿。
我聽完韓說的故事,把琴交還給柳姑娘,回到了百樂門。
我還沒有把事情完全想好,我沒資格拿這麼好的琴,等我想好了再說吧。
半夜,我來到未央宮的漸水宮門旁,我不知道,整個長安城還有哪裡能夠讓我如此接近霍將軍。他曾經在這裡練過那套奇怪的劍法,他一個人舞,我一個人看,未央宮的柳樹下,只有我們同在。
我站在他舞劍的堤岸旁。今天,又是一個無風的夜晚,垂柳靜靜地垂在漸水之上,看不見一點兒波動。
就在這時候,我的眼睛前掠過一絲浮波。也許是此處河堤有一個暗道涵洞,傳來一陣過堂風吹在垂柳枝上,一株垂柳便隨風擺動起來,因不是自然風,它擺動的軌道便有些特別,它在安靜的漸水上畫動著屬於自己的弧度一道彎,一道彎,又是一道彎……
我的心中若有所動,從身邊折下一根樹枝,隨著那垂柳的動意而起勢,劃開一道劍訣。我的劍法很奇特——不事防禦,不做進攻,劍隨腕走,腕隨身動,在一招一式之間畫過一道道弧度彎彎,彎彎,彎彎,彎彎,彎彎……
——目不隨劍走,心似乎飄遊在遠方,唯有手中之劍,默默訴說著心語彎彎,彎彎,彎彎,彎彎,彎彎……
——出劍不見狠辣,收劍不見利落,走劍不見輕靈,回劍不見鋒芒。每一劍都從不同方向畫著一個同樣的弧度,以不同姿態描著一道同樣的彎。劍與劍之間反反覆覆只有兩個字,那就是——彎……彎……
原來,這就是他那套奇怪的劍法……這就是他的選擇……
樹枝從手中滑落,我抬頭看到的是未央宮的燈火。
耿耿長夜心未央,千萬垂柳的枝條擋在我和未央宮之間。
漸水上,朵朵粉色的芙蓉打起了花苞,似乎隨時會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