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開始了,身著淡橙色春衣的使女們跣足趨步,端著各色食盤、香匣、金甌、小鼎在窗外往來不歇。
節目很豐富,既有我們耍百戲的,也有歌舞坊的舞女獻演。雕花木窗的縫隙裡,燕譽廳內所有的聲音都可以傳過來。有男人打趣的說話聲,有女子愛俏的笑聲,還有各種樂器彈奏的聲音。廳堂內弄劍、跳丸、倒立、耍大雀、頂竿、五案、七盤、魚龍漫延一個個節目演出過去。可是,貴人們似乎並不在意我們的表演,即使是在逗人大笑的說唱表演中,也常常能聽到觥籌交錯的聲音。
到了力士玄魚機表演「扛鼎」的節目時,總算是興起了第一個高潮。大家為他的表演熱烈鼓掌,甚至還有幾個人在那邊蠢蠢欲動也要下場較量一番。尚武的年代中,大力士的表演總能贏得眾望所歸的掌聲。玄力士也得到了許多的賞賜,心情愉快地回到了圍趣堂。
輪到我們出場了,我跟在小吱身側向那個宴客大廳走去。
按照規矩,我跣足而行,地面上鋪滿珍貴的氆毯,氆毯上茱萸紋丹鳳紋富麗堂皇,羊毛的質地十分柔軟,將我的腳心摩擦地很舒服。地上半人高的青銅鍍金蓮形紋燈飾上,油燭點得如同無數夜明珠,照徹全場。深紅色的薄紗蟬翼絲幕將整個大廳隔成既相通又獨立的數十個小空間,大廳外的涼風吹來,深紅色薄絲便會如同天女的仙袂飄飄悠悠,掩映著達官貴族的步搖與高冠,好一派歌舞昇平的奢靡景象。
當我踏進這個場子的時候,裡面的貴族們大約正說到什麼有趣的事情,笑成一片,男子玉珮響晃,女子簪環搖動,廳裡充滿了歡樂欣喜的氣氛。我透過面紗仔細將客人一個個看過,果然沒有他的身影,雖然也有思想準備,我還是感到了一種無計可消的失落。
大約我左顧右盼有些失儀,小吱輕輕扯一扯我的衣袖。
我醒悟過來自己身在何處,只得拋開心中的空落,很敬業地專著起全副精神,將身上的銀鈴搖晃出水流一般的輕響,如山泉出澗,如輕雲入岫,如春雨滴簷,如珠玉落盤,全身上下每一分動作,每一款擺動都是精心設計而又宛若天成。
就如同馬車邊的百樂門眾人一樣,達官貴人們忽然全安靜了。
青銅酒爵停止了飲酒的傾倒,雙魚玉珮定住了搖動的身形,金絲釵環沒有了語笑晏晏的款擺,諾大的廳堂裡,只剩下了我的銀鈴玉珠孤單而無奈地搖動著,如鳳鳴,如龍吟,如琴奏,如瑟鼓。
這片安靜之中,我的腳踏上了特製的絲索。
兩名力士同時發力,將絲索緩緩拉直,我在空中逐漸上升,失重的感覺讓我產生了飄然欲仙,魂靈出竅的感覺。伴隨著遠處金簫的穿堂度水,小吱的歌喉清亮而出,如深山中遠渺的仙音。「倉冥遼闊,景曜光起。竊翹翹西顧兮,若雲開霧列。嘈嘈兮珠飛玉濺,切切兮鳳鳴鸞回……」
美麗的仙境在我面前打開,這裡青冥浩蕩不見底,這裡日月照耀金銀台。鳳鳥仙鸞輕吟淺唱著從我身邊掠過。我揮開手臂若飛若止,懸懸絲索帶動我的沐風之姿。
小吱的歌聲如同引領人們走入仙境的使者「……盤山壘壘兮纏辟蘿,清泉濯濯兮歸北溟。芍山之澤,香籠薰煙,龜伏之壽,服玩珍奇……」而我,化身天界的仙子,一顰一笑,一柔一動,道似無情卻有情。銀玲玉珠在空中響成一片,絲帶在索上隨袂飛轉。我忘卻煩惱,忘卻塵世,雙眼面前,只有小吱歌聲中的遙遠仙境。
箜篌流淌而來,和聲一片中,小吱的歌聲漸漸激昂「……水集集而高衍,舟冥冥以伏深。雖藻紈之可思,竟隆傑而飛文。匪榆曳之嬛柔,具靈矯之爛眇。水氣酷而上芳,嚴威沆以窈窕……」山高水長,天廣雲厚,我只是天際飄來的一點浮塵,用自己渺小的全副性靈去解讀那遠去的情懷。
「……聽墜危之落葉,既萍浮而無涯。渺遠思而揮弦,輕流雲而斷流。長殤之舉,葉轉飄零。殆將惑疑,蒼茫微墮!……」
離別的哀楚湧上心頭,是他的歌聲蕭索,還是這縹緲無依的懸索之舞帶給我的這種感覺?水袖高高拋起,又低低落下,人若天涯飄塵,無處著定。
高處不勝寒,這就是天界仙宮的感覺嗎?嫦娥奔月,碧海青天中她與他都是處處寂寞。一樣的相思,落在兩處,淡淡閒愁,漠漠人生。
可是,我還尚未與他見上這最後的一面,就要開始這般的離索嗎?
一曲舞畢,我翻身跳下絲索,數分真氣將裙衫飄帶都盪開去,在空中締造出一朵人為的花朵,落在平陽公主的面前。疊疊白絲如冉冉而開的花瓣,在我身邊層層落定。串串碎鈴,吟哦落停,只有幾個小小銀鈴兒還在輕輕丁冬。
舞,就這樣跳完了,我心中暗想。
掌聲響起。
高高在上的公主開口了「這就是你們百樂門的壓軸戲?」班主祁柏恭敬地站在一邊主道「你過來。」我看著是叫我,便走了過去跪下,把自己有意弄粗糙的眉眼對準她。
平陽公主專為皇上搜羅美人,當今的皇后衛子夫就曾是她府上的歌女。她那雙看慣美人的慧目在我面前一掃而過,不露痕跡地轉向小吱「那個唱歌的孩子也過來。」小吱走了上去,垂手下跪,平陽公主仔細端詳了他一下「確實不錯。」她的下顎微微一抬「你去給客人們敬酒。」表演上佳的伶人可以為貴族獻酒,我已無心要這敬酒的差事,隔著面紗落寞地跪在一邊。
小吱豈知我現在心頭的翻轉,他跪著道「小的自小有手足之殘,生怕拿不住酒壺,掃了公主和各位王公大人的興。敝妹雖然生得粗陋,這些事情上一向靈慧,不如讓她替小的一回。公主若覺得小的口齒發脫還能勉強入耳,舍妹進酒的時候,小的自當竭盡全力,再為諸位大人唱上一曲,以助公主雅興。」
他說話的樣子大方得體,絲毫也不因為自己的殘疾與身份的低下而有絲毫的自慚。
公主目中流出欣賞的表情「你喜歡唱歌?」
「是,」小吱微笑,「唱喜歡的歌,讓別人也喜歡。」
平陽公主看著他頗為愉悅,笑對旁人道「倒是個伶俐的孩子,可惜是個男孩,否則……」小吱低頭不語,他是屬於那種比較纖薄帶著幾分女兒氣的男子。坊間雖然流傳皇上有龍陽之好,但是小吱不屬於皇上看得上的類型。比如前幾年被王太后處死的那個男寵韓嫣,雖然有個女裡女氣的名字,可也絕對不是娘娘腔,能騎也善射,著實是個好男兒。
平陽公主吩咐我道「那就你去吧。」我心中黯然,又不能出口回絕,只得「諾」了一聲,隨著吩咐,起身去拿那只通體晶瑩的玉壺,燈光中隱約可見裡面有大半壺清澈的酒水。
走出幾步,聽到小吱洒然擊響手中的玉板,口齒如同落在明盤中的玉珠,每一個音都清潤動人「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我明白小吱的好意,他用了《越人歌》的故事,希望我能夠如那船上的越女一般,因這一曲而與那所謂的「王子」結上緣分。他可知道,我在意的人其實根本不在此處。
我手執玉壺,一處處跪席斟酒,耳邊傳來的是客人們的互相吹捧打趣之詞。我們今天其實來得不是時候,男子不太多,有也是以一些年輕閒貴之人居多。聽說衛大將軍不招攬門客,在座的大多是一些皇族中的皇親貴戚,幾乎只能算一場簡薄的家宴。一個個青春華麗,大多難辨身份。
我在香粉脂濃間專注穿梭,不敢有絲毫怠慢,也不能有絲毫怠慢。
再敬幾個,我的這份因表演出色而得到的「恩寵」便可終止了。心中剛有一些鬆脫,但聽得,甬道深處,金罄擊響,送來一聲高高的傳叫
「驃騎將軍——到——」
長假,出去玩了。今天恢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