驃騎行——霍去病 第一卷 皋蘭風 第三十六章 雙駿遙歸長雲飛
    馬蹄踩開一注清泉,飛濺開冰玉般的水珠,一串笑聲在樹林裡傳出來。一白一紅兩匹駿馬在濃翠一片的密林裡奔跑,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彷彿兩隻艷麗而輕巧的飛鳥,在清氣四溢的樹林裡彈跳出快樂的節奏。

    「彎,抓住了!」小姐一條腿勾在馬背上,抄身從地上抓住一隻正在飛竄的野兔,向我扔來。

    「這樣子也可以抓住啊?」我張開口袋接住飛來的野兔子,「今天的午飯有著落了。」口袋裡一陣蹦跳。

    活蹦亂跳的兔子被我一指捏死,小姐雖然有我的身手,可是,要她給這些食物抽筋剝皮,洗乾淨血水,她還是覺得無法做到。

    假什麼假?她以前吃的那些餐桌上的肉,難道都是地裡長出來的莊稼?還有,我燒出來她會不吃嗎?

    我們騎著快馬來到了一個寧靜的小湖邊,放開馬韁,讓多多和咪咪喝飽水。我把野兔洗剝乾淨,放在篝火上燒烤。過了很長時間,肉香才漸漸飄散開來。

    「彎,你是不是以前做過廚師?難道你們的訓練裡還有烹飪項目?」小姐吃著兔肉,新鮮的兔肉當然很好吃。

    我搖頭「適應主人的需要,是我們的天職。小姐需要我做飯,那我當然要用心。每一次我都計算好火候,一般兩次就可以把事情做到比較好了。」

    小姐停住了手,把我拉過去「彎,我不是你的主人。」

    「小姐,你的手很油。」我受不了她這種罕見的多愁善感,推開了她。

    我們吃完了午飯,小姐和我一人一個將多多它們的馬具都割斷,並且踩碎。

    小姐揉揉咪咪的頭「回去吧。」

    「多多,清川原到了。」我撫弄著多多的耳朵,紅色的耳朵多毛而強壯,「可以找你的小老婆們去了。」我偷偷看看咪咪,它還傻乎乎不知道從此以後要成為別人後宮裡的一員。不過,有過生死與共的經歷,多多會不會對它另眼相待呢?

    這裡就是清川原,物非人更非。

    清川原到處長滿長長的茂草,一片片密集的矮樹林也不知何時長了出來,早春時節那深褐蒼黃的色調全被深綠色取代了。

    一株矮樹斜斜插在那裡,身邊迴繞著無數新萌出來的綠葉,我忍住了走過去的衝動,因為我知道,那株樹上有一個深深的箭洞,曾經有一支鐵箭將我釘住,卻不能釘住我的一生一世。

    多多舔著我的手,還不肯離開。

    馬鞭高高揚起,手腕緩緩在空中打開一個半圓「啪!」脆亮的響聲在這個空寂的草原上傳出很遠很遠。多多一直那麼聰明,那麼通人性,指揮它不需要這樣用力地抽鞭。

    從未得到過如此沉重鞭打的多多,前蹄猛然高高揚起,立在空中不斷踢打著,有力的後腿肌肉勃張,渾身毛髮勁豎!

    「唏律律律——」

    野馬的長嘶比鞭聲更為響亮,紅色的野馬彷彿火團一般向著草原的深處飛馳出去,身邊,一團白雲般的身影緊緊跟隨。

    放眼望去,風吹草伏,如潮如浪。青翠的草尖上,紅白兩色嬌艷得像兩朵爛漫盛開的鮮花。它們奔入白雲拂地的遙遠地方,奔入了雄鷹低飛的皚皚群山,它們再一次化身為自然的靈魂,融入到了這片雲高水長的天地之間了。

    我的多多、來來、咪咪、發發、索索、拉拉,還有西西。終於全部離開我了……

    「彎,走了。」

    「好。」

    我轉過來,跟著小姐向不知名的地方走去,難道,前面還有可以扭轉時空的古墓,讓我們回到現代社會嗎?我不清楚,懂得計算,懂得尋找歸路的人,只有晏小姐,我只要跟著她就可以了。

    不過,我現在回想起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就是,這幾天,我沒有看到晏小姐計算什麼。這是什麼意思?她為什麼不計算了?

    我總是猜不透別人的心思,小時候我猜不透塵的心思,大了一點我猜不透齊的心思,在梅花林裡我猜不透霍去病的心思,我一直記得他那雙盛滿荒落的眼睛,我傷害他了嗎?

    應該不會,他不是一個容易受到傷害的人。他足夠冷靜,足夠堅強,足夠面對一切……

    我一遍遍回憶著他的眼睛,我很少有研究人的興趣,除非對方是我狙殺的對象。可是,我現在真希望自己曾經認認真真看過許多人類的眼睛,這可以幫助那天的我積累起許多瞭解他人的經驗。

    這樣的話,只要他那雙眼睛裡面的一點波動,我就能夠感知他的痛苦與歡欣。我知道,這樣子的人叫做善解人意。

    一切都已經遲了。

    我和小姐在河西大地上走了十幾天,終於快要走出河西草原了。

    「小姐,你這些天待我這樣好,真的只是為了用我的眼睛回去嗎?」我追上晏小姐的腳步。

    小姐走在前面,邁的步子很大,她並不回答我。她不想回答,我也不能多問什麼,只能安靜地跟在她後面。走了一段路以後,小姐突然止步,轉頭看我「彎,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不要死。」

    我抬起睫毛,不解所以然地看著她,她返身走過來「彎,不許死!這是命令。」

    我只是聲音單調地告訴她「小姐,我們要走出河西了。」

    前面是墨色的樹林,後面是青色的草原,我們一起回頭眺望這片長草如茵的大地。

    草原與蒼天接壤處,雲層復雲層,疊疊復高高,組成一幅幅龐碩巍峨的雲團幻象。這些幻象仿若鐵鑄雄關,仿若五嶺逶迤,仿若高山大巒,雄蟠虎踞,威勢赫赫,似乎可盤亙千年屹立不倒。

    只眨眼的工夫,又在風的推動下,化作別的陌生事物。

    倏忽彈指間,白雲蒼狗時。

    站在這些宏變的巨雲之下,

    我,只能算一枚小小芥子。

    正要回頭,雲層堆疊出一片淡淡的煙灰色,那色彩組成一隻高昂的馬頭,頑皮地衝著我歪嘴。

    西西,是你來接我了嗎?

    我知道不是你,那只不過是雲之幻象罷了。你早已轉世投胎,做了另一個快樂的生命。

    西西,我一直責怪是你將我們大家捲入了這場無妄之災中,現在我知道了,將大家捲入這場戰爭的是我不是你。

    你放心吧,從此,我再也不能害人了。

    正在這樣想著,西西的煙灰色馬頭狀雲彩在一片風波雲動中又一次不見了蹤影。

    皮膚裡似乎突然有了許多活物在跳動,我感到全身都在碎裂,我慢慢蹲下去,小姐拉住我,隔著厚厚的面巾,她在我耳邊叫道「彎,不要死!!」

    這不是我可以做決定的事情,怎麼可以要求我呢?

    一股涼絲絲的氣息從我的脈門傳入,小姐又在做徒勞的努力了,我已經知道這次是最後一次發作了,從此以後我就解脫了。

    涼絲絲的氣息讓我的頭腦還殘存著一點點清醒,這讓身上那毒蛇鑽噬的感覺一毫不差地傳入我的頭腦中樞,痛苦清晰地讓人無法忍受。我掙扎起來,希望擺脫她的手掌,沒有她護住我的心脈,我可以很快就過去的,她為什麼這麼恨我,一定要將我折磨到死?

    「小姐,你放手啊……」我吃力地叫道,晏小姐道「彎,一定,一定活下去。」

    為什麼要我活?小姐,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我搖頭,用殘存的氣力堵塞自己的經脈。她感覺到了,吃驚地將我抱住「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小姐,放過我吧……」我沉沉地感受著身體的痛苦,經脈堵塞的感覺真好,一切都彷彿離我遠去了。

    「彎!彎!」幾記響亮的耳光抽在我的臉上,卻好似隔著一層厚墊,我感覺不到臉上的疼痛。

    「你要不要知道霍去病的結局?」

    「什麼……」我不由自主放鬆堵塞經脈的氣息。

    小姐的手又可以將自己體內充沛的內力傳過來,我的頭腦又清晰了一點,身體卻更加痛苦了。

    「好,我說給你聽。」小姐攥緊手指,「你撐下去。」

    「霍去病一生六戰六捷……」

    我的神志漸漸開始模糊了,耳中隱約聽到她繼續說「後來,他有了一個兒子,叫霍嬗。」

    神志凝攏了一些兒子?他以後還會有屬於他的生活。

    我掙扎著喘息「小姐,他……他與他的夫人……好嗎?」

    小姐帶給我的只有沉默。

    我的意識模糊得什麼都看不清了「小姐……你說啊……」我強迫自己清醒過來,卻只是無望地沉溺著。

    「……很幸福,平安終老……」

    我笑了,也感到小姐終於放手了。

    我一定是沒有救了,所以小姐終於放棄了折磨我的想法。

    我在空中慢慢飄移,好似慢慢升上了天空。大約是我的靈魂在往天上飄了。真輕啊,我的身體很輕飄,我飛得很輕盈。變成魂魄原來這樣美好,生無樂,死無苦,那我還要專注執著著生命做什麼呢?

    我低頭俯看,看到一個華服女子抱著一個面容都被裹住的女孩嚎啕大哭「齊,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我賭你不會殺我的。你怎麼可以讓我輸呢?……」

    難怪這些天她待我這麼好,又是拿我開心,又是讓我去見霍去病。原來,小姐用我的生命,給自己打了一個賭,她賭她愛的人不會殘忍地對待她。

    她以為她不會輸,可是,她輸了。齊真的很恨很恨她的家族,無論她為他作出什麼,他都不屑一顧。

    真的是這樣的嗎?齊?

    他人已去了,我最多得到一個對於真相的解釋罷了。

    白雲蒼狗,生命皆如同白馬過隙般短暫。上天是公平的,所有人都會在這個世界上瞬息間渺然而去。

    小姐,你知道嗎?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如果,生命再重來一次,我希望做一個平凡普通的女孩子。有一幢房,房前有一片花,屋後有高高的雲杉。春天可以看鮮花盛開,夏天可以在樹下乘涼,秋天看著落葉隨風而下,冬天躲在窗裡聽雪花。沒有那麼多的愛恨情仇,沒有那麼多的己所不欲,一天天老去,平平安安過一生。

    就像,霍將軍未來的生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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