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順著來路一路飛跑,心中卻越走越慌。
將軍的大隊人馬只比我們晚出發半個晚上而已,無論如何應該在不遠處就可以遇上的呀。
我看看天,天空陰沉沉,黑壓壓,肅殺之氣如同鑄鐵一般充滿著整個天穹。
我那天的天氣沒有看錯,兩天之後果然會有一場春雪將我們作戰拖入更為艱苦的境地。
一陣徹骨的寒風迎面吹來,我汗濕的盔甲被吹得渾身如同浸入冰水之中。我低頭想讓冰涼的面頰靠一靠西西溫暖的鬃毛,眼前的馬頭不再是那熟悉的煙灰色了,而是深暗無邊的黑色。
我用力**馬鞭,一種越來越濃郁的不祥之兆靠近了我,我心中開始變得特別焦灼和不安。
我調動自己的眼睛仔細搜索著有沒有大隊伍行進的煙塵。
沒有。
沒有隊伍行進的聲音,沒有旌旗抖動的聲音。
什麼也沒有。
一片冰涼的雪片落在我的脖子裡,很快就化成更為冰涼的水滴,流入我的衣衫。我凜然一驚,抬起頭,只那片刻之間,眼前萬千銅錢般大的雪花從天地間紛紛灑灑飄落下來,諾大一個荒原瞬間便被染成白色!
我站在蒼茫天地之間,一時之間竟然分不清東南西北。
白色讓我眩暈,讓我迷糊,我只覺得自己彷彿一個突然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孤伶伶面對著一切,不知道如何應對。我麻木地朝著既定的方向打馬而去,不知道昏蒙之中哪裡有光明,哪裡有溫暖。
我覺得眼前的場景很熟悉,熟悉得彷彿我無數次來過這裡。
一陣心悸狠狠地抓住了我的心,讓我的心口深深悶痛,痛得無處躲藏——這是,我無數次做過的噩夢呀!
無數次的夢中,我就這樣一個人迷失在空茫蒼白的世界裡,我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我身邊沒有一張熟悉的笑臉,沒有一隻溫暖的手。我在曠野中苦苦掙扎,我在雪海裡大聲呼喚。
回答我的是,天地無聲,山河永寂。
「小彎,下雪了。」
終於,有一縷遙遠的微笑破空而來,碎發飄拂下的面容依然如此清秀柔和。
我心中陡然一鬆,急忙也伸出手向著他「齊。」
兩隻在雪光中分外瑩潤修長的手在慢慢靠近,無數的雪花在我們的手邊溫柔翻舞,均勻捲動。我們的手指即將碰觸,我即將感受到他的體溫,感受到他的笑意。我不再害怕了,不再茫然了,不再擔憂了,我可以微微含笑,與他心手交握,我們似乎可以這樣相對而站,直到永遠……
忽然,他的喉嚨裂開一道口子,裡面奔流出無數雪片,如同刀尖一般向我呼嘯而來,將我切削得遍體鱗傷,將我擊打得無法站立!
「齊——」我在狂風暴雪中艱難地堅持著,我要重新找到齊,讓我找到他!
雪片撕棉扯絮一般向我當頭罩下,天地旋轉,雪片旋轉。我仰頭望天,不捨地尋找著他。一腳踏空,身後是萬丈深淵,雪片呼嘯著旋轉而下,將我埋沒……
我無力的後背落在一個人的手臂上「彎,你也趕到了?」是周隊長的聲音,我昏昏然睜開眼睛「我也趕到了。」我的周圍密密麻麻站好了很多漢朝騎兵。
「受傷了沒有?」小鑼擠上來,「發現你掉隊了,想來找你,周隊長說不用,你一定去追擊匈奴哨子了。」
「沒受傷。」我看到他們,擔心他們發現我的異樣,低下頭調理有些紊亂的氣息。小鑼看著我胯下的馬「西西呢?」他給西西打過馬掌,對它印象深刻。
「死了。」
小鑼默然,半晌道「是匹好馬。」
擦擦乾裂的嘴唇,趴倒在馬背上,我不明白既然回到了大隊伍,怎麼大家還站在這裡毫無作為。等到身體漸漸有些恢復,我抬頭四處張望起來。
這……不是大部隊!怎麼只有五十來個人?
我疑惑的眼睛望向周虢隊長,他也皺著眉頭若有所思。風雪中,有幾個士兵已經凍得渾身哆嗦了,他們看起來在這裡等了很長的時間。
「將軍呢?」我問。
「不知道。」所有人都是一臉蒙昧無知的樣子。
「將軍跟你們怎麼說的?」一名剛剛趕到的斥候隊長問道。
「讓我們去烏厥屬國偵查。」一個士兵道。
「我們也是。」「還有我們!」……幾個同樣疲勞的士兵一起發話。大家面面相覷,將軍派出
我們那麼多小分隊四處打探消息,消息還沒有匯總起來,他自己卻不見了。
「又有人來了!」一名眼尖的士兵指著風雪的遙遠處叫道。我一看,這個人好像官階不低,
一直跟在將軍的左右,看來是召我們歸隊的。
「是高不識校尉!」有人歡呼起來了,「他在,將軍一定在左近!」那高不識風雪滿面地來到我們的面前,似乎也剛剛經過了惡戰。
我們五十多雙充滿希望的眼睛望著他,大家壓制住內心蹦跳出來的疑竇,讓他先有點時間喘息一下。
過了一會兒,高不識皺眉道「小侯爺呢?」他大約是近臣,稱呼與眾不同。
「?!……」
所有人的希望頓時全部碎裂!——連他也不知道將軍的行蹤?!
「會不會撤軍了?」一名軍官模樣的道「前天我跟他說會下大雪,還與多僕屯長他們一起建議將軍撤軍。」看起來這是軍中管天象的軍士。此話一出,大家頓時炸了窩,紛紛議論了起來。
「將軍撤軍了,把我們扔在這裡。」
「將軍不可能撤軍!」
「那你說將軍去哪裡了?」
「周屯長、陳百夫長、劉百夫長都在這裡,連校尉大人都遣派出來了,他要是去打仗,一定會帶著他們的!」
「難道是……受到了偷襲,被迫轉移?」
「胡說!將軍怎麼可能被偷襲?」
「你自己看看,耳聰目明的都派出來了,將軍還能去哪裡打仗?」
……
軍士們的吵鬧聲都被我隔絕在耳邊,我彷彿沒有聽見他們的議論。我只感到,那一塊塊雪片落在身上,如同落在心上,冷得連血也滴不出來。
他放了我們的鴿子……
我們為了驃騎將軍的命令而捨生忘死、孤身涉險,一心一計等著接應他,他居然放了大家的鴿子!
也許,眼前那些人也跟我們這一支隊伍一樣,折兵損將只剩下了一半,如果這樣的話,他竟然放了我們一百多號人的鴿子!
我想到了瘦猴臉那渴望得到將軍接見的表情,我想起了西西滿嘴止不住的血沫,我想到自己那一刻的蒼白空茫……
就在這個瞬間,執行過無數任務的我,經歷過無數次被漠視的我,突然泛起一種特別的感覺,又酸又澀,讓我難受得兩眼發酸,把頭藏在胸口掩飾著自己的表情。
這是一種完全陌生的感覺,我仔細品味了許久許久,我覺得,這種感覺叫做委屈。
一個殺人機器,一個以任務為天職的怪物,怎麼會覺得自己委屈呢?
可是現在,我真的覺得很委屈。
我還以為我們的所作所為,是可以得到他的一點讚許。原來,他只是輕飄飄地、毫無感覺地撇下我們,轉身就走了。彷彿我們是這個世界上多餘的垃圾。
「這個孩子的眼睛,很特別。」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曾經因為這句話,心裡一點一點泛滿柔軟的滋味,滿心歡喜地以為自己是特別的,是受他青睞的。
現在我才知道,
我在他心目中,什麼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