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專制時代,人民未能得到法律的保障,把人命視作兒戲。不論這一件事情,是否冤獄,受著絕大的冤枉,總先求之於非刑。受刑的人,倘是稍一含糊,不勝苛刑之苦,無不屈打成招,冤沉海底。做官府的人,也並不細細推求研討案情如何,究竟是否這人所做,並為了自己前任關係,謬然定讞。一個好端端的安份良民,就是斷送了一生,並且冒看奸邪兇惡的罵名,官員卻不以為自己的錯誤,反栩栩以為能,這是何等的殘酷。而且逢到了這一種極大冤枉的事,一般官府,大都抱著所謂官官相護的陋見,絕少可以由上峰超雪,把冤獄平反。除非是遇見了的確的是清正廉明,愛民如子的官府,才有反平的發見。如清末時候,楊乃武同小白菜,因奸謀斃親夫一案,便是個明證。要不是刑部細細追求,把案情追一個水落石出,楊乃武同小白菜,豈不是冤沉海底,永沒有超生之望的了呢。閒話少說,言歸正傳。
卻說在同治年間,江浙餘杭縣倉前地方,有一家豆腐店。店主姓葛,娶妻喻氏,生下一子一女。子喚品連,因那姓葛的排行第一,倉前的人,都喚他做葛大,品連便喚做葛小大;女喚三姑,生的醜陋不堪,洋如母夜叉一般,滿身漆黑皮膚,粒粒起縐。兩條掃帚眉,一對銅鈴眼,滿面麻子,一個塌鼻樑,血盆大口,露出了一口的闊板焦牙。又是聲如破鑼,說起後來,得嚇人一跳。而且是生性呆愚,不解椒麥,倉前的人民,沒一個不知道這葛三姑,是個其醜無比的傻子。
葛大在店內,雖是十分勤儉,只因豆腐生涯,每天做的賣買,總是有限,家道很是清貧。仗著喻氏幫助著在店內燒煮豆腐,也用不起什麼夥計,便將品連亦在店內。學習豆腐生意。一家四口,苦苦度日。那一天,葛大正在店內磨著豆子,預備做些豆腐,應明天的賣買。聽的門外有人叫道:「姐丈在家中麼?」葛大聽的是喻氏的胞弟喻敬天的口音,忙放下磨盤笑應道:「是兄弟嗎,快請裡面坐吧。」話猶未畢,喻敬天已走將進來,上前見過葛大喻氏,一同坐下。葛大道:「兄弟到來,可有什麼事情?」敬天笑道:「正是。我一來是來探望姐姐、姐丈,二來有一件事情,要同姐丈商議。」喻氏正舀著一盞茶,自房內走將出來,聽了笑道:「兄弟,什麼事情,巴巴的跑來,同你姐丈商議呢?」敬天笑道:「如今南京正鬧著水荒,逃難出來的人,已不知有多少。昨天我們家中,也來了一家親戚,姓畢,只有一母一女,便是我的連襟,襟兄早已亡過,剩了一個我妻子的姐姐,同了一個姨甥女兒。家中本來自襟兄死後,窮苦非凡。這一會被水沖的房屋都倒,傢俱全失,沒奈何,投奔到我家中。姐姐,你想我如今的景況,已大不如前,怎能招留著兩個人在家中吃閒飯。又不能不留著他們,還是你弟媳婦子,想的出些法子,說這個姨甥女兒,年紀只有七歲,人也生的不差,雪白粉嫩,的確是伶俐的女孩子,不如找一家好好人家,令她出去做童養媳,或是對定親事,可以兩邊住住,幫著做些事情。我一想倒也不錯,又想到了姐姐這裡。品連已有十四歲了,你們這裡,正嫌著人口太少,幹事忙碌。倒可以把我那姨甥女兒生姑,說合給品連,童養在家中,省得以後品連長大起來,對親困難。好得彼此都是親戚,又不費什麼,每天只吃掉些粗茶淡飯。一個女孩子的飯量,也很有限的。而且生姑,人雖七歲,做事倒還不差,什麼提水、煮飯、洗菜、淨衣服這些難事,也可以幫著姐姐。到了南京水災平定之後,生姑的母親,倘是回去,生姑便可以倆面住住,直待品連娶親,揀一個好日子,同小夫妻兩圓房,那便什麼都完啦,豈不是省了到外面去找親事,又得費錢,又是辛苦。姐丈姐姐,你們瞧好不好呢?」葛大同喻氏聽了,暗暗的想了一回,覺得敬天這話,很是有理。葛大便笑道:「兄弟的話,自然是不錯的。可是做姐丈的,你是知道的呀,十分貧苦,一些也沒有積蓄,只仗著雙手做事,餵飽肚皮。人家的女孩子,倘是嬌養慣的,那就過不來這些勞碌日子。還有生姑的母親,把生姑給我們這種手藝人家,做一天飽一天的,願意不願意,這倒先得說個明白。不要到了以後,心疼孩子,便反悔起來,這不是要鬧糟了嗎?不如不幹的好了。」喻氏道:「正是。這句話卻得預先問過,不然,倒是麻煩。」敬天笑道:「這倒不用慮得。昨天我早已問過他們母女,都說是只要有粥喝,可以活命,那就是了。好得大家是至親,難道還能反悔不成。」喻氏心中,本因著家中事多人少,又用不起夥計,同品連養一房媳婦,年紀雖輕,總可幫著做些雜事,聽了敬天的話,很是歡喜,即向敬天道:「既是兄弟這般說話,那是最好也沒有的了。只是可要什聘禮銀子等東西呢,那卻又得打點哩。」敬天笑道:「生姑的母親,早已說過,並不是把女兒賣給人家。要什麼銀錢財禮,是同人家對一門親家,一概不用。以後到了圓房的時候,再預備一些,那便是了,如今只須雙方說定,換了八字,便把生姑領到家裡,一切都算完哩。所以這財禮銀子,也無須打點得哩。」葛大聽得竟有這般便宜親事,不用一些財禮,便能媳婦到手,豈有不願之理,忙滿口答應。敬天見葛大喻氏都已應允,心中十分歡喜。又閒談了一回,起身告辭。說定明天,領生姑前來,拜見葛大、喻氏,調換品連的生辰八字。葛大點頭答應,送敬天出了大門,回到裡面。
喻氏只喜得滿面是笑,向葛大道:「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我們家中,正為著人少,作不來活計,來一個七歲的女孩子,好歹也可以幫著我一把呀,只是兄弟,明天便得把人領來,換品連的八字,你也得去請人寫一個,預備好了。還有什麼旁的需用東西,也得籌備一下。總是一件喜事。喜燭兒定得點一對兒。明天兄弟,是個大媒,媒酒卻不能不喝一杯,這是喜酒,不能將就過去。這些些事情,今天都須安排舒齊,免的明天孩子已來了,一切都沒有安排,吃人家笑話。」葛大笑道:「這是容易,八字帖子,我立即請人家去寫,喜燭等東西,即出去賣來,這都不要緊,不必這般慌張。明天既要請兄弟喝上一杯媒酒。卻要煮些體面菜餚,那仗著你了。」喻氏點頭道:「那是自然,你快去賣吧。」葛大匆匆地的取了些銀錢,出門而去。喻氏自在家中,料理活計。這時品連也在家中,幫著喻氏磨豆煮漿,照顧門面。不一時,葛大已是回來,手中提著一付香燭,同了和合甲馬,還有些干蔬菜等物,同了兩瓶陳酒。見了喻氏,笑道:「帖子已寫就了,你瞧瞧可是這樣的嗎?」說著在懷中取出一付大紅全帖,授給喻氏。喻氏笑笑道:「你真是快活糊塗了,我又不識字,怎地知道對不對呢。人家識字的人,寫出來的東西,總不會錯的。」便接將過去,供在上面。又把香燭蔬菜,也放在上面桌上,把酒收好,只等到了明天,預備一切事情。
一宿已過,到了明天。葛大、喻氏都是絕早起來。喻氏忙到街上,去賣了些魚肉之類,在灶上煮燒起來。品連同了葛大,在外面照應買賣。喻氏把菜餚約略煮好,忙到外面,把和合甲馬,同了八字帖子,供在上面正中,燭台香爐,俱都放好,將蔬菜烘在和合面前。安排就齊,仍回灶上,料理酒餚,忙亂了一回,聽的門外敬天已在那裡叫道:「姐丈已起了嗎?」葛大聽得,忙迎將出去道:「兄弟快進裡面坐吧。」話猶未畢,早見敬天同了一個年有四旬的婦人,一個伶俐女孩子,走將進來。葛大一見知道便是畢生姑同了母親忙讓著道:「親家太太,可到笑話,真不成樣子哩。」生姑的母親,連聲謙遜,進了屋內坐下。喻氏也到外面,一同見過。細細把生姑一看,生的雖小,卻美麗非凡。兩條春山眉,似戚非戚,一雙秋水眼,亦明亦蕩。雪膚花容,端的是一個可喜可愛的女孩子。把葛大、喻氏二人,喜的個只是嘻嘻的笑。敬天道:「今天恰巧是好日子,姐姐、姐丈便把品連八字,交給了我,給親家太太帶將回去,那就是了。」喻氏聽了,忙命葛大點了香燭,喚品連拜過。敬天即喚生姑,拜見了公公婆婆。葛大、喻氏只是呵呵大笑,受了品連同生姑四拜。品連又了拜岳母,謝了大媒。葛大把八字貼子取下,交給敬天。敬天接過,授給生姑的母親,又在懷中取出了生姑的字庚,笑著道:「如今你們是親家了,諸事都可以互相照呼。」說著,把字庚給了葛大。葛大命品連供在桌上。
喻氏這時,早笑哈哈地進了廚房,品連也進去相助。生姑的母親,向生姑道:「生姑,在這裡,萬事得聽你公公婆婆的言語,不能貪懶。已是一家人了,將來在這裡過一輩子的日子哩。咱過了幾時,到來看你,等待家裡的水平了,咱還得回去。過了一二年光景,你也可以回來瞧瞧。」生姑聽一句應一句,兩眼之中,早忍不住掉下淚來。敬天道:「這又奇了,今天是好日子,怎地哭起來了,快進廚房去,幫你婆婆去煮飯吧。」葛大聽了,忙笑道:「兄弟這卻不對,今天生姑還是第一天到我家中,怎好就命她去操作呢,便是新媳婦子,也須三朝之後,才去做羹湯,孝敬公婆呢。好的也沒有什麼了不的大事,早都預備好哩。讓她安安穩穩的喝一杯喜酒,兩個吉利兒吧。」生姑的母親笑道:「啊呀,了不得呢,生姑不知生來的什麼福氣,到了這般疼孩子的公婆家裡,可是一個媳婦兒,總的侍奉公婆的。生姑雖小,不能說不是媳婦兒。再沒有婆婆煮飯給媳婦兒吃的。以後不論什麼事情,只要生姑能做,不妨命她去做去就是。」葛大笑道:「親家太太,這卻不用大謙。我們這般人種,一個人就有一個人的事,閒著是沒有的。只是因為今天,是他們的好日子,又是第一天到我家中,倘是立即把他使喚得一個腳不點地的往來操作,還像什麼樣兒呢。」
正說話問,喻氏已笑哈哈地的捧出一盤菜餚,安放在桌上。品連忙放上五個杯子,五雙匙著。葛大便把兩瓶酒取出,舀著熱水溫熱,笑嚷道:「親家太太,請來喝一杯喜酒吧。」又向敬天道:「兄弟,這杯謝媒酒,可是要喝的。」敬天同生姑的母親,忙含笑道:「那可不敢當哩。害親家太太忙碌,快一齊來喝一杯吧。你們二位,是公公婆婆,小孩子敬一杯兒,這真是應該的哩。」喻氏正又端出了兩色菜餚,放在桌上,聽生姑母親這般說話,忙笑道:「沒什麼呢,快喝吧,遲了得涼哩。」敬天道:「姊姊這樣的忙碌,怎好坐呢。」葛大知道敬天等二人不肯就坐,便笑著喚喻氏一同前來就坐。喻氏即回到廚下,洗了洗手,將飯置在飯籃之內,方走到外面,一面笑道:「怎地這般的客氣,快喝酒吧。」一面讓二人上坐。二人謙遜了一回,生姑的母親,坐了上面,敬天坐了客位,喻氏打橫,葛大在下面相陪。葛大提起酒瓶,在各人杯內斟一杯,又笑道:「生姑也來吧!今天是喜酒,都的喝一杯兒的。」生姑的母親忙道:「這不可能沒品連不坐,倒喚生姑坐的。」敬天道:「那也不必再客氣了,品連同生姑一齊來吧。」葛大聽了,方命品連,坐在喻氏一旁。生姑即依著母親坐了。三姑在一旁,坐著要肉吃。喻氏即也弄了些肉,放在飯上,給三姑吃。
敬天一瞧桌上,共排著八隻大碗,滿滿的裝著魚肉,細細一看,見一碗是紅燒粟子肉,一碗是麻椒雞,一碗青菜。還有一碗,卻是雪菜蝦米湯。都燒的濃油直透,五香撲鼻,真是色香味三者都佳,便笑道:「端的是忙碌了姊姊,煮了這般多好菜。」喻氏笑道:「兄弟說那裡話來。今天給品連領媳婦兒,難道就喜酒也不預備一杯嗎?」說著,舉起酒杯,讓生姑的母親、敬天二人飲酒。飲過一口,即一齊吃菜。葛大把酒瓶在生姑、品連杯裡也注了半杯笑道:「喜酒總的喝一口兒。」慌得生姑忙站起身來道謝。六個人在桌上,連說帶喝,鬧過了一陣,把兩瓶酒喝完,喻氏方命品連到廚下去把飯籃捧出,一同吃飯。飯畢之後,喻氏、品連把殘餚收拾清楚,泡上香。敬天同生姑的母親又在葛大家中閒談了一回,見天色不早,即起身告辭。
臨走之時,生姑的母親,又把生姑叫到面前,細細的咐囑了一番,方告別葛大、喻氏,同了敬天,一同回去。生姑直送到門前,忍不住雙淚交流,呆呆地站了半晌,見母親已是去遠,才回到裡面。自此之後,生姑已做了品連的童養妻子。葛大、喻氏二人,見生姑甚是伶俐,心中很是歡喜。生姑也很和順,每天幫著喻氏淘米、洗菜、漿洗衣服,都能做得很好,喻氏只喜的滿面是笑,常是稱讚生姑。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葛大竟生起病來。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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