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鳳四老爹替萬中書辦了一個真中書,才自己帶了行李,同三個差人送萬中書到台州審官司去。這時正是四月初旬,天氣溫和,五個人都穿著單衣,出了漢西門來叫船,打點一直到浙江去。叫遍了,總沒有一隻杭州船,只得叫船先到蘇州。到了蘇州,鳳四老爹打發清了船錢,才換了杭州船,這隻船比南京叫的卻大著一半。鳳四老爹道:「我們也用不著這大船,只包他兩個艙罷。」隨即付埠頭一兩八錢銀子,包了他一個中艙,一個前艙。五個人上了蘇州船,守候了一日,船家才攬了一個收絲的客人搭在前艙。這客人約有二十多歲,生的也還清秀,卻只得一擔行李,倒著實沉重。到晚,船家解了纜,放離了馬頭,用篙子撐了五里多路,一個小小的村落旁住了。那梢公對夥計說:「你帶好纜,放下二錨,照顧好了客人,我家去一頭。」那台州差人笑著說道:「你是討順風去了。」那梢公也就嘻嘻的笑著去了。
萬中書同鳳四老爹上岸閒步了幾步,望見那晚煙漸散,水光裡月色漸明,徘徊了一會,復身上船來安歇,只見下水頭支支查查又搖了一隻小船來幫著泊。這時船上水手倒也開舖去睡了,三個差人點起燈來打骨牌。只有萬中書、鳳四老爹同那個絲客人,在船裡推了窗子,憑船玩月。那小船靠攏了來,前頭撐篙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瘦漢;後面火艙裡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婦人,在裡邊拿舵,一眼看見船這邊三個男人看月,就掩身下艙裡去了。隔了一會,鳳四老爹同萬中書也都睡了,只有這絲客人略睡得遲些。
次日,日頭未出的時候,梢公背了一個筲袋上了船,急急的開了,走了三十里,方才吃早飯。早飯吃過了,將下午,鳳四老爹閒坐在艙裡,對萬中書說道:「我看先生此番雖然未必大傷筋骨,但是都院的官司,也夠拖纏哩。依我的意思,審你的時節,不管問你甚情節,你只說家中住的一個遊客鳳鳴歧做的。等他來拿了我去,就有道理了。」正說著,只見那絲客人眼兒紅紅的,在前艙裡哭。鳳四老爹同眾人忙問道:「客人,怎的了?」那客人只不則聲。鳳四老爹猛然大悟,指著絲客人道:「是了!你這客人想是少年不老成,如今上了當了!」那客人不覺又羞的哭了起來,鳳四老爹細細問了一遍,才曉得:昨晚都睡靜了,這客人還倚著船窗,顧盼那船上婦人,這婦人見那兩個客人去了,才立出艙來,望著絲客人笑。船本靠得緊,雖是隔船,離身甚近,絲客人輕輕捏了他一下,那婦人便笑嘻嘻從窗子裡爬了過來,就做了巫山一夕。這絲客人睡著了,他就把行李內四封銀子二百兩,盡行攜了去了。早上開船,這客人情思還昏昏的,到了此刻,看見被囊開了,才曉得被人偷了去。真是啞子夢見媽——說不出來的苦!
鳳四老爹沉吟了一刻,叫過船家來問道:「昨日那隻小船你們可還認得?」水手道,「認卻認得,這話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狀,有甚方法?」鳳四老爹道:「認得就好了。他昨日得了錢,我們走這頭,他必定去那頭。你們替我把桅眠了,架上櫓,趕著搖回去,望見他的船,遠遠的就泊了。弄得回來再酬你們的勞。」船家依言搖了回去。搖到黃昏時候,才到了昨日泊的地方,卻不見那隻小船。鳳四老爹道:「還搖了回去。」約略又搖了二里多路,只見一株老柳樹下繫著那隻小船,遠望著卻不見人。鳳四老爹叫還泊近些,也泊在一株枯柳樹下。
鳳四老爹叫船家都睡了,不許則聲,自己上岸閒步。步到這隻小船面前,果然是昨日那船,那婦人同著瘦漢子在中艙裡說話哩。鳳四老爹徘徊了一會,慢慢回船,只見這小船不多時也移到這邊來泊。泊了一會,那瘦漢不見了。這夜月色比昨日更明,照見那婦人在船裡邊掠了鬢髮,穿了一件白布長衫在外面,下身換了一條黑綢裙子,獨自一個,在船窗裡坐著賞月。鳳四老爹低低問道:「夜靜了,你這小妮子船上沒有人,你也不怕麼?」那婦人答應道:「你管我怎的!我們一個人在船上是過慣了的,怕甚的!」說著就把眼睛斜覷了兩覷。鳳四老爹一腳跨過船來,便抱那婦人。那婦人假意推來推去,卻不則聲。鳳四老爹把他一把抱起來,放在右腿膝上,那婦人也就不動,倒在鳳四老爹懷裡了。鳳四老爹道:「你船上沒有人,今夜陪我宿一宵,也是前世有緣。」那婦人道:「我們在船上住家,是從來不混賬的。今晚沒有人,遇著你這個冤家,叫我也沒有法了。只在這邊,我不到你船上去。」鳳四老爹道:「我行李內有東西,我不放心在你這邊,」說著,便將那婦人輕輕一提,提了過來。
這時船上人都睡了,只是中艙裡點著一盞燈,鋪著一副行李。鳳四老爹把婦人放在被上,那婦人就連忙脫了衣裳,鑽在被裡。那婦人不見鳳四老爹解衣,耳朵裡卻聽得軋軋的櫓聲。那婦人要抬起頭來看,卻被鳳四老爹一腿壓住,死也不得動,只得細細的聽,是船在水裡走哩,那婦人急了,忙問道:「這船怎麼走動了?」鳳四老爹道:「他行他的船,你睡你的覺,倒不快活?」那婦人越發急了道:「你放我回去罷!」鳳四老爹道:「呆妮子!你是騙錢,我是騙人,一樣的騙,怎的就慌?」那婦人才曉得是上了當了。只得哀告道:「你放了我,任憑甚東西,我都還你就是了。」鳳四老爹道:「放你去卻不能!拿了東西來才能放你去,我卻不難為你。」說著,那婦人起來,連褲子也沒有了。萬中書同絲客人從艙裡鑽出來看了,忍不住的好笑。鳳四老爹問明他家住址,同他漢子的姓名,叫船家在沒人煙的地方住了。
到了次日天明,叫絲客人拿了一個包袱,包了那婦人通身上下的衣裳,走回十多里路找著他的漢子。原來他漢子見船也不見,老婆也不見,正在樹底下著急哩。那絲客人有些認得,上前說了幾句,拍著他肩頭道:「你如今『賠了夫人又折兵』,還是造化哩◇他漢子不敢答應,客人把包袱打開,拿出他老婆的衣裳、褲子、褶褲、鞋來。他漢子才慌了,跪下去,只是磕頭。客人道:「我不拿你。快把昨日四封銀子拿了來,還你老婆。」那漢子慌忙上了船,在梢上一個夾剪艙底下拿出一個大口袋來說道:「銀子一厘也沒有動,只求開思還我女人罷!」客人背著銀子,那漢子拿著他老婆的衣裳,一直跟了走來。又不敢上船,聽見他老婆在船上叫,才硬著膽子走上去。只見他老婆在中艙裡圍在被裡哩。他漢子走上前,把衣裳遞與他,眾人看著那婦人穿了衣服,起來又磕了兩個頭,同烏龜滿面羞愧,下船去了。絲客人拿了一封銀子五十兩來謝鳳四老爹。鳳四老爹沉吟了一刻竟收了,隨分做三份,拿著對三個差人道:「你們這件事原是個苦差,如今與你們算差錢罷。」差人謝了。
閒話休提。不日到了杭州,又換船直到台州,五個人一齊進了城。府差道:「鳳四老爹,家門口恐怕有風聲,宮府知道了,小人吃不起。」鳳四老爹道:「我有道理。」從城外叫了四乘小橋,放下簾子,叫三個差人同萬中書坐著,自己倒在後面走。一齊到了萬家來,進大門是兩號門面房子,二進是兩改三造的小廳。萬中書才入內去,就聽見裡面有哭聲,一刻,又不哭了。頃刻,內裡備了飯出來。吃了飯,鳳四老爹道:「你們此刻不要去,點燈後,把承行的叫了來,我就有道理。」差人依著,點燈的時候,悄悄的去會台州府承行的趙勤。趙勤聽見南京鳳四老爹同了來,吃了一驚,說道:「那是個仗義的豪傑,萬相公怎的相與他的?這個就造化了!」當下即同差人到萬家來。會著,彼此竟像老相與一般。鳳四老爹道:「趙師父只一樁托你,先著大爺錄過供,供出來的人你便拖瞭解。」趙書辦應允了。
次日,萬中書乘小轎子到了府前城隍廟裡面,照舊穿了七品公服,戴了紗帽,著了靴,只是頸子裡卻繫了鏈子。府差繳了牌票,祁太爺即時坐堂。解差趙升執著批,將萬中書解上堂去。祁太爺看見紗帽圓領,先吃一驚,又看了批文,有「遵例保舉中書」字樣,又吃了一驚。抬頭看那萬里,卻直立著未曾跪下,因問道:「你的中書是甚時得的?」萬中書道:「是本年正月內。」祁太爺道:「何以不見知照?」萬中書道:「由閣咨部,由部咨本省巡撫,也須時日。想目下也該到了。」祁太爺道:「你這中書早晚也是要革的了。」萬中書道:「中書自去年進京,今年回到南京,並無犯法的事。請問太公祖,隔省差拿,其中端的是何緣故?」祁太爺道:「那苗鎮台疏失了海防,被撫台參拿了,衙門內搜出你的詩箋,上面一派阿諛的話頭,是你被他買囑了做的。現有贓款,你還不知麼?」萬中書道:「這就是冤枉之極了。中書在家的時節,並未會過苗鎮台一面,如何有詩送他?」祁太爺道:「本府親自看過,長篇累犢,後面還有你的名姓圖書。現今撫院大人巡海,整駐本府等著要題結這一案,你還能賴麼?」萬中書道:「中書雖然忝列官牆,詩卻是不會做的,至於名號的圖書,中書從來也沒有。只有家中住的一個客,上年刻了大大小小几方送中書,中書就放在書房裡,未曾收進去。就是做詩,也是他會做,恐其是他假名的也未可知。還求太公祖詳察。」祁太爺道:「這人叫甚麼?如今在那裡?」萬中書道:「他姓鳳,叫做鳳鳴歧,現住在中書家裡哩。」
祁太爺立即拈了一技火籤,差原差立拿鳳鳴歧,當堂回話。差人去了一會,把鳳四老爹拿來。祁太爺坐在二堂上。原差上去回了,說:「鳳鳴歧已經拿到。」祁太爺叫他上堂,問道:「你便是鳳鳴歧麼?一向與苗總兵有相與麼◆鳳四老爹道:「我並認不得他。」祁太爺道:「那萬里做了送他的詩,今萬里到案,招出是你做的,連姓名圖書也是你刻的,你為甚麼做這些犯法的事?」鳳四老爹道:「不但我生平不會做詩,就是做詩送人,也算不得一件犯法的事。」祁太爺道:「這廝強辯!」叫取過大刑未。那堂上堂下的皂隸。大家吆喝一聲,把夾棍向堂口一摜,兩個人扳翻了鳳四老爹,把他兩隻腿套在夾棍裡。祁太爺道:「替我用力的夾!」那扯繩的皂隸用力把繩一收,只聽格喳的一聲,那夾棍進為六段。祁太爺道:「這廝莫不是有邪術?」隨叫換了新夾棍,朱標一條封條,用了印,貼在夾棍上,從新再夾。那知道繩子尚未及扯,又是一聲響,那夾棍又斷了。一連換了三付夾棍,足足的迸做十八截,散了一地。鳳四老爹只是笑,並無一句口供。
祁大爺毛了,只得退了堂,將犯人寄監,親自坐轎上公館轅門面稟了撫軍。那撫軍聽了備細,知道鳳鳴歧是有名的壯士,其中必有緣故。況且苗總兵已死於獄中,抑且萬里保舉中書的知照已到院,此事也不關緊要。因而吩咐祁知府從寬辦結。竟將萬里、鳳鳴歧都釋放。撫院也就回杭州去了。這一場焰騰騰的官事,卻被鳳四老爹一瓢冷水潑息。
萬中書開發了原差人等,官司完了,同鳳四老爹回到家中,念不絕口的說道:「老爹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長爹娘,我將何以報你!」風四老爹大笑道:「我與先生既非舊交,向日又不曾受過你的恩惠,這不過是我一時偶然高興,你若認真感激起我來,那倒是個鄙夫之見了。我今要往杭州去尋一個朋友,就在明日便行。」萬中書再三挽留不住,只得憑著鳳四老爹要走就走。次日,鳳四老爹果然別了萬中書,不曾受他杯水之謝,取路往杭州去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拔山扛鼎之人士,再顯神通;深謀詭計之奸徒,急償夙債,不知鳳四老爹來尋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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