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歎息,彷彿來自很遠的地方,入耳已是淺淡的幾不可聞,卻讓眾人不自覺的帶著疑惑回頭望去。
只見天台後方離得較近的玄德殿門前,眾禁衛紛紛讓道兩旁,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緩緩自殿內步出。他頭戴黑玉冕旒,身著繡有九龍飛騰圖案的明黃色龍袍,彰顯其主人至尊無上的尊貴身份。俊朗的面龐,不復往日的冷酷威嚴,微微凹陷的雙眼迸出犀利的目光,在望向天台上暗紅色的身影時,染上了淡淡的無奈和傷感。
「皇上!!」眾臣或驚或喜,更多的卻是疑惑不解。皇上半年來纏綿病榻,不曾聽說病情好轉,怎會突然出現在此?他們轉頭看向皇后和太子,見他二人的面上皆有意外之色,想來皇上的出現,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丞相最先醒過神來,連忙下了天台,快步來到皇帝跟前,一撩衣擺,便跪在雪地中參拜。眾臣皆回神,隨後跟至。
「微臣拜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金翰看也沒看他們一眼,只隨意的擺了擺手,道:「眾卿家平身。」眾臣謝恩,金翰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過那個暗紅色的身影。
岑心言在看到金翰出現的那一?那,心中一驚,皇宮裡的禁軍統領是她的人,而金翰被囚禁在寢宮,有禁軍的看守,他究竟是怎麼出來的?莫非金翎成親是假,目的便是趁她出宮之際救出金翰?看來是她大意了!金翰一來,所有的一切都不在她的掌握之中,若是此時,再有人能拿出她毒害皇帝的罪證,那麼她,今後恐怕再難有翻身之日。握了握拳,目光冷厲,面色決然,實在不行,就算是以卵擊石,她也要拼上一把,哪怕是同歸於盡!反正她的人生,早已經生無可戀。
金翎雖有意外,卻並無太多的驚訝,他只是站在原地靜靜的看著他的父親,維持著先前護如陌在身後的姿勢,只是雙臂早已放下。父皇的出現,在他見到那片斷袍衣角之時,便已料到了。那衣角上的暗紅印記,為他父皇的暗衛專用,而他費勁心機所尋到的證人,就這樣,被同是受害者的他父皇,派人誅殺,他一直以來等待的絕好時機,因為漏算了父皇的心,而全盤崩潰。如今之局,他與皇后的較量,誰勝誰負,似乎已經不在他們二人的掌控。
如陌仍然站在金翎的身後,面色平靜淡然。見金翎不動,她亦不動。金翰的出現,使得局勢瞬間變化,絕非表面看起來的那麼簡單。
金翰緩緩踏上玉階,來到岑心言的面前。他面色溫和,唇邊蕩起一抹淺淡笑意,柔聲道:「皇后,外邊天涼,有什麼事,跟朕去大殿裡再議。」說罷回身拿過跟在身後之人手中托著的白色狐裘披風,便欲給她披上。
岑心言神色微變,不由往後退了兩步,避開了他的手。見他望著她的目光不再有前些日子的憤怒,而是恢復了從前那種帶著情深的溫柔神色。
她暗自疑惑,在她軟禁他的這段日子裡,她一有空便去折磨他,羞辱他,以此為樂,當時的他,不是很後悔,也很憤怒嗎?那他此刻又是在做什麼?難不成他想自欺欺人,當做什麼事都沒生過?這樣更好,既然他喜歡自欺欺人,那她不妨再成全他一次,但要她再像從前那樣假意討好承歡,是絕不可能。想到此,對著金翰勾唇一笑,這一笑沒有嫵媚,不是歡喜,而是極盡嘲諷之意。不再看他一眼,只微微昂著頭,與他擦身而過,逕直往玄德殿而去。
金翰的手僵在半空,目光微暗,唇邊的溫柔笑意漸漸的染上了自嘲,半響才將手中的披風丟給身後的宮人,繼而看向金翎的眼神極為複雜。」你比朕想像的還要聰明,但有的時候,太聰明了並非好事。戚統領是朕的人,曾跟朕戎馬殺敵,平亂定江山,從一個士卒到幾萬人的皇城守衛軍統領,不是他人給一些恩惠就能收買得了的,即便你是將來的皇帝,但你,畢竟不是朕。所以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做你的風流太子,安心的等待朕把江山交給你的那一天。其它沒可能的事,就不要多想。」說罷掃了一眼天台的四周,最後將目光定向金翎的身後,轉身進入大殿之時,別有意味的望了如陌一眼。
那一眼,金翎熟悉之極,第一次見,是在八年前,造就了他母妃的死。
抬目四顧,周圍不知何時已經被皇城守衛軍包圍,城牆上隱約露出的弓箭在雪地銀光的反射中,散著森冷的寒芒,他只覺心中一片冰涼。
回過身,他輕輕抬手,撩起擋在她眼前的珠串,那張絕美的臉龐便呈現在他的面前。面對茫然未知的下一刻,他的眼中忽然就多了一絲傷感。望著她清澈的眼眸,他第一次,在她的面前,叫出了心中的那個名字:「如陌……」
如陌面色微變,怔了一怔,他,竟然叫出了她的名字,原來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你怎麼會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金翎一隻手不自覺的就撫上她的臉龐,如陌連忙躲開,眼中充滿疑問,她料到金翎能看出她是女子,但她絕對沒想到。金翎竟連她的身份也知道。
「從我抱著你回太子府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女扮男裝,在我的妃子闖入寢殿,你和衣躺在我的身側,被子蒙住了你的臉,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麼清澈那麼美麗,和你以前蒙了黑色面紗的樣子一模一樣。」金翎緩緩的說著,面容清俊柔和,眼中情意漸濃。
如陌蹙了眉,難道他們以前就見過?黑色面紗?她一般都是戴著白色面紗,很少用黑色……忽然一個身著布衣卻有著高貴優雅氣質的身影閃現在腦海,她驚訝的望著眼前這張完全不一樣的臉,脫口而出:「你是……閻清?」
沒錯,閻清一定是他的化名,那時候,他應該帶了人皮面具。江南第一莊的背後主子,便是金國的太子,她竟然沒想到!與他相處的這段時日,他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讓她無法將他與記憶中溫雅飄然的男子相吻合。
金翎笑道:「原來你還記得我。」他忽然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很涼,但是很柔軟,柔軟的像是要融化了他早已冰冷的心。
如陌一愣,很自然的便要掙脫,卻見他望過來的複雜目光中,隱含了一種毀滅與重生的較量,彷彿在暗暗下著某種決心。勝則生,敗則亡。
這樣的金翎,她彷彿從不曾認識過。不由喚道:「太子殿下……」
「看到埋伏在四周的弓箭手嗎?那本是我用來牽制皇后手中禁衛軍的皇城守衛,如今卻成了架在你我頸間的鋒刃。不過,你別擔心,我,會保護你!」金翎定定的望著她清澈的雙眼,直望到她眼裡去。他從她美麗的眼眸當中,看到了一?那的失神,還有微微的一絲動容,他忽然覺得如果可以一世就這樣看著她,那該有多好?他笑,認真的重複了那句話:「我會保護你。所以你……不必擔心。」
他的神色,那樣堅定,而他此刻的笑容,是她二人相識至今,見過的最真心的一次。她忽覺心中一亂,面色也變得極不自然。唇角尷尬微牽,這樣的金翎,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心忽然變得有些沉重不安。她張了張口,想說她不需要別人的保護,「我……」
「我們走吧。」金翎望著她略帶拒絕的表情,打斷了她未說完的話,果決道,「莫讓父皇母后等得久了。」
玄德殿,金磚碧瓦,華美中大氣然,樑柱之上雕龍騰空,氣勢恢弘。
金翰與岑心言並排端坐在高位之上,,百官分立兩旁。
金翎如陌二人靜靜的立在大殿中央,沒有行禮,也沒開口說話。金翎不曾鬆開她的手,反而越握越緊,交握的手心,漸漸有些濕潤。
金翰面色沉了沉,欲開口斥責:「太子……」
「皇上!」金翰話才出口,便被岑心言冷聲打斷道:「太子多年來,失德敗行,今又縱容太子妃女扮男裝欺瞞君主,戲弄臣妾與皇上,實在罪無可恕。臣妾已經下了懿旨,廢除他的太子之位,想必皇上您也都聽見了,如今還當眾稱他為太子,難道您是想詔告天下,臣妾的懿旨可以不作數的嗎?」
金翰一愣,眉頭皺起,望著她的眼中儘是無奈之色。暗歎了一口氣道:「皇后誤會了,朕曾說過,皇后的懿旨就等同於朕的聖旨,又豈會不作數?只不過,廢太子一事,事關重大,怎可因這些小事,隨隨便便說廢就廢呢?」
岑心言眉梢一挑,轉過頭來與金翰對視良久,唇角冷笑,道:「小事?皇上認為,欺君也算是小事嗎?哈……那好啊,往後天下臣民百姓,都不必再遵守君臣之道,都可以隨意欺君,戲弄皇上,反正都只是小事,而已。您說呢,皇上?」
金翰面色變了幾變,望著她譏誚的表情,半響沒做聲。她一定要在群臣面前如此與他針鋒相對嗎?見她面上神色決然,看來今日若不給她個交代,是難以過去了。轉頭望向安靜的如陌,沉著聲問道:「太子妃,皇后說你是女扮男裝,嫁入皇家別有所圖,可有其事?你的身份,可曾向太子提起過?」
他的目光異常凌厲,帶著一絲警告的意味,如陌暗暗冷笑,他這是想保自己的兒子,選擇犧牲她嗎?這金國的皇帝對金翎也不是全然的無情,至少還有幾分在意,不論是出於父子之情,還是出於為江山考慮。
她微微一笑,但還未開口,金翎已搶先道:「父皇……」
「朕沒問你!」金翰濃眉緊皺,對著金翎,怒聲呵斥。他這個兒子一向聰明過人,應該明白他是想保住他,可他為何還要強出頭,難道他也動了真心了?這心思一轉,目光頓時變得晦暗難明,若是他的兒子也如他這般情癡,那將來,金國未來的江山還有什麼指望,不行,他絕對不能讓他的兒子也走他的老路。
金翎在他的大喝之下,並未退縮,反而上前兩步,迎上金翰的目光,大膽的與其對視,表述自己的決心,再出口的聲音也重了幾分,道:「父皇,您又想故技重施嗎?為了您所追求的和局,八年前皇后欲下毒害我,因為我是您唯一的兒子,為確保江山後繼有人,您選擇了犧牲我的母妃,讓我八年來有痛不能言,有仇不得報。八年後的今日,您又想犧牲我的妻子……既然您愛皇后至深,便應該懂得愛一個人的心情,但是,為了討您愛的女人歡心,您就要犧牲兒臣所愛,您……太自私了!這一次兒臣,絕不會同意!」
他每一句,咬字極重,如悶雷貫耳,清晰而沉重。金翰心底一震,面上卻並無表情。他的兒子說的沒錯,他確實很自私,他一直在平衡著愛人和江山,任何威脅到這其中一方的人或者事物,他都會剷除。而當這兩點相互衝突的時候,他便在暗中去平衡。八年前,皇后欲給太子下毒,那種毒男子服用輕則使人失去記憶,性情大變,重則活不過三日,而女子服用會在一個月之後吐血而亡,此毒無解。太子是他的唯一繼承人,他自然不會讓他出事,所以暗中將毒調換給了太子的生母蘇貴妃,既成全了皇后,又保全了他的兒子。這便是太子所說的和局。
如陌感覺到握住她的那隻手,在微微的顫抖著。她猜到他的母親不會真如傳言所說是被他氣死,但也沒料到,竟然會是這樣的死因,金翎他,要笑著活過這八年,心裡一定很苦。她用力的反握住他的手,這一刻,她想給他一些力量,給他一點溫暖和安慰。
金翎略顯激動的面容,在感受到她手心傳遞過來的力量,回頭對上她帶著溫暖的安撫目光之時,忽然間,整個人就平靜了下來。
眾臣開始議論紛紛,原來蘇貴妃是這麼死的啊?皇后毒害太子,皇上不但不將其治罪,反而還害死了蘇貴妃!這個消息,真讓人難以相信。
岑心言怔了怔,面上的神色變得複雜難辨,那件事金翰不但知道,而且還掉了包!他以為他這麼做了,她就可以原諒他了嗎?她冷笑著不屑的哼了一聲!
金翰臉色陰沉,見大臣們議論之聲越來越激烈,還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不由怒從心起,對金翎斥道:「身為太子,你要懂得分寸,沒有證據的事隨便說出口,如何取信於人?」
金翎笑了起來,但那笑容卻未達眼底,眸中怨痛漸深,抬眼死死盯住金翰,方道:「證據?兒臣有沒有拿到證據,相信父皇您要比誰都來得清楚!這八年來,皇后的每一件事,雖巧妙卻並不高明,凡事皆有跡可查,而我搜查到證據,又何止一兩次,只可惜到最後都被人莫名其妙的毀去。我一直都很奇怪,究竟是誰一直在暗中幫助皇后掩蓋她的惡行,在我金國能有如此強大的勢力?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父皇您!呵呵……我真是傻,我現在有的一切,都是您賜予的,和您鬥,簡直是癡人說夢!」
他的聲音,平靜到極點,只是在那平靜中卻無奈的透出一絲絲悲涼的味道。
從懷裡掏出那黑衣人留下的證物,兩根手指捏著一個角,將那有著暗紅印記的一邊正好展現在金翰的方向。
金翰的臉色變的十分難看,眸中怒火漸熾,手抓住龍椅的扶手,越收越緊。金翎這是在威脅他,逼他做一個選擇,究竟是要愛人還是江山?他一直都知道這局棋,不可能永遠都是和局,總要分出個勝負來。而金翎和皇后這幾年來暗中所做的一切,都沒能逃過他的耳目,應該說是,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無論是金翎想要拉攏的皇城守衛軍統領,還是一直被當做皇后心腹的皇宮禁衛軍統領,從始至終,一直都是他金翰的人。
金翎對他的怒氣視而不見,只自顧自的繼續木然道:「這些年來,您對皇后包庇縱容,任其胡作非為。我自母妃死後,忍辱偷生,為求保命,只得在人前故作風流放蕩,好似為尋求安逸奢靡的生活,而向她搖尾乞憐,亦背負著氣死母親的罪名,為世人所唾棄。八年時間,足足八年時間,我暗中苦心謀劃經營,只為等待一個時機。當半年前父皇您突然染病,臥床不起,我便料到其中定有問題。皇后善於毒術,我用足幾個月的時間,終於查到父皇您用的龍枕是經過有毒的藥材熏染而成,那種毒氣一旦侵入人的身體,中毒之人,每到夜裡,便會承受錐心刺骨之痛,無法安睡。待到白日裡,即使睡了,也會被夢魘纏身,苦不堪言。我以為,父皇您經過這些日子的痛苦折磨,能看清是非,有所覺悟,可是,我還是錯了。我本想趁皇后的勢力空虛之時,藉著我大婚之機,**我早已尋到的能證明皇后毒害你我的證人,準備救您出宮,然後在天下臣民面前揭開皇后的惡行,還我金國一片安寧,可誰能想到,就在半個時辰前,您竟然為保皇后,派去皇衛誅殺人證滅口!我,謀算到了一切,卻唯獨算不到,父皇……您的心。」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不禁停下微微喘息後,又道:「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在父皇您的心裡,江山社稷最為重要,原來,竟是我錯了……」他唇含淡諷,語氣依然平靜如常,然而,他說出的每一字,每一句,卻彷彿含血帶淚,讓人的心,不自覺的抽緊。如陌冷眼看帝后二人面色鐵青,這世上就因為有了這些殘忍絕情的父母,才造就了如他們這般不幸的人生。她側眸看金翎,他淡笑的面容掩蓋了埋在心底的看不見的傷痛。但那種痛,她能懂。
這一個又一個如驚天悍雷的消息,令堂下眾臣皆是瞠目結舌。雖然沒見到證據,但太子敢公然當著帝后的面說出來,想來也是不中亦不遠矣。一時間,百官嘩然,議論紛紛。
「皇上是被人軟禁了?不是生病了嗎?」
「怎麼又是中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原來太子的荒唐都是做給皇后看的假像啊!」
「皇后軟禁皇上,這簡直是大逆不道!」
「我金國怎麼會有這樣的皇后?」
「這簡直就是妖後……」
……
金翰眼中的怒火逐漸轉變成冷光,餘光見到臉色越來越難看的岑心言,心中突地一跳,有一種不詳的預感在心底徒然升起。
眾人還在憤憤然議論之中,只聽「啪「的一聲響,自高位之上傳來,百官連忙抬頭去望,只見皇帝坐著的龍椅左邊的扶手在皇帝的威怒之下,一掌拍下,已然坍塌碎裂,金漆木屑,飛揚著散了一地。金翰目光陰鶩,衝著底下的眾臣冷聲喝道:「都給朕住口!誰敢再說一句對皇后不敬的話,朕立刻摘了他的腦袋。」
眾臣一駭,見皇帝龍顏大怒,皆低下頭,禁了口,不敢再言語。
金翰望向金翎,眼中的警告意味深厚濃重,冷聲下令:「太子信口雌黃,豈可當真,朕是否被人軟禁,朕,比任何人都清楚,不需爾等多言。來人——帶太子妃下去驗身,若果真是女子,便將他二人一起打入天牢,等候落。有求情者,一律同罪論處!」
金翎一手拉著她,往身後那麼一帶,如陌對著的,便又是他身姿挺拔的背影。
金翎對著高位上的二人冷笑著,稍稍鬆了身後人兒的手,運了功,身子一動,如風影般朝著靠過來的侍衛旋身捲了過去。
侍衛們只覺得眼前紅影一晃,其中一人手中的劍便脫離了掌心。他們是守衛軍中精編的隊伍,每一個人都經過了嚴格的訓練和考核,個個武功不俗,卻不料,竟然如此輕易的便被人奪了劍去,連人家怎麼奪得劍都沒看清楚。當下大驚,心中暗道,太子果然是深藏不露,單看這身輕功,已非一般人可及。
金翎奪了劍,迅的退回原地,舉起劍,當胸一橫。挑眉冷冷望向高位之人。
金翰驚的站起身,指向他的手微微顫抖著,胸口起伏難平,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金翎一向懂得看時局,今日這是怎麼了?難不成他,當真要為了一個女子,什麼都不顧了?金翰心中又恨又惱,卻無處宣洩,只能大聲斥道:「你,你這逆子,你要幹什麼?想反了不成?還不快放下劍!」
刀劍無眼,真打起來,便難以收場。若是傷到了金翎,有個三長兩短,那絕非他所願。金翎一直都是一個很理智的孩子,他從來都知道要怎麼做才能保全他自己,可是這一次,他卻偏要選擇走不通的那條路。
金翎笑不離唇,眼中眸光愈冷,清俊的面容寫滿堅決的神色,句,擲地有聲:「我說過了,她是我的妻子,誰也不准碰她。別說是進天牢,就是驗身,我也不准。」
他進天牢不要緊,他的父皇手段高,為了讓皇位後繼有人,自然會想辦法保他無恙。但是父皇一定不會放任有這樣一個女子留在他身邊。到那時,他再想救她,只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還不如就這麼拼一把,為她,也為他自己。是生,是死,聽天由命吧。
「好,好,好!朕的好兒子,你……果真是朕的好兒子!既然你要女人,不要江山,那好,朕就成全了你。」金翰怒極反笑,「你們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將他二人,拿下!」
百官被這突然的變故驚住,怎麼轉眼間,又成了皇上與太子反目?待他們回神時,見皇上龍顏大怒,太子又是一臉堅決,想來是勸誰也無用,搞不好還會丟了自己的性命。想到這,都不敢吭聲,看侍衛圍了上來,變紛紛往一旁退去。
如陌忽然間有些感動,金翎這是何苦?從相識至今,大家不過是合作關係,哪值得要他以命來護?!她拉了下金翎的手,金翎回頭看她,他冷峻的面容在面對她時,明顯的柔和了許多,她便衝他淡淡的笑道:「太子殿下無需為我傷了你們父子之間的和氣,這些人,我可以應付。」
金翎笑著搖頭,那笑容中,苦澀漸濃,他低眸看了眼地面,又望著她,低聲道:「我知道你武功高強,但又如何能敵得過幾萬禁軍手中的弓箭,而且此處機關遍佈,你我站立的這方土地,此刻還是平坦的,但也許下一刻,就會豎起無數的鋼針。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冒險。」
「金翎……」如陌動容,第一次不自覺的喚了他的名字,清澈的眼眸有一絲暖光閃過,面對金翎,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他說的沒錯,她武功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個凡人,如何能敵過一個國家的軍隊。而金翎畢竟是金國皇族的唯一繼承人,金翰若還在乎他的江山,定不會真的趕盡殺絕。只是,這世上的許多事情總是出人意料,掌控棋局的人,往往也會反被棋局掌控。
金翎聽到她喚他的名字,微微一怔後,猛地回過頭,眸光遽然一亮,過去那種戲謔的笑容再次浮上他的唇角,只是這次卻比以往多了幾分真誠的味道:「還是聽你叫我名字比較順耳,不過若是能把前面那個金字也去掉,那就更好了。呵呵……」
他低低的笑著,如陌頓時無語,都什麼時候了,他竟然還有心思調笑,真是不知死活。
看著那些侍衛迅的將他們包圍在中央,她轉過身子,與他以背相抵,做好迎戰的準備。
金翎將手中的劍遞了過來,她不接,只挑眉道:「你以為就你一人會奪劍嗎?」說罷運起輕功,身形微動,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她已然一把劍在手,回到了起始的位置,連姿勢都沒變。若不是憑空多了一把劍,眾人還當自己看花了眼。
一直冷眼旁觀的岑心言,微微皺眉,只覺得方纔那個快如閃電的身影,似有幾分熟悉,彷彿曾經在哪裡見過,卻又想不起來。金翰擰眉相望,心頭窒悶。
大殿中央,兩個紅色的身影,在百名訓練有素的高手圍攻之下,身形翻飛急轉,卻總能迅的回歸到初始的姿態,以背抵背,將利刃指向敵人。
這一刻,沒有較量,沒有試探,亦無計謀,他們只是以命相依的戰友。
手起劍落,幾人倒下,幾人替補。利劍搏擊出的錚鳴之聲,不絕於耳。溫熱粘膩的鮮紅噴濺在紅衣之上,迅冷卻,與衣袍的顏色融為了一體。
金翰與百官們望著寬敞的大殿中央的激戰,無一不是緊張的神色。看著鮮血染紅了金色的地磚,在偶爾透過人群照射進來的一絲絲冷光映照中,反射出兩個閃動著血色的身影,在極為默契的配合之下,彷彿一把雙刃劍,朝著四周橫掃而出,無人可以近身。
以他二人的武功,要戰勝這百名高手,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只是,單單這些侍衛確實不足為懼,但正如金翎所說,這間大殿之內,機關遍佈,一旦啟動,卻不知要勝過多少倍百名高手的攻擊。
冬日的冷風,無孔不入,穿過人牆的縫隙,吹刮到他們的臉上,絲絲疼痛,入心刺骨。
就在她全力對付眼前不斷攻來的敵人之時,三根閃著冷色銀光的鋼針,一迅猛之勢,卻又悄無聲息的,竟然已經到了她的頭頂。
這便是金國皇室獨有的機關特點,度絕,力透千鈞,卻又無聲無息,讓人難以察覺,更無從防備。
當她感覺有異,抬頭去望之時,頭頂三枚鋼針,離她不過幾寸的距離,其中兩枚正對準了她雙眼的黑色瞳仁,那距離分毫不差。那極其鋒利的鋼針之刃,印在她瞳孔中,被無限的放大,她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哪怕是一個驚慌的表情。
就在她以為自己的雙眼必毀無疑的之時,她的身子卻在一股突入其來的巨大力道推拒之下,整個人迅的往前方跌了出去,那力道太猛,以至於她穩不住自己的身子,狠狠的摔倒在血泊之中。緊跟著,身後傳來一聲異常沉重的悶哼,帶著強烈的壓抑和隱忍,重重的砸在了她的心頭,她慌忙回頭去看。
一隻鋼針帶著絲絲縷縷的鮮紅,直直的釘在了她方才站立的那塊染血金磚之上,而鋼針劃過的軌道中央,是金翎大力推開她之後來不及收回的手臂,一道被貫穿的血口下方,細細的血箭,急急的噴射而出。
金翎臉上的血色在?那間,褪了個乾淨。利器入骨,刺穿血脈,一股劇痛襲來,猛烈決然。豆大的汗珠自額角淌下,劃破血脈後汩汩而出的鮮血打在銀光鋼針之上,在冰冷的地上濺開了一朵朵透骨的冷花。
她心口一窒,一把揭下自己頭上的綵鳳冠,對那擋在眼前的珠串厭惡至極,也不去管究竟連帶著扯落了多少根頭,精緻而尊貴的頭冠狠狠地甩在了那群侍衛面前,冠上幾百顆圓潤的珍珠頓時四下飛濺,像是被海風捲起的顆顆浪花,朝著四面八方滾了出去,一個正欲伺機上前來捉拿他們的侍衛一腳踩上那珠玉,頓時腳下一滑,只聽「砰「地一聲,狠狠摔倒在地。
周圍其它的侍衛,在這瞬間的驚變中,都頓住了身子,舉在半空的劍都忘了放下。
如陌迅的爬了起來,抓過他的手臂,看著那個觸目驚心的血口裡隱隱現出的森森白骨,她只覺眼眶一熱,低下頭,猛地撕下一塊衣角,迅的纏上他的手臂,試圖阻止那不斷湧出的血液。金翎,你這又是何必,何必!
金翎見她眼眶泛紅,便強忍痛意,微微扯了嘴角,對她露出一個看似輕鬆的笑意,微喘著,輕聲道:「沒事,別擔心。」
她咬了咬唇,驀地轉過臉去。他明明痛得要命,幹什麼還要為了安她的心,勉強自己笑成那樣。若說之前,她還可以一直裝糊塗,那麼此刻,她又如何能再繼續騙自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但是,知道又如何,她注定了要虧欠他。
「太子——「大臣們驚呼,卻沒有一個人敢靠近。
「翎兒?——「高位上的金翰身子一震,目光立刻望向不知何時已開啟機關的皇后,既驚且痛:「心言,你……你當真連我最後一個親人都不放過嗎?」
岑心言好笑的望著他,冷冷道:「我有說要放過他嗎?我為什麼要放過?你欠我的,還多著呢!」說著手迅的按上了另一個機關按鈕。金翰大驚,慌忙過去阻止。
「站住!」岑心言厲聲喝道,同時手撫上了最大的一個按鈕。
金翰大駭,眼中閃過一抹驚懼的神色,立刻頓住了身子,急道:「別!好,好,我不過去。心言,你快把手拿開,那裡太危險了,我不過去就是。」他太清楚那個按鈕意味著什麼,那是開啟這裡所有機關的總按鈕。一旦啟動,將會萬箭齊,這玄德殿裡的所有人,一個也跑不掉。他忽然有些後悔,為什麼要放給她那麼多的權利,讓她對皇族之事瞭解得太多。這些機關原本只有皇帝才可以掌控,他卻經不住她的一再要求,只當她覺得好玩,便將這皇城裡所有重要的機關都告訴了她,誰能想到,會有這樣一日。
他也會害怕嗎?岑心言忽然心情大好,只覺得,就這麼死在這裡也是個不錯的主意。不過,她不會讓他們死得太痛快,這場遊戲,現在由她做主,她要慢慢,慢慢的玩。
手指微動,頃刻間,大殿之中,十二枚鋼針快如流星般,劃空而落,銀色寒芒刺眼欲瞎。
如陌驚駭,一把拉過金翎,與他一起迅的往後退了幾大步,慌亂之下,竟忘記了那是他受傷的那隻手臂。
金翎被她突然這麼一拽,手臂受力,劇痛,立即傳遍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經,他瞳孔一縮,眼前有些黑,身子一個不穩,便直直的朝著她撲了過去。那十二枚奪命鋼針就在他身後擦著他的衣袍劃下,入地三分。
好險!!如陌驚出一身冷汗,連忙接住金翎,重力之下,踉蹌著後退,好不容易才穩住了身子。
她望著金翎慘白的面龐,轉過頭,憤怒的目光直射向高台上的她的母親燦爛的笑顏,她的心,痛到無以言喻。
她的母親,總能這樣輕而易舉的將她逼入絕境。
此刻的岑心言被仇恨蒙蔽了心和眼睛,她看不見她最深愛的女兒望著她的幽怨傷痛的目光,她感覺不到女兒渾身散的悲涼,若是她這個時候,轉過眸眼,哪怕只是一眼,也許她便能從那染血的長下雙眼之中,看出點什麼。可惜,她的眼中只有金翰痛苦的神情,她的心中只有報復的快感。所以,她的手,再一次動了。
這一次,只有六枚鋼針,卻是自三方而來,幾乎封鎖了他們所有的退路。
金翎面色大變,一把摟住了她的腰,抱著還在走神的她,旋身堪堪躲過了右側的攻擊,那冰冷的鋼針,擦著他的手,**了一條鮮紅的血印。他顧不上痛,左側的攻擊又至,而此時,上方的鋒刃已懸在了頭頂。
這一刻,雖無刀劍相擊,錚鳴震耳,亦無血花飛濺,觸目驚心,然而,這每一個喘息的瞬間,卻都是生死的邊緣。
銀光冷照,小小利刃嗜血如狂,殺人間,無聲無息。三面夾攻,他二人早已是避無可避。
沒有時間供他們猶豫,金翎把心一橫,已來不及多想。唯一的方法,便是將她撲到在地。
然而,就在此時,他們身下兩道利器破磚而出,尖利的鋒芒直指如陌的雙肩,金翎心中一慌,果然還是被他料中了,三面夾攻,只留一條生路,那麼這條生路,很有可能,才是真正的死路。可他們,卻只能做此選擇。
顧不得多想,他咬了牙,摟住她的腰,將她用力往上一帶,兩人瞬間便掉了個方位。
如陌雙眼驀地睜大,張著嘴,卻沒有驚呼出聲。她就那麼眼睜睜的看著那兩枚嗜血鋼針,「呲「的一聲,沒進了他的肩骨。
身下之人,一大口血箭噴出,在她的臉上盛開著一副妖冶的圖畫。
她的雙眼仍然睜的大大的,卻什麼也看不清楚,眼前只剩下,一片猩紅,彷彿再也回不到過去的清澈。
他的血,在她的唇齒間,隨著腥鹹的滋味,蔓延。
金翎就像是被釘在了地上,身子已然痛到麻木,整個人動彈不得。過了好一會兒,才稍稍緩過一口氣。額頭已是冷汗滿佈,打濕了鬢角。
他強忍著鑽心蝕骨之痛,抬起衣袖,費力的為她擦拭著她被粘稠血液糊住的雙眼,感受到她的身子在輕顫。他將所有的痛苦壓在眼底,面上浮出一抹淡笑,出口的聲音帶著一絲玩笑的意味,卻無法連貫起來:「我真是……罪過,居然……把……這麼美麗的臉……給弄髒了,咳咳,真是,真該死。」
如陌的心中此刻正如翻江倒海般的難受,面對他時一貫平靜的眸子蕩起了波瀾,她散亂的頭,沾著血珠,結成縷,貼上她絕美的面龐,血色的妖嬈之姿。她咬著唇,看著他蒼白清俊的臉,顫聲道:「金翎,別對我這麼好,我……還不起。」
金翎笑容微微一僵,眸光黯淡,因身子一**的劇痛襲來,胸口起伏的厲害,他不禁苦笑著,喘道:「我也不想,咳咳,只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如此簡單的四個字,於她而言,卻是那般沉重。
「你們這群沒用的東西,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過去看看太子的傷勢怎麼樣了?」金翰對著全部怔在一旁的侍衛,怒聲呵斥。那不只是他對江山的指望,那還是他唯一的孩子!他轉過頭望向岑心言的目光中,沉痛,悔恨,愧疚埋怨……不同的複雜神色,交錯變換,朝著她一步步的走了過去。
「別過來!」岑心言冷聲喝道,面上確實張揚的得意表情,看著他痛苦,她真的開心,一想到他加注在她身上的痛楚,這點痛,對他又算得了什麼。」你再往前一步,我就讓你的寶貝兒子,萬、仞、穿、心,金翰,你,信不信?」
金翰俊朗的面容只剩下悲哀的神色,他停住腳步,目光沉痛,道:「我信,對你……我還有什麼不信的。心言,你究竟要到何時才能忘掉過去?要我怎麼做,你才能放下心中的恨?」
岑心言挑眉,冷笑道:「要我放下心中的恨,除非我死……不,就算我死了,也忘不掉那刻骨的痛!」她的表情再一次狠厲,看了眼手下精緻的機關按鈕,望著金翰勾唇一笑,那笑容中笑帶著幾分殘忍的味道。」金翰,看不出來你的兒子還是個癡情種,為了一個女子,連自己的命都不顧。你猜,我這一轉,你的兒子,又會怎樣?」
「你……」金翰怔怔的望著她,幾乎已經絕望。
岑心言欣賞著那張悲痛到絕望的面容,心情絕好。指尖微動,一點一點的轉動按鈕,極其緩慢。她就是要慢慢的欣賞他這難得的絕望表情。
金翰,你也會悲痛會絕望嗎?你的絕望,是因為你的江山後繼無人,還是因為他是你唯一的親人?無論是哪種原因,都不要緊,最要緊的是,我就是要你絕望。
當那機關即將開啟,她的笑容愈的燦爛而張揚。
金翎聽到了他們二人的對話,連忙抬手去推身上的如陌,神色焦急的喘道:「你快走,她要對付的人……是我。以你的武功,現在離開,興許還有一絲生存的希望……出去之後,從西北角離開,那裡的守衛,相對薄弱一些……你,快,快走……」
如陌搖頭,撐起身子,握住他的手,制止了他的動作。她對他展顏而笑,剝離了過去的所有偽裝,只是單純的笑看他,堅決的再次搖了搖頭。
她怎麼可能丟下他,就這樣離去。她如陌,從不會拋棄任何一個真心對她好的人。
她用手幫他擦著唇邊的血跡,看著他眼底強忍的巨大痛楚,心跟著痛。
一個人在片刻之間,被三次穿骨,卻還能如此的清醒,那得需要多麼強大的隱忍力!
「金翎,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她笑著再看了他一眼,緩緩站起身,對著那個笑得燦爛的女子,她的唇邊卻只有苦澀難言。第一次,她張口叫出了她母親的名字,聲音並不大,卻清晰入耳。」吳、心、言……」
岑心言身子一震,手不自覺的頓住。
吳心言?!是誰喊的這個名字?她只有在封國的時候,才用過的母親的姓氏。轉頭望去,見到的,是那個自金翎身邊緩緩站起身的女子,此刻的她揭去冠之後,烏散亂,順著一邊面頰垂落,掛著凝結的血珠,白皙美麗的面龐寫滿了哀絕,她眼眶泛紅,雙眸怨恨深濃,卻又交織著說不清的複雜的感情。
她忽覺心中一痛,那雙怨痛的眸子,那種悲傷的眼神……她,似乎見過,還很熟悉,彷彿曾在她的夢裡出現過無數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