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館寢居,門窗緊閉。室內數人,卻無一絲聲響傳出,死一般的寂然。
南宮曄安靜地躺著,意識陷入昏迷,唇角不斷有血絲溢出,鮮紅奪目,驚人心魄,襯得幾近透明的蒼白面容,呈現詭異之色。他渾身冰冷,就如同那雪地裡無數屍體的溫度。
如陌雙眸之中盈滿水霧,偏偏倔強地抬著頭,不讓它落下來,半蹲在床前,顫抖的雙手胡亂地擦拭著那源源不斷湧出的鮮血,冰涼的觸覺一點一點,滲入了她的心底,逐漸瓦解著她偽裝的堅強。
南宮曄,南宮曄,曄……不要丟下她。
南宮傲立在床邊,繃緊著身軀,怔怔地望著安靜地躺在床上毫無知覺的南宮曄,似乎仍未從這突然的變故之中清醒過來。曄的到來,如此觸目驚心,為何會突然倒下?是因為救他的緣故麼?若是救他需要拿曄的性命交換,他寧願曄不曾救他。
遠遠立著的易語,雙手緊握,泛著青白的指尖昭示著她此刻的緊張害怕,目光緊緊盯住為南宮曄檢查傷勢的齊澈。
立在易語身後的冷意瀟、莫殘歌、長風等五人,皆有著或深或淺的擔憂或是驚懼。
齊澈忙活了半響,背心都是汗,終於制止了他繼續吐血的狀況。這才停下動作,站直了身子,面色極為凝重,在眾人齊齊望過來的緊張目光中,擰著眉,一言不。
如陌只覺心越來越沉,她從未見過齊澈的臉色如此沉重過,還有那眼中一閃而逝的不確定,向她傳達著一種信息,那便對於南宮曄的性命,他,沒有把握。
南宮曄的傷勢,竟嚴重至此嗎?
「為什麼會這樣?」她不自覺問出聲。
齊澈複雜的目光,望瞭望她,再看向毫無生氣的南宮曄,張唇,欲言又止。王爺,一定不希望她知道吧,不然,他就不會在她離開的時候找了那麼一個無力的理由。
如陌一看他那百般顧及的模樣,心中更是沉重,莫非,南宮曄的傷,與她有關?頓時,沉了目光,聲音有些微的冷意,道:「齊澈,你知道什麼就說出來,不要瞞著我。」
齊澈微微沉吟,這件事,讓她知道也好。王爺若是還能醒過來,要怪便怪吧。想到這兒,便定定望著她,道:「你的生死蠱並非雲先生所解。這世上,若沒有生死蠱原解藥配方,那麼,解蠱的方法只有一個,那便是需要以世間最為稀有的七瓣蓮花為引,再輔以強大的內力將蠱化於體內。這種過程說起來很簡單,但,做起來卻比正常解蠱更難上百倍。冰蓮通常是生長在懸崖絕壁,可遇不可求,即使現此物,要想取得,也是難於登天。據我觀察王爺的脈象,心脈嚴重受損,應是采冰蓮之時,自極高的懸崖摔落震傷,遭寒氣入侵受損的心脈,之後為救鸞韻,又動用了內力,引傷勢加劇……」
說到這裡,他突然頓住,看著如陌眼中浮現的痛與自責,隨著他的每一句話愈加深厚濃烈,濃烈得讓人懷疑她下一刻是否會崩潰,他不知道接下來的話,還該不該說,說了,她是否能承受得住?畢竟,王爺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她。
如陌的手不知何時,改為緊緊抓住床沿,尖利的指甲,透過被單,深深嵌入木屑之中。齊澈的話深深震撼了她,原來這便是他消失了那許多日子的原因,雲先生說,他是去為她尋一樣東西,說得那樣簡單,但其中的艱難,又有誰能知曉?震傷心脈,他們一起落崖時,他摔得都沒有那麼嚴重。
南宮傲皺了眉,面色凝重道:「孤和曄從小練習枯寒神功,一般的寒氣根本奈何不了他,又怎會有寒氣入侵心脈?」
齊澈道:「若不是這個原因,只怕王爺早就不在了。冬日的斷心崖下的江水之中,浸泡幾日,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未必熬得住。即使是在夏季,身上無傷的人,落在了那洶湧的江水裡,能活著上岸的,這天底下,也沒有幾人能辦到。」通過南宮曄救鸞韻的地點來看,必定是那裡了。雖是猜測,卻也十分肯定。
如陌心中一痛,只覺自己呼吸都變得極為困難。南宮曄怎麼能背著她,自己一個人承受苦難?他怎麼能?
他給她留的字條,說他一定會回來,他怎麼就確定自己一定能回得來?若是回不來呢?他可曾想過,若是他回不來,那個失憶的她,又該怎麼辦?
看著白色的被單被她指甲裡漸漸滲出的血染紅一片,她卻一無所覺,冷意瀟一驚,連忙阻止她無意識的傷害自己,小心翼翼的一個一個拔出她的指甲,望著她那眼中不願落下的淚,心痛不已。欲幫她包紮受傷的指尖,卻被她拒絕。
南宮傲無奈歎道:「凝兒,曄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願,若他得知你因此傷害自己,他一定會……很心疼。」是啊,他都如此心疼了,何況是曄。
如陌抬頭望著齊澈,見他原本望著她的目光瞬間移開,彷彿在有所猶疑,頓時心中一凜,莫非,齊澈還有沒說出來的?南宮曄為她所做,還不止這些嗎?究竟還有什麼是她不知道的?
扶著床沿,緩緩起身,目光緊緊鎖住齊澈閃爍不定的眸子,聲音堅定而執著:「齊澈,還有呢?我要知道……全部。」
還有?易語一怔,立刻上前一把拉住齊澈的手臂,眉間緊蹙,急急道:「齊澈,還有什麼,你倒呀,真是急死人了。」
她本就是個心軟的人,以前因為如陌的事再恨南宮曄,但這麼些日子以來,知道他為如陌所做的一切後,即使是鐵石心腸,也無法做到無動於衷吧,況且,那人還是她的親哥哥呢。
齊澈見易語急了,便望向如陌,見她目光堅定,對著他重重點頭,便知事到如今,就算他不想說都不成了。思及此,也就不再猶豫,深吸一口氣,語氣沉重道:「身負重傷之下,若想以冰蓮化蠱,必須借助外力,強行激自身體內所有潛能方有可能成功。但,即使成功了,也需要付出極其慘痛的代價,重則生命,輕則……王爺所付出的,是最輕,也是對他而言最為殘忍的代價,那便部經脈,盡毀!」
他說:手部經脈,盡毀!
換來一屋子的抽氣聲,這一句話,震驚的不只是如陌。他們都是練武之人,誰都明白,那代價,究竟意味著什麼?是……生不如死!尤其是,南宮曄那樣驕傲而強大的男子,他習慣了掌控一切,當有朝一日,他能力不再,連生活自理都成問題,那種心境,該是何等的悲哀?
僅僅是動容,已經不足以形容他們此刻的表情。即使是冷漠如莫殘歌,眼中也有著掩藏不住的震撼。
唯有長風與鸞韻,本就知情,此刻只低著頭,心情各不相同,卻又如此相似。
如陌睜大了雙眼,不敢置信的望著齊澈。
經脈盡毀!經脈盡毀……她的耳中不斷迴響著這樣的四個
c字,其它的什麼也聽不見。身子遽然變得無力,腳步虛浮,連站立著都那般的費勁,踉蹌著後退了幾步,仍然無法穩住身子,冷意瀟連忙扶著她,但又的喚了聲「嫣兒「,她,毫無反應,聽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南宮曄,為了她,竟然心甘情願將自己變成一個廢人,這叫她,如何能夠相信?他那般驕傲的人,要如何才能接受這等殘忍的現實,面對如廢人一般的自己?她,真的是,不能想像。
一手緊緊按住自己的胸口,心痛如絞,眼中的淚珠再無阻攔,滾滾而落,另一手緊緊摀住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南宮曄,他怎麼能這樣?怎麼能……在為她做了這許多事情之後,裝作什麼事都沒生?
他又如何做到……在痛不欲生的同時,若無其事地笑著與她道別,看似輕鬆地對她說:去吧,好好照顧自己。
他將痛,掩藏的那樣深,那樣深……深到她很努力的去看,卻只看到了他的疲憊和淡然,彷彿真的放下了一般。
而她,卻真的信了!拋下正處在最危險脆弱時刻的愛人,就那麼擦肩而過,揚長而去,留他一人,獨自承受著,生不如死的折磨,一個人面對那最為艱難的時刻。
為什麼當時的她沒有覺他的異樣,如果,她再細心一點,也許都會有所不同。但是,這個世上,沒有如果。
不知道,究竟,是他太傻,還是她太傻?
南宮傲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失態的張著唇,久久不能合攏。看著齊澈,又看著雙目緊閉的南宮曄,半響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那,曄他……豈不是……可是,方纔他還……」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麼,因為,這一刻,在這樣的事實面前,所有的言語,似乎都很蒼白無力。震驚,自責,愧疚,心痛,這便是他此刻全部的表情。
毀了經脈,還能出手救他,曄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還有那昏迷前的一句:王兄,我來了。他來了……他為什麼要來?如果是為了來替他死,那他,還不如不來。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嗎?明知自己不能這麼做,卻還是義無反顧,曄,如此為他,他可曾想過究竟值不值得?
為何曄,在他面前,就不能自私一回?
齊澈望著床上毫無生氣的南宮曄,這能無奈搖頭,歎息道:「真不知王爺,究竟是把他自己當神,還是把我當成神了?」
他只是一個凡人,不是萬能。
易語抓緊了齊澈的手臂,仰起的臉龐,早已是淚痕滿佈,用極少有的懇求語氣,戚聲道:「齊澈,你救救我哥,他是我哥,你一定要救他,齊澈……」
她第一次如此自然的叫南宮曄做哥哥,是啊,那是她的哥哥,尋找她十幾年從不曾放棄過她的哥哥。可是她,卻對他那般惡劣。
齊澈被她哭得心裡亂成一團,卻又無奈。即使南宮曄不是她哥哥,他也一樣會盡全力相救。但是,能不能救得了,這一次,他真的沒有十足的把握。轉過頭,掙開她的雙手,不去看她的淚眼和祈求,只留下一句萬分沉重的話語之後,迅奪門而出,沒有半分停頓。」盡人事,聽天命。我去準備救治他所需的藥物,一會兒再回來。」
他不是神,所以他,只能盡力而為,不敢有任何保證。
如陌緩緩走到床邊,望著南宮曄的神情有些木然,身子順著床沿慢慢滑下,直到跌跪在地。止了淚,突然變得很平靜,平靜到讓人不安。
冷意瀟心疼地看著她,卻不知該如何勸慰,這種時候,無論是誰,說什麼,都無濟於事。
「你們都出去吧,我想單獨和他待會兒。」她淡淡地說著。低垂的眼睫,投下了點點的陰影,遮蓋了眼中的神色,令人看不出她此刻的真實情緒。
冷意瀟什麼也沒說,只歎息一聲,率先走了出去,其它幾人也是一臉擔憂的6續出門。
關門的聲響過後,她輕輕撩開他的衣袖,怔怔地望著那曾經無數次飛掠到半空緊緊摟著她纖腰的有力雙手,如今綿軟的垂落,彷彿即將離枝的枯葉,落在她眼中,令她的心,抽痛著窒息。纖細的手指緩緩伸入他修長的五指之中,與他交握著,掌心相貼。就像他們曾無數次漫步在曲竹園時的動作,曄,還記得嗎?
頭微微低下,將臉龐貼上他冰冷的額,企圖用她的體溫,來溫暖他,可是,為何她的溫暖無法傳遞與他,而他的冰涼卻透過她的肌膚,直直的滲入她的心間,冰涼冰涼的一片,逐漸擴張蔓延。
牽唇而笑,是淒涼的味道,淒聲低喃:「曄,你能活著嗎?若是能,我願放開過往的一切,與你長相廝守,只要你能放下上一輩的仇恨。倘若不能,我也會陪著你,黃泉路上,不讓你孤身隻影。」
過往的一切,在這許多次的生死之間,她不想再去苦苦計較,微瀾也好,沁貞也好,她們所希望的,不過是她能活得幸福一些,一直以來,放不下的只是她自己的心。而上一輩的恩怨,不管將來他會如何做,至少此時,他的情,值得她以心相付。
「生死相隨,不只是你對我的承諾,也是我給你的承諾。」
「曄,我有沒有說過我愛你?若沒有,那我現在補上,還來不來得及?曄,我愛你……很愛……」如果流淚是悲傷的表現,那麼,眼淚背後的苦澀笑容,只能說是悲哀,無法言說的悲哀,對命運的無奈。
從今日起,她將會成為他的雙手,他肩上的責任,她與他一起背負,他想守護的國家和親人,她同他一起守護。金翌兩國連攻的局面,不會太久。
雙唇落下,溫熱與冰涼的觸碰,在他蒼白的唇上重重一吻,彷彿宣誓般。」曄,你要等我。不管是生是死,都要等我……一起。」
在深深地看他一眼,深情,留戀,不捨,最終絕然轉身,朝門外走去。
院落一角,光禿的樹枝上,被覆蓋上一層雪芒,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冷意瀟立在樹下,透過枝丫,望向遠處無邊的天際,目光蒼涼,不知在想些什麼。
如陌緩緩走到他身後,腳步極輕,望著他被風揚起的衣袂,飄逸如仙的背影,感覺有些不真實。輕輕的喚了聲:「哥哥。」
冷意瀟轉過身,見她手中緊握無影劍,面上是堅決的神色,怔了怔,沒有立即開口。兩人默默地對視了片刻,方歎息著上前,雙手扶上她的肩,柔聲道:「嫣兒,不論你做何決定,都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哥哥,會一直在你的身後支持你。」
她咬著唇,重重點頭。可是,哥哥,他真的不擔心嗎?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我要去金國了,你一點也不擔心嗎?」
冷意瀟輕輕搖頭,淡雅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會傷害她的性命,就像我相信她不會傷害父親的性命一樣。如果沒了權勢,對她,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如陌點頭,微微一笑,哥哥總是這般懂她。
冷意瀟抬手拂了拂她額前落下的一縷碎,望進她的眼中,神情變得極為認真,道:「嫣兒,我一直以為我能保護你,就像小時候那樣,其實不是,你已經長大了,十年之隔,很多事情都不再相同,以你如今的能力和智慧,只要你願意,沒人能傷得了你。所以,你要答應我,以後不管生什麼事,不要讓任何人以任何名義傷到你,無論那人是誰……你,能做到嗎?」
「哥哥,我……」她不能保證,因為以後的許多事,她無法確定,尤其是那件……關於他,也關於她的上一代恩怨。眸光微暗,她卻極力浮出一個微笑,向他保證道:「我會盡最大的努力,保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