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二哥坐下之後,這頓年夜飯才算是正式開始。
一桌子的素食,因著各種不同的新鮮做法倒也不甚膩味,得知這些都是出自自家妹妹之手,沈書才更是感到不可思議。也不用旁邊的丫鬟伺候,逕自動筷子將桌上每道菜都嘗了一遍,臉上的笑意也是越來越深。
書華親自為他斟了熱酒:「現在知道你妹妹我有多厲害吧」
二哥隨手接過她手中的酒杯,小酌一口,一雙桃花墨眼更是笑得彎成了一彎皓月:「我之前倒真是不知道,你居然這麼一手好廚藝」
書華一邊為他布菜一邊得意地笑:「不過這些菜可不都是我親自下廚做的,我出了主意,讓廚房的廚娘照著法子做,這裡面很多菜可是連我都沒吃過的。」
「那可全都便宜了我」二哥顯然是心情很好,時而會與書華調笑兩句,眉眼裡儘是喜意。
倒是對面的夫人與書畫顯得有些尷尬,往年二爺在的時候,她們都會想法設法地討二爺歡心,雖然心裡並不一定有多開心,但至少比眼下這般尷尬境況要好得多。
她們平日從不主動去招惹書才,對他一向也是客客氣氣,但因著書華的存在,與他的關係也從未好到哪裡去。加上前段時間她們又與書華衝突不斷,這關係更是越鬧越僵。
眼下,見到兩兄妹其樂融融的摸樣,兩母女竟是都沒了插嘴的份兒,不覺心中很不是滋味。
尤其是夫人姚氏,悔不當初怎麼會生個女兒?要是個男孩兒,此刻也不至於淪落至要看人臉色的地步。
書才將那兩母女的神態盡收眼底,卻也不點破,只當做沒看見般舉起酒杯,朝姚氏微微一笑:「我這些年承蒙您的照顧,這杯酒算作是我敬您。」
姚氏不知他葫蘆裡買的什麼藥,也跟著舉起酒杯,笑得溫和且美麗:「晚上還要守歲,可得少喝點。」
書才笑:「我自是有分寸的。」
兩人這才碰了碰杯,低頭小飲一口,都是留了份量的。
書華又為二哥夾了兩塊菜,二哥放下酒杯後倒也沒留心碗裡是什麼菜,夾起來便放進了嘴裡,嚼了兩下後立即變了臉色,皺緊眉頭不吭聲。
書華見狀,小心地往旁邊挪了挪,舉起旁邊的一杯茶水遞給他,順帶露出無害的笑容:「剛才不小心夾了塊大蒜,你下午不是還說要吃紅燒小白豬嗎?我覺得這大蒜頭長得就挺像小白豬的。呵……你要喝水嗎?」
這丫頭還記著下午的仇
他揚了揚眉,從容接過書華遞過來的茶水,仰頭一口喝下,結果卻又是差點一口噴出來。最後還是仗著良好的修養,方才勉力壓下吐出來的衝動,只可惜那張俊朗的臉上一陣白一陣青,像是萬花筒般好看
這丫頭在茶水裡放了鹽
書華好心地遞了塊帕子給他,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要擦擦嘴嗎?」
這一回,書才長了教訓,並沒有接過她的帕子,而是逕自掏出自己的帕子擦拭嘴角。對面的姚氏見他面色有異,不由問道:「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沒什麼,」書才一邊笑著回答姚氏,一邊在桌底下輕輕踹了妹妹一腳,「剛才不小心吃了塊大蒜,一時有些嚥不下去,喝點水就好了。」
姚氏了然:「你從小就不愛吃蒜,嫌棄它味道太重,可是還要用茶水漱漱口?」
書才擺擺手:「無妨,方才被鹽水漱了口,已是什麼味兒都沒了。」
鹽水?姚氏一愣,不解地看向書華,一時也搞不清楚這兩兄妹在玩什麼。
恰在此時,富友將已經煮好了的餃子盡數端上來,小心置於桌子的最中間。紅秀適時上前兩步,為小姐少爺們分別盛了一碗餃子,再將事先準備好的醬料按照小碟裝好,沒人面前置放一盤。
餃子的味道很不錯,雖然裡面只是些香菇菘菜與大蔥,但入口很是清新鮮美,與往年那般的大魚大肉相比,卻也別有一番滋味。
書華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著餃子的時候,驀然從碗裡夾起一隻長得像塊燒餅的餃子,偏生那形狀看起來又很眼熟,想了一會兒,方才記起這正是自己的得意之作
就在她準備趁著沒人發現時迅速解決掉它的那一刻,二哥也從碗裡夾起一隻更加奇形怪狀的餃子,只見他眉頭微皺,似乎有些費解:「這是哪個包的餃子?怎麼長得像塊泥巴。」
書華下意識地白了他一眼:「你見過長成白色的泥巴?」
「可是這……圓不圓方不方的,你說像什麼?」
聞言,姚氏也抬頭看向那只餃子,皺眉道:「這廚房裡的人是怎麼辦事的?怎麼連只餃子都包得不成樣子,真當這沈家是吃白食的了」
見書才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吃吃下那只餃子的時候,姚氏又開口道:「這種亂七八糟的餃子就別吃了,免得等下吃壞了肚子。」
書華的眉角抽了一抽,高高舉起手裡的餃子:「這餃子怎麼啦?這麼好吃的餃子都不懂得欣賞,真沒口福」
不等姚氏再開口,書華就張口咬下手中的餃子,話說,這餃子長得雖然奇怪了點,但味道卻是還挺不錯的,汁多味鮮,倒也不比其它餃子差。
書華這一下子來了底氣,將手裡剩下的半個餃子又揚了揚:「俗話說人不可貌相,你們怎麼能以貌取……餃子呢?膚淺」
見她這般在意餃子的言行,書才似是明白了其中的緣由,卻也不點破,低頭咬下手中的餃子,笑道:「想不出小白豬牙齒鋒利,這手藝也不錯,只可惜這賣相……有待長進。」
知他已經曉得這餃子的來由,書華雙頰一紅,卻是沒了再爭下去的勁頭,一反常態地乖乖低下頭繼續吃餃子。
對面的姚氏與書畫互望一眼,完全搞不明白這兩兄妹到底玩的什麼花樣。
一頓年夜飯在書華與二哥的笑鬧之中吃完了,待下人們上來收拾飯桌的時候,四人都起了身,移步去了離這兒不遠的暖閣。
暖閣裡早已收拾妥當,炕頭的火燒得正好,矮桌上擺放著新鮮的瓜果與糕點。四人坐定之後,紅秀很快從下面端上剛沏好的茶水,小心倒了四碗茶,每人面前放一碗。
書華捧著熱乎乎的茶碗,不由自主地縮著脖子,要是身旁沒有人,她真想就這麼在被窩裡縮成一團。能在這麼冷的天氣裡,感受到如此舒服的溫暖,真的是太幸福了……
屋外時而會響起一些模糊的炮竹聲,隔著遙遠的夜空,原本清脆震耳的響聲也變得有些悠遠意味。
這是書華來到這裡度過的第一個大年,雖然沒有了從前在爸媽時候那般的溫暖,但是眼下,身邊也坐著一個這輩子最親的親人,他與自己流著一樣的血液,他的笑容很溫和柔軟,最重要的是,他一直就陪在自己身邊……
原本掩藏在心底的涼意漸漸散去,遠在另一個世界的爸媽也是希望自己過得幸福吧?雖然沒辦法再陪在他們身邊,但她還是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希冀——爸爸媽媽,我會過得很好,你們不要擔心……
過了會兒,書華從兜裡一串紅色瑪瑙佛珠手鏈,遞給姚氏:「這是我在相國寺特意求來的,據寺裡的師傅說這是開過光的,可以去災避禍,保佑身心平安的。您一直為家裡操勞,這些珠子算是我的一點小小心意吧。」
姚氏一愣,見到她眼中並不異色,這才緩緩拎起那串佛珠,見那瑪瑙成色非常不錯,一時間神色捉摸不透:「倒是你有心了。」
旁邊的書畫瞥了那串佛珠一眼,想要說些什麼,但見到母親的神色,到嘴邊的話又不得不嚥了回去。只是那握著手帕的手指更加的緊了。
姚氏收好佛珠,拉起書華的手柔聲道:「是個有孝心的好孩子。呵……前兩天首飾鋪的掌櫃上門來給我看明年開春時候的新樣子,正好瞧著有兩套新鮮的款式,很是適合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就特別讓那掌櫃照著做了兩套,等到坐好了,我派人送你那兒去。」
此話一出,書畫更是臉色突變,眉尖輕蹙:「娘,我……」
「你若是累了,便回去歇著吧,」姚氏有些不滿地打斷了她的話,目光掃過去,書畫眉尖湊得越緊。在看向書華的時候,她那雙眉毛更像是要豎起來一般,偏那雙眼睛又抬得老高,從鼻子發出一聲輕哼,隨即從炕頭上爬起來:「我累了,明日還要去給舅舅舅娘拜年,就先不陪你們了。」
姚氏雖有不滿,但也不好當面苛責,況且明日卻是要早起,可不能因為睡眠不足而誤了回姚家的時辰,權衡之下,也跟著起了身:「我年紀也大了,這睡意來得也快,頂不住你們年輕人這般熬夜。我先回去睡一會兒,待會兒再過來照看你們。」
這回去睡下了又哪能再回來?當然,這些都是些場面上的客套話,書華沒理由聽不出來。
「太太既是累了,就回去好生歇著吧,守歲的事情就交我與二哥吧。」
姚氏一邊往門外走,一邊道:「這守歲的事情該交給男人,你一個女孩兒家的莫要瞎湊熱鬧,待會兒也趁早回去歇了,憑地熬壞了身子還惹人閒話。」
書華連升應下,親自送了她們母女出門,這才再次鑽回到炕頭上,捧著手裡的茶碗,半瞇著眼睛,仍舊一臉愜意
另外那些服侍的下人大部分也被打發回去與親人團聚,剩下少許幾個留在旁邊的偏房候著,一時間,暖和的暖閣裡,此刻只剩下書華與二哥兩人。
書華又從兜裡掏出一隻繡工精緻的寶藍色錦囊,塞進了二哥的手裡:「這是裡面我特意為你從相國寺求來的護身符,我繡工不好,就讓青巧特意做了個錦囊。不過……」
她頓了頓,忽然獻寶似地湊上前瞇著眼笑道:「這錦囊的花樣子都是我畫的,顏色也是我選的,還有最後的封口串繩,都是我做的」
二哥將錦囊拿在手裡掂量了一下,指尖輕輕滑過表面,輕笑出聲:「人家辛苦做的繡工,最後卻被幾句話就給全頂替了,就你那張嘴巴厲害。」
書華一挑眉,佯裝不滿:「既然如此,那你就把它還給我」
言罷,她當真就伸手去奪,二哥哪裡肯讓?直接將錦囊揣進了懷裡,洋洋得意地笑道:「送給我就是我的了,想要回去?沒門兒」
不等書華再瞪他,他又像是變戲法似地從懷中掏出一隻帕子包著的小布包,放到妹妹面前的矮桌上:「這是給你的新年的禮物,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書華小心翼翼地將小布包拆開,卻見裡面是一串顏色老舊的黃銅鑰匙,確實不知道這些鑰匙的用處是如何。她抬頭望向自家二哥,用眼神表示自己的疑惑。
二哥慢悠悠道:「這是母親當年陪嫁時候那幾十抬嫁妝的鑰匙,母親去世之前,特特將這串鑰匙交給我保管,囑咐我將來等到你長大了,要嫁人了,就將這些嫁妝全部交到你手上。」
書華一愣:「那你怎麼現在就……」
「你已經不小了,」二哥沒有看她,只望著手中的茶碗,淡綠的茶水上飄著幾片茶葉,平靜安然,「如果父親還留在家裡,或許這鑰匙還可以再晚幾年交給你,但是眼下……沈家的事情就已經忙得我自顧不暇,你的事情我少不得要管得鬆一些。如今這鑰匙都交給了你,是想告訴你,你畢竟是沈家的嫡出小姐,即便沈家哪天真不行了,憑著這份嫁妝,你照樣也能風風光光地出嫁,記住了嗎?」
一股暖流從書華的心底升起,令她鼻子酸酸的,卻又不願放任自己表現出軟弱的一面,只別過頭深吸一口氣,故作輕鬆地笑他:「那麼十幾箱子破銅爛鐵,你就想讓我快些從這家裡走人嗎?想都別想在你沒成親娶到嫂子之前,我絕對不要嫁人」
二哥將手搭在她的頭上,輕輕揉了揉,柔聲笑道:「傻丫頭……」
外頭是冰天雪地,暖閣裡卻是溫暖如春,明明炕頭本來就很暖和了,眼下被他一攪合,那顆心都被暖得軟綿綿的。有些像眼前盤子裡的栗子糕,鬆軟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