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終於小心地收起最後一絲金色的光線,沉落到地平線下方了。遠山逐漸變成了青黛色,又慢慢隱約起來,最後成了樹梢間一帶朦朧的影子。
清清的河水靜靜地流淌著,吸足了熱量,在晚間便蒸騰起一陣迷離的煙霧來,使得河畔綽約的垂柳,也變得模糊起來。
但圓圓的月兒升起來了,她是那麼明亮,以至於遼闊而深邃的夜空當中找不到一絲星光,世間全佈滿了月之光華。溶溶的月光透過那層薄薄的霧氣,灑滿了垂柳下的小徑,也灑在了伊航的身上。
「油壁香車不再逢,峽雲無跡任西東。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幾度寂寥傷酒後,一番蕭索禁煙中。魚書欲寄何由達,水遠山長處處同。」
這是宋朝詞人晏殊寫的一首詩。這也是一首情詩。詩中講述作者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他們曾經相會在溶溶月色下的梨花院落,也曾經相會在淡淡微風的柳絮池塘;可是,到了後來,他們卻沒有相逢的時候,就連寫信,也因為水遠山長,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了。
而這首詩,也是伊航現在情況的真實寫照。自從離開教堂之後,他就驅車來到殷麗華居住的公寓,卻發現這裡已經是人去屋空,沒有人知道殷麗華到什麼地方去了。伊航不肯放棄,找遍了城市每一個角落,但他都沒有發現殷麗華的蹤跡。雖然伊航知道,殷麗華仍然愛著他,但如果殷麗華一心認定只有卓玉婷才能帶給自己幸福的話,她是不會在自己的面前出現的。
尋找確實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但伊航從來就沒有放棄過,他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妻子,做一個好丈夫,他也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兒子,做一個好父親。在尋找殷麗華多日也沒有出現結果的情況下,他終於明白了,還有一個地方他沒有去過,那就是他們的故鄉,那個偏僻的小鄉村。
就這樣,伊航離開了城市,坐上火車——他出生和被拋棄的地方——,來到了自己闊別七年的故鄉。
沒有變,七年過去了,這裡依然是那個老樣子:伊航在沒有經過任何鋪築的泥土路面上散了一會兒步。但是一陣細微而熟悉的清香——燃燒著的煙草的氣味——悄悄地從村子裡某個窗子裡鑽了出來。這應該是村東頭的護林員李大爺的房間。他最喜歡這種自家產的煙葉了,味道夠辣,香味也足。小時候伊航曾經偷偷用李大爺的煙袋狠吸了一口,結果差點被那種刺激的味道嗆暈過去,惹來了大人的嘲笑。伊航看見李大爺家的窗戶打開了一手掌寬的縫隙。他知道可能有人會從那個間隙看見他,而他現在還不想被別人看到。於是伊航走開了,進了村子裡的果園。村子裡沒有比這更隱蔽,更像人間天堂的角落了。這裡樹木繁茂,花兒盛開,一邊有籬笆牆同村子的其他部分隔開;另一邊一條長滿小葉黃楊的路,像屏障一般,把它和村裡的路分開。底下是一道矮籬,是它與孤寂的佈滿青紗帳的田野唯一的分界。一條蜿蜒的小徑通向籬笆。路邊長著楓楊樹,路的盡頭是一棵巨大無比的銀杏樹,樹底下圍著一個小水池。你可以在這兒漫步而不被人看到。在這種玉露徐降、悄無聲息、夜色漸濃的時刻,伊航覺得彷彿會永遠在這樣的陰影裡躑躅。但這時他被初升的月亮投向園中高處開闊地的光芒所吸引,穿過花圃和果園,卻停住了腳步,——不是因為聽到或是看到了什麼,而是因為再次聞到了一種他所警覺的香味。
野百合、紫丁香、茉莉花、夜來香和難得一見的曇花早就在奉獻著它們的晚香,剛剛飄過來的氣味既不是來自灌木,也不是來自花朵,但伊航很熟悉,它來自李大爺的煙袋。這個時候,正是李大爺巡視樹林的時刻。伊航舉目四顧,側耳靜聽。他看到樹上沉甸甸垂著即將成熟的果子,聽到一隻夜鶯在半華里外的林子裡婉轉地鳴叫。伊航看不見移動的身影,聽不到走近的腳步聲,但是那香氣卻越來越濃了。他得趕緊走掉,如果被李大爺看見一個陌生的人——伊航已經有七年沒有見到村子裡面的人了,他覺得,村裡面的人,應該早就把他的相貌給忘記了——出現在林子裡的話,會被當成偷盜樹木的賊的。伊航往通向灌木林的邊門走去,卻看見李大爺正跨進門來。他趕忙往旁邊一閃,躲進了長滿長春籐的幽深處。伊航想,李大爺不會久待,很快會順原路返回,只要他坐著不動,李大爺就絕對不會看見他。
不過,他這一回失算了。
果實纍纍的果園,對於李大爺來說,也像對於伊航一樣可愛,或者寧可說,李大爺對果園的愛護甚至超過了伊航。這是村子裡面所有人辛勞的結晶,是人們的汗水澆灌出來的。對李大爺來說,這果園就像是他的剛出生的小孫子一樣惹人憐愛。他繼續往前踱步,一會兒拎起蘋果樹枝,看看梅子般大小壓在枝頭上的果子;一會兒從牆上採下一顆熟了的草莓;一會兒又向著一簇花彎下身子,不是聞一聞香味,就是欣賞花瓣上的露珠。一隻大飛蛾嗡嗡地從伊航身旁飛過,落在李大爺腳邊的花枝上,他見了便俯下身去打量。
「現在,他背對著我,」伊航想,「而且全神貫注,也許要是我腳步兒輕些,我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覺地溜走。」
伊航踩在路邊的草皮上,免得沙石路的卡嚓聲把他給暴露。而李大爺站在離他必經之地一兩公尺的樹林中間,顯然飛蛾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會順利通過,」伊航暗自思忖。月亮還沒有升得很高,在園子裡投下了李大爺長長的身影,正當伊航要跨過這影子的時候,李大爺卻頭也不回就低聲說:「小子,總算讓我逮到你了!說,你到這裡來幹什麼,是不是來偷盜木材的?」
哇咧!伊航不曾發出聲響,而李大爺背後也不長眼睛——難道他的影子會有感覺不成?伊航先是嚇了一大跳,然後才朝李大爺走了過去:「李大爺,你不認識我了嗎?小時候,你還抱過我呢!」
「小子,別以為你給我套近乎我就可以放過你,告訴你,不管你是誰,只要敢在我這裡偷盜木材,就不會有好下場。」李大爺把身子轉了過來,「怎麼,是你?」
看來李大爺把伊航給認了出來。
「沒錯,就是我。」伊航承認了。
「你這個不孝子!」李大爺走到伊航面前,還沒有等伊航說話,就「匡!」的一聲,狠狠給了伊航一巴掌,「你老婆生孩子的時候,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你老爹死的時候,你又到什麼地方去了?整整七年,七年啊,你都沒有回過家,你自己說一說,你還是個人麼?」
「對不起!」李大爺雖然年歲大了,但力氣卻一點沒有減退,這一巴掌,可比伊明的那一拳厲害多了,伊航被打掉了一顆磨牙,現在連說話都不清楚了,「這都是我不對,我這次回來,就是向大家道歉來了。」
「你呀,你呀!」李大爺看來還想打伊航,卻再也下不了手,「要是你早一點知道這些不就好了?如果你早一點回來,你的老爹就不會死,你的老婆也不會受那麼多的苦了。」
「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伊航悔恨地說道,「你們給我任何懲罰,我都願意接受。」
「懲罰,懲罰你有什麼用?」李大爺說道,「再怎麼說,你也是殷家唯一的根苗。算了,跟我回家去吧,你老娘還在家裡等著你呢!」
「我媽的身體還好吧?」
「好好,還沒有被你這小子給氣死。」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向著殷家走去。
儘管天已經暗了下來,但伊航的歸來還是在這個小鄉村裡引起了轟動。幾乎所有的人都從家裡面跑了出來,小孩、大人、老頭、老太太,一個個在口中傳遞著這樣的信息:「殷航回來了,他離開家七年,終於回來了!」大家都來到道路上看伊航,看一看在城裡居住了七年的人,看一看曾經留過洋的人,到底是一副什麼模樣。
伊航的嘴臉,確實不太好看,雖然他本來相貌英俊,舉止瀟灑。但李大爺那一巴掌,剛好把伊航的嘴給打歪了,現在他的半邊臉龐還高高地腫起。而伊航因為內疚的心態,實在是瀟灑不起來,所以,每一個人的眼裡,伊航都顯得那麼猥瑣。
「咦,這不是殷家那小子嗎,怎麼長成這副模樣,還不如我們家老母豬好看。」
「是啊,是啊,聽說他還留過洋呢,是個海龜。」
幸好伊航的注意力沒有放在這個上面,否則讓他聽見鄉親們如此作踐自己,非抓狂不可。
好不容易來到自己家門前,李大爺讓圍觀的鄉親們都散去了,好讓伊航單獨同自己的親人說一說話。
這是一個獨立的小院。院牆低矮,是土坯堆砌起來的,也沒有抹過石灰,結果都風化了,輕輕一碰,就簌簌地向下掉泥土塊。院牆外面是一排桑樹,那是伊航和養父一齊栽種的,說是要比一比伊航和桑樹誰長得更快,現在伊航的額頭已經開始出現皺紋,而這些桑樹已經長得比伊航都還要高了。
推開院門,就是一個小小的庭院,庭院雖然不太大,裡面卻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有一個六歲多的小男孩正在院子裡面玩耍。伊航看了看這個正在拋石子的小男孩,卻發現他就是自己的兒子。
「思航!」伊航忍不住叫了起來,兒子在這裡,看來妻子離得也不會遠。
「叔叔,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思航認識這個男子,他曾經帶著思航在遊樂園玩耍。
叔叔?聽到這個稱呼,伊航差不多都要哭了起來。明明是自己的兒子,卻沒有辦法讓他叫自己一聲爸爸。這可真是身為父親的悲哀啊。
「叔叔,你是來找我媽媽的嗎?」小思航很有禮貌,「對不起,我媽媽出去了,但我的奶奶還在。」
奶奶?不用說,這一定就是曾經救過伊航的命的養母了。伊航牽著思航的小手,走進了屋。
「麗華,你回來了嗎?」聽到屋子外面傳來了響動,袁秀拄著枴杖,顫巍巍地走了出來。
「媽,是我,你怎麼成這個樣子了?」伊航看見自己的養母蒼老的面容,蹣跚的步態,眼淚就忍不住掉了下來。
「你,你不是麗華,你是……你是殷航?」
「媽,沒錯,就是我。」
「你還好意思回來!」老太太一激動,舉起自己的枴杖,沒頭沒腦地朝著伊航身上打了過去。
伊航不敢躲閃,站在原處,一動也不動,任憑母親的敲打。
但老太太還沒有打多久,就停了手,一下子撲倒在伊航身上,哭著說道:「兒子,你總算回來了。你知道嗎?為了你,我連眼睛都哭瞎了。」
面對著自己的母親,伊航無言以對,只好勸解道:「媽,別難過了,只要我回來了,一切都會變好的。」
袁秀點了點頭,說道:「你還沒有吃飯吧?走了這麼長的路,也應該餓了。思航,快去,把你媽媽熱在鍋裡的紅薯,給你爸爸拿過來。」
「奶奶,你是說,這個叔叔,他是我的爸爸?」小思航從奶奶的話語中聽出了特別的東西。
「那當然了,難道奶奶還騙你不成?」
這是真的嗎?小思航忍不住打量起眼前這個男人:這男人長得高大結實,肩膀寬闊,腰肢纖細。他的頭不大,但配在他的脖子上顯得非常的勻稱、優美;他有漂亮、修長的身材,豐滿的雙頰,——當然,有一邊被李大爺弄得紅腫了起來——,圓滑曲線的下巴,恰到好處的嘴型;皮膚雖然有些蒼白,臉部卻顯得精神飽滿;他有一雙秀氣的黑眼睛,還長著一頭稠密、柔軟、光滑的短髮。
「爸爸!」在經過一番確認之後,小思航終於叫了出來。早在遊樂園遊玩的時候,他就想這樣稱呼這個男人了。這一聲深切地呼喚,早已埋在了他的心底,現在,它才從他的胸中呼出,飛向那廣闊的原野,無邊的天宇。
「好了,小思航,你爸爸還沒有吃東西呢!」聽見這兩父子相見時的場面,袁秀激動地流下了淚水,但她卻是三個人裡邊最先恢復鎮定的人。
「好,我這就去拿紅薯!」說完,小思航就走開了。
「吃完東西,你就去見一見麗華,」袁秀說道,「她現在在給你爹上墳,希望你們這一次見面之後,就不要再分開了。」
伊航點了點頭:「媽,我不會讓你們再失望的。」
在這月圓之夜,伊航終於又看見了她,而她,依然是那麼憔悴。但她卻沒有看見伊航。
這個時候,殷麗華正跪在父親的墳頭前面,低低地哭泣著:「爸爸,我終於完成你的遺願,找到他了,可是你知道嗎,他現在不可能,將來也不可能回到我們身邊來了。剛開始的時候,我是那麼信任他,甚至把我的身子,也交給了他,可是,現在他已經不需要我們了。他有一個未婚妻,叫作卓玉婷,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只有卓玉婷,才能給她帶來財富和地位,而我們,卻只能給他帶來不幸。所以,他不要我了,不要我這個曾經給過他無數幫助的姐姐,曾經給他盛過飯、洗過腳的妻子了。」
「傻姐姐,我怎能不要你呢?」伊航走到她的身邊,將自己心愛的人抱了起來。
時隔七年之後,殷麗華又一次聽到伊航這麼稱呼自己,當年那個純潔天真的小男孩彷彿又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怎麼會是你?」
「姐姐,怎麼不會是我呢?」
「你不是同卓玉婷結婚了嗎?為什麼不去陪她,反而跑到我這裡來了呢?」
這個姐姐的話語當中有一股濃郁的醋味,伊航笑了笑,說道:「姐姐,你誤會了,我沒有和卓玉婷結婚,和她結婚的,是我的弟弟,伊明。」
「不,這怎麼可能!」
「這是真的。」
「你為什麼不娶她?」
「因為,」伊航深情地望著她,「我只愛你。」
她的臉上出現了潮紅,在月色之下,卻增添了她的美麗:「但你卻一次次地欺騙我,一次次地違背自己的諾言。」
「我沒有欺騙你,我只是身不由己。」伊航說著說著,唱起了一首歌,「上了望江樓兒把佳期望,打開了紗窗。縱有那山清水秀,也免不了內心惆悵,叫奴好淒涼。想當初,海誓山盟在芙蓉帳,地久天長,到而今,恩愛只在陽台上,只落了夢想。……」
這是在伊航離開她的那一天,她在丁香樹下,為伊航唱的一首歌。
他唱得並不出色,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淚水流了出來。接著伊航沒有唱完的部分,殷麗華也唱了起來:「欲待要彈一回琵琶,他的聲兒也是悲傷,叫奴難當。盼才郎,桃花開敗荷花放,又聞桂花香。最可恨,日月不把青春讓,錯過好時光。」
她的歌聲,像青鳥,像夜鶯,在伊航的懷裡,激起了一陣陣迴響。於是他把她抱得更緊了。
她靠著他結實的肩膀,寬闊的胸膛,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就要比她顯得更加高大,更加強壯。從那個時候開始,殷麗華就再也沒有用自己的手去懲罰過自己的弟弟,一直到結婚的那天晚上,他們的肉體才又一次相遇。
七年了,多少回夢縈魂牽的事終於成了現實。而殷麗華的淚水依然撲簌撲簌地流著,她的心中卻湧起一陣溫暖的感覺,只願永遠被伊航這樣擁抱著,不再分開。
「我愛你。」他愛憐地吻著她的秀髮,深情地說。
「我知道。」
「嫁給我吧。」他輕聲說道。
她沒有吱聲,他的心中卻慌亂起來。
「怎麼,你不願意?」
看著他著急的樣子,她不由得破涕為笑:「我不是早已經嫁給你了麼?」
他又把她緊緊地擁抱在懷裡,溫柔地吻著她的唇:「我是說,我們一塊去登記吧。我希望,我們這場婚姻能得到法律的保護。」
她點了點頭。
「而且,我還欠你一場夢幻般的婚禮。我記得,在那天晚上,你給我彈了一首鋼琴曲。」
「對,有這麼回事。」
「開始我還不知道這首美妙的音樂叫什麼名字,後來我知道了,《夢中的婚禮》,你希望我帶給你一場夢幻般的婚禮。」
「我有這麼說過嗎?」她狡猾地笑了。
「姐姐,如果連這一點我都沒有看出來的話,我就不配做你的丈夫了。」
她凝望著他,緩緩地,充滿柔情地說:「我願被你擁入懷抱,默默地表白我的心意,別人只知道我被你滋潤,卻不知我在深情地吻你。」
「什麼?」她的聲音很小,他沒有聽清楚。
幸福中的她沒有回答,只是說道:「你既然答應了我,就要給我一場最完美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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