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思賢剛寫下公孫樹的最後一點,聽了婉潞這話,手頓在那裡,接著筆就掉了下去,那一點長長拖了出去,婉潞已經上前拿起那張紙:「本來好好的對子,怎麼就變成這樣,等我重新再抄一遍。」
說著就坐下來重新拿過紙筆開始抄,婉潞的字跡娟秀,和趙思賢的並不一樣,平時趙思賢也喜歡看婉潞寫字,她寫字的時候下巴會往裡縮一點,眼睛微微向上挑起,十分專注。這樣的專注讓趙思賢心安。
可是今日趙思賢看著婉潞卻覺得有些不對勁,婉潞才寫了兩個字他就上前抽出婉潞手裡的筆:「不要寫了,你真的要去求見皇后娘娘?」婉潞伸手撫著紙張,彷彿要把它抹的特別平,一個字也不回答丈夫。
這樣不分辨,就證明她已經決定了,趙思賢的眉頭皺起,說出的話有些責怪:「婉潞,就算要去求見娘娘,也不該是你要去見的。」婉潞的手停在那裡,抬頭去看丈夫,婉潞眼光依舊,趙思賢還是想從她臉上找出點不一樣的東西來。
趙思賢歎氣:婉潞……」不等他說完,婉潞就低頭拿起另一支筆繼續抄寫:「你說婆婆或者大嫂嗎?但是婆婆會願意去嗎?大嫂那個樣子,」潘氏現在不過就是比死人多了口氣,趙府的人都在猜測什麼時候她那口氣就不見了。
楚夫人和侯爺既為夫妻,自然立場也是一致的,況且侯爺比起趙思賢,更覺得這些事不該女人去管。趙思賢又怎麼不明白父母性格呢?婉潞已經抄完,把筆放下看著趙思賢:「我知道這事你會怪我恨我,公公婆婆甚至可能會讓你休了我,可我要告訴你,我去求見娘娘,並不為的我自己,而是為的趙家。」
趙思賢的雙手放到妻子肩上:「你既然知道,為什麼要去?」婉潞目光清澈,話語堅定:「為了以後不被逼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四五十歲的鰥夫換取一時的平安。」這話擊中趙思賢的心,他的手放了下來,眼裡有隱隱的淚光。
婉潞站了起來:「思賢,我是做娘的人,我可以過苦日子,可我不能讓孩子們也過苦日子。」因罪奪爵,背後跟著的懲罰到哪一步誰也不知道。奪爵後被抄沒家產趕出去是最好的結果,如果再加上別的罪名,男人流放,女眷被沒為官奴都算是好結果了。
侯爺當然也知道被奪爵的下場,他也在努力,只是他努力的方向是和世家們站起一起,想像以前一樣逼迫皇帝低頭。挑戰至高無上的皇權還是和皇權站在一起?趙思賢覺得腦子裡亂哄哄一片,孰是孰非有些分不清楚,他後退一步看著妻子:「婉潞,你去求見娘娘,要求的是什麼?又用什麼做保?」
婉潞唇邊浮上一絲微笑:「我去求的,不過是等趙家真被奪爵的時候,能放過我們這支,唯一能奉上的,只有忠心。」趙思賢閉眼,長長歎了口氣。
婉潞上前張開雙臂把丈夫緊緊抱住:「思賢,如果我進宮後有個萬一,你一定要答應我,好好對待我們的孩子。」趙思賢茫然地把妻子抱在懷裡,聞著她發上的味道,秋日用的是桂花頭油,這淡淡的桂花味趙思賢已經聞的很習慣了,可是今日卻無端端地聞出一股苦澀來。
趙思賢心中思緒萬千,卻沒有一條可以從中走出來的路,從趙家的立場,趙思賢知道自己該推開妻子,斥責她怎能和趙家背道而馳?可站在自己的立場,趙思賢又明白妻子的想法,奪爵不是失去爵位這麼簡單,為了殺雞給猴看,誰也不知道陛下奪爵後的後續動作是什麼?
而和世家們站在一起,短時間內或者會活的平安,以後呢?太子的妃子不是出自世家,世家中也有朝中新興力量聯姻的,但是姻親畢竟只是姻親,背後捅一刀的事情又不是沒發生過。
世家,這股曾支持今上登上帝位的力量,只怕也是今上羽翼豐滿後意圖慢慢除掉的力量吧?不然就不會以羅太后七十大壽的名義復安郡王的王位,召回潞王一脈了,要知道他們當年可是反對羅太后決定的。
「呀。」丫鬟的驚叫聲響了起來,婉潞抬頭看去,簾子處有輕微的晃動,趙思賢放開妻子,丫鬟的聲音已經傳了進來:「六奶奶,方大奶奶來了。」
淺草來了?婉潞知道方姑爺前日已經到了京城,淺草還住在娘家沒回去,這不等著丈夫去接,跑到自家來做什麼?婉潞用手理一理衣衫,輕輕拍丈夫一下:「我先去見客,你先歇一歇吧。」
看著妻子的背影,趙思賢緩緩坐下,從什麼時候起,妻子那苗條的背影顯得那麼堅毅,是不是就是常說的為母則強?
婉潞還沒走到二門就看見淺草走了進來,見了婉潞,淺草已經笑著道:「知道姐姐你事多,不過我是無從躲處,也就只有不怕人嫌棄地上門了。」無從躲處,這話有些蹊蹺,婉潞挽了她的手往裡面走:「舅舅的知交遍京城,哪會沒有躲處,況且你躲的又是誰?」
淺草白婉潞一眼:「我躲的是誰,難道你還不曉得。」婉潞知道淺草說的就是方姑爺,不由微微搖頭:「那總是你的丈夫。」淺草咳了一聲:「丈夫不假,只是他拋下我三年,還那樣寵著那個妾,現在丟了官灰溜溜回來了,我不做個樣子出來,他還真以為我朱家的人比不上外面使銀子買的。」
婉潞房裡沒有姬妾,這樣事不好拿什麼例子出來,今兒趙思賢在家就沒讓到自己房裡,而是讓到素日待客的廳上。丫鬟擺上茶果,婉潞手裡端著杯茶笑吟吟地道:「你們終究是結髮夫妻,那個妾再寵也越不過你去,喜歡呢就留著,當貓兒狗兒地逗,不喜歡了就賣掉,妹夫也不是那種真正的糊塗人。」
淺草已經連連擺手了:「得,我在家受不了我娘這樣勸,到姑媽那裡,姑媽也是這樣勸,這才來尋你,結果你和她們一樣,哎呀,這天下可有塊清淨地方?」
婉潞低頭一笑,接著就抬頭:「也怪我多口,你是有主意的,又不是那種糊塗人,我勸你做什麼,我們姐妹也許久不見了,聊些別的不好?」
淺草站起身:「就知道姐姐對我好,聽說趙府的菊花最好,我都從來沒見過,今兒就去賞賞趙府的菊花吧。」趙府的花園自從月太君倒下後就沒有人賞玩,雖然管園的日日精心打理,也不過是辜負了滿園風光罷了。
況且此時已經十月,賞菊最好的時候已經過去,能見到的也多是開的半殘的菊花。婉潞只覺得連花木都有些蕭瑟,淺草卻是興致勃勃,見了半殘的菊花也點評一番。客人有興,做主人的自然不好掃興,婉潞陪著淺草一路行來。
除了菊花,花園裡還有別的花木,淺草順手摘下一朵開的黃燦燦的黃金印在手裡把玩:「姐姐,趙家果然是積年的世家,有些菊花外面還少有能見的。」
積年的世家?婉潞把心頭快要冒出來的話壓下去,微微一笑:「菊花雖然開的半殘,有莊上送來的上好的螃蟹,我讓他們蒸那麼一盤,再配上幾樣小菜,可好?」淺草把手裡拿著的花一扔:「好啊,這就是吃蟹賞菊,我也跟姐姐風雅一會。」
婉潞傳話到廚房,兩人走的有些乏,在廊邊的美人靠上坐下,有風輕輕吹來,十月的風還不算太寒冷,婉潞閉著眼想像這是春風吹拂著自己。
淺草輕輕歎了一聲:「姐姐,在閨中做女兒時候是何等逍遙,哪像現在,我自認已做到沒有一點不到處,還要被婆婆抱怨,這次跟他回去,不曉得婆婆又用什麼嘴臉對我。」婉潞睜開眼睛瞧著她,輕聲道:「你是個通達人,這時怎麼又說這個了?妹夫經過這一事,也該長了些智慧,你婆婆那裡,他也會提點一二,你畢竟是方家明媒正娶的媳婦,難道真的就這樣長住娘家?萬一功名真的被幹掉,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淺草又歎了口氣:「我知道,只是能貪的半日歡暢就貪的半日歡暢,不曉得為什麼,他高中之前,我見到他就是從心裡喜歡的,自從他聽了婆婆的帶妾去上任,想起他我只有怒氣,昨日他來接我,一看那張臉我就覺得從心裡厭惡,更別提那個妾還在旁邊哭哭啼啼了。」
愛憎皆有心裡起,那個男子從他背棄誓言的那一刻,只怕淺草就不視他為夫了,可是又不能拋開,婉潞只有輕輕拍著她的背。淺草的頭靠在欄杆上:「我常想,既這樣何不和離了好,可不敢說出來,不提別的,我們還有那麼多孩子呢,置他們於何地?」
婉潞的手在淺草背上停了停:「既這樣,也只有當他……」當他死了,當他不在,夫妻做到這一步,婉潞心裡為淺草升起一股悲哀,淺草直起身:「是啊,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是個寡婦該多好,可是又不能這樣想,這樣想,爹娘該多傷心,可要我繼續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和他做恩愛夫妻,姐姐,我做不到。」
恩愛夫妻當兩不相疑,他們之間已經不止是疑了。丫鬟過來報酒席預備好了,淺草站起身,面上又重新漾開笑容,方纔那個悲傷的婦人已經消失,代之的又是個快樂的女子:「想那些做什麼呢?姐姐,我們先去吃蟹喝酒,那些煩心事全都拋開。」
說著淺草已經拉著婉潞到了酒席前,趙家的下人們極會尋地方,山坡之上擺了桌酒,螃蟹酒菜都擺好了,正對著的就是開的正好的各色菊花,那些菊花又被重新擺過,開殘的那幾朵一點也看不見了。
淺草的眉揚起:「果然不錯,姐姐,今兒我沾你的光也得些好處。」說著逕自坐了下來,不等丫鬟把螃蟹從小蒸籠裡取出來已經用手抓了個螃蟹出來,也不用剔殼剪爪,自己雙手一掰,已把螃蟹一分為二,用嘴去吸裡面的蟹膏,接著就把螃蟹的腳掰下來咬破。
她都吃完一個螃蟹,婉潞才剛洗完手拿起小錘輕輕地敲著螃蟹的殼。丫鬟們想笑又不敢笑出來,只是上前伺候,婉潞搖頭:「這樣吃法我還是頭一次見呢。」
淺草眉一揚:「人生在世,難得活個暢意,連吃個螃蟹都要慢慢騰騰,豈不少了許多樂趣?」淺草的恣意婉潞是學不來的,即便知道她有一半是心裡有氣要發洩,但婉潞還是慢條斯理地慢慢剔殼,剪爪。
等婉潞吃完一個螃蟹,淺草面前的螃蟹殼已經堆了起來,丫鬟又斟了熱酒上來,淺草也不讓讓婉潞就連連飲了四五杯熱酒,婉潞知道她心裡不痛快也不攔她,壺裡的酒已經喝完,淺草搖搖酒壺把壺遠遠扔了出去,看著婉潞的眼有些迷離:「姐姐,還好有你。」
作者有話要說:我真想讓淺草和她那個老公離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