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誰的天下
當陌離一身戎裝，揮劍戰場的時候，他已經記不清，那樹耀白的梨花，究竟離了他多少歲月。
韶華傾負，何人償恨！
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他跟著那些人，一起來到了都城，來到了梓陵君的府邸。只是那一刻他還不知道，進去之後，就注定了一生的禁錮。
父親果然已經年邁體衰，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
看到兒子的時候，他的眼中流出濁淚。
他顫抖著說：「陌離，終於盼到你回來了……咱們父子倆都二十年沒見了……現在……你的兄弟們一個個死去……爹真地害怕……臨走之前見不到我最愛的小兒子……」
他握著父親的手，忍不住悲傷起來。
雖然二十多年沒有見面，但是那種冥冥之中的血脈牽連，又怎能割捨！
小時候，被抱在懷中，被父親的胡茬逗的咯咯笑的溫暖，似乎在這一瞬間，重新回到了他的記憶之中。
「陌離，這麼多年，你一定怪爹，為什麼會將你遺棄吧……當時我們被敵軍追擊，眼看著毫無生機……為了能夠保住我們的血脈，我只好將我最愛的兒子留在了那家農戶……本想帶著你的兄弟們一起殺出去——哪怕只剩一兵一卒……幸好援兵及時趕到……可是……當我們回頭再去找你的時候……那家農戶也已經隨著戰火而毀滅了……我……這麼多年……我還以為你早已經……」
看著父親老淚縱橫的樣子，他忍不住安慰說：「爹，沒事的……你看……我現在已經回來了……永遠都不會再離開您了……」
「真的……真的嗎……陌離……你永遠都不會再離開父親了嗎？」
陌離點點頭說：「不會的！」
豈知這一個承諾，竟然就這樣困住了他的一生！
辦完父親的後事，他繼承了一切——包括頭銜——也包括紛爭。
每天都必須提防著各路人馬的明爭暗鬥，他心力交瘁，卻又無法脫身。
想起還在遠方等待自己的妻子，除了內疚，他卻毫無他法。
他怎麼忍心將她帶到這充滿血腥的紛爭之中！怎麼忍心讓她跟他一起面對這無處不在的危險！
相見，只能等著他除去一切隱患之後！
當國君派他上沙場應戰的時候，他也只能點頭。
「將軍！你在想什麼！快躲開！」
隨著侍衛的這一聲提醒，陌離這才從恍惚的神思之中，回過神來，連忙揮劍擋敵。
看來，他果真不適合戰場！
想到這裡，他的嘴角，露出一個苦笑。
鮮血，染紅了夕陽。
當最後一個敵人倒下的時候，他已經虛弱不堪。
「將軍，現在，我們又奪得了一座城池。請您下令屠城吧！」
他大驚失色：「屠城？」
「是啊！他們殺了我們那麼多弟兄，這算是為弟兄們報仇！」
「不！絕對不可以！」陌離搖頭說，「城裡可都是無辜的百姓啊！」
「可是，當他們屠殺我們的百姓時，為什麼就毫不留情！將軍，請您不要再心慈手軟！這也是國君的旨意！」
「不！我做不到！」陌離痛苦地搖著頭說，「我們回去吧！」
「將軍，您這樣做，就等於是違抗聖命——國君一直在找機會剷除我們，現在，可不要讓他抓住把柄！」
「不！」陌離閉上眼睛，大吼一聲，「我寧願自己死！」
「那麼我們呢！難道將軍忍心我們陪您一起死！我們的家中，也還有妻兒老母等著呢
——還有雪夫人，她現在也一定等著您去接她！打了這一勝仗之後，國君絕對不會再為難您了，到時候，您就可以將雪夫人接回來，過著安寧的日子了……」
「不……不要說了……」陌離痛苦地閉上眼睛，終於一聲令下，「殺！」
一時之間，血光沖天，萬人哀嚎。
哀鴻遍野，魂魄無依，人間慘象，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屠城過後，他失魂落魄地走進了城池，滿地的屍體，瞪著仇恨的眼睛看著他們。
即使閉上眼睛，那樣仇恨的目光，也一直揮之不去，就像要把他帶到地獄之中一樣。
「將軍！」首領的聲音驀然響起，「您看，我們在這裡找到了誰？」
他睜開眼睛，卻看見，那個魂牽夢縈的女子，正低著頭跪在自己的面前。
他驚喜地俯下身去，一把抱住她說：「雪！真的是你嗎！」
聽到這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女子抬起頭。
四目相對，驚喜，憂傷——
可是，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滿滿的仇恨。
她用力地推開他說：「我不認識你！」
「雪！我是陌離！是你的丈夫啊！」
「不……不對……你不是我的陌離！」她恨恨地看著他說，「我的陌離，善良，淡泊……他說過會陪我過安寧的生活……絕對不會做出這麼殘忍的事！」
「雪……」他怔怔地看著她，「對不起……對不起……我也是身不由己……」
「我一直在梨花樹下等他……可是……我的孩子哭著要父親……於是……我就帶著他到處找……沒想到……到了這裡……竟然有一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殺死了這裡所有的人……」說到這裡，她流下淚來，「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他死了……他被你們殺死了！你們為什麼要這樣殘忍！」
陌離呆呆地聽著，早已說不出話來。
「孩子……我們的孩子……他……他被我殺死了麼……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他放下雪，發瘋地在那一堆屍體中尋找。終於看到，一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躺在血泊之中——他的右手上，還戴著那個玉鐲！
「孩子！我的孩子！」陌離痛呼著，上前抱住了他，「孩子！你醒醒……醒醒啊！」
可是，這樣柔弱的孩子，怎麼能夠敵得過刀劍的鋒利！
看著孩子臉上還保留著最後一刻的驚恐，他的心，狠狠地痛了起來。
為什麼上天會這麼殘忍！
正在這時，突然聽到侍衛們驚呼一聲：「雪夫人！」
陌離抱著孩子，再次奔到雪的身邊時，卻看見，她的粉頸之上，一條深深的血痕，正在不斷地湧著血。
她竟然抽出旁邊屍體上的長劍，自刎了！
「雪！」陌離一把抱住她，痛苦地呼喊著。
她緩緩地睜開眼睛，任由眼淚洶湧：「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回去接我……我在梨花樹下等了那麼久……可是……一直等到我們的孩子會叫『爹』了……你卻仍然沒有回去……於是……我抱著我們的孩子……到處找你……到處找你……卻怎麼也找不到……孩子問我……爹是不是死了……我說……爹怎麼會死呢……他那麼愛我們……怎麼會扔下我們不管呢……他一定是遇到了什麼危險……所以我們要趕緊找到他……孩子還說……要用我教他的武功去保護你……可是……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
「雪……」他心痛如絞，「我……我也沒想到會這樣……我一心要給你一個寧靜的天下……讓你像雪花一樣自由飛舞……卻沒想到……」
「天下？你知道嗎……天下……其實我們曾經擁有過……只是……你先離開了……當初那個善良溫柔的陌離……他走的那一刻……我的天下就已經倒塌了……現在……他死了……我要去陪他……就像當初一樣……永遠也不分離……」
她沉沉地閉上眼睛，只留下他撕心裂肺的痛呼。
就在靈魂完全離開身體的一剎那，她似乎看到，一個身著黑袍的女子，高高在上，憂傷地俯視著這一切。
寒風拂過，墨發隨風飄揚，卻看不清她的左眸。
「你有什麼心願？」她問。
「我的心願……恐怕永遠都實現不了……」
「你說，我會幫你……」
「我想……我想……下一世……我們投到一個安寧的世界……我們在那個世界的梨花樹下……再度相遇相愛……然後一起守護著我們的天下……就像……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樣……那樣的世界裡……我們應該就可以相守白頭吧……」
「可以。」
「真的嗎？」
「我會以冥界的名義幫助你。」
「謝謝……謝謝你……還有一件事……請你幫幫我……我……我想知道……我的孩子……他最後的心願是什麼……」
「他希望回到最初的時候——最初還在母親肚子裡的時候……他說，那時候，才能夠得到片刻的安寧……那時候，母親就是他的天下！」
「謝謝……那麼……陌離的命運會怎麼樣？」
「你馬上就可以見到他了！」
「什麼……什麼意思……」
「他也自殺了！」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亂世之中，每個人的命運似乎都早已注定。」
「好……謝謝你……我會報答你的！」
「那麼，在我召喚你的時候，記得回頭！」
「好……我會的……」
靈魂終於飛離身體，飄向那未知的地方。也許，在那裡，他們才會得到安寧吧？
誰也沒有看到，黑袍女子的眼中，突然流出兩行清淚。
她看到，陌離拾起地上的那把長劍，狠狠地朝自己的脖頸揮去，一瞬間，鮮血噴灑。
他抱住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黑袍女子沒有問，他的心願是什麼。
因為她似乎看到，他的靈魂，正帶著妻兒，飄向那遙遠的梨花樹。
他和妻子的心願，是一樣的。
也許，只有這樣，只有死了之後，他們一家，才終於可以相聚了吧！
黑袍女子轉過身，不敢再看。亂世之中，何以為家！為何命運會這般殘忍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