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河大隊遷來溫、龍兩家暫且不提,再說說另一家的來歷。
一扯就遠了。話說光縣在古時叫乾德縣,乃是春秋時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伍子胥的故里。然而自宋朝起,為爭立一塊「伍相故里」碑,縣城外河西的伍家營和縣城內的伍家井一直在打官司,沒有哪任縣令能給他們斷清的,所以留下了民間械鬥的禍胎。這方立下碑,那方結伙來搗毀,那方樹起碑,這方必定要去砸掉,為此發生衝突,多少代不知死了多少人。
後來,大文學家歐陽修因直諫被貶到乾德當縣令。他上任伊始,兩岸伍姓人又吵吵鬧鬧闖上公堂,要求給斷個公道。歐陽修讓他們三日後來聽明斷。
三日中的第一日早晨,歐陽修微服出訪,租用一蕭姓漁丈的船,泛於銀漢之上。那時他正當年,揮蕩灑脫,才情鼎盛。他衣袂飄舉,立於船頭,見一江風物,不禁脫口而出「風吹柳絮為狂客」,正在捋鬚尋思下句,偶聽艙壁內飄出蔦語燕聲「雪逼梅花作冷人」。歐陽修大為震驚,實沒料蓬蘆之間竟隱才女,於是又吟一句以試其才。云「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女娃對「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歐陽修更為驚詫,再無意趣私訪,讓蕭漁丈划船靠岸,也不說句客氣話,就頹唐登岸,回府悶坐。他搜腸刮肚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又租那船,直接坐進艙內,和那女子二目相對。
歐見女娃素面朝天、粗衣布衫,卻氣韻非凡,細膚如玉而玉質發亮,亮中透紅而紅中飄香,不禁讚道:「解花花無語。」女子輕啟朱唇接曰:「比玉玉生香。」歐又曰:「登樓望南北。」女又對「走路吃東西」。又云「日進雲山,高低循環;東雷西電南北雨」。又對「月臨中天,胖瘦輪迴;前波後浪左右風」。
最後歐陽修從筆筒內拈筆在手,女子為他磨墨鋪紙,見他畫了一荷一藕,配詩一句「因何而得偶」,女子接筆在手,在一旁畫了一杏一梅,題詩曰「有幸不需媒」。這時只聽艙門吱呀呀關閉,隱隱聽到蕭老丈哈哈作笑。
歐陽修搶過女子玉手,攥到胸口,昏暗中兩兩相望,四點灼光在中途電擊石碰了一回,崩出的火足以把全江的魚燒熟。二人什麼也不說,但此時無聲勝有聲
經過一程水路,也經過一番溫存的敘談,歐陽修才知道女娃叫灑兒,並搞明白了她形似小家碧玉卻深蘊大家閨秀的清冷和高雅之氣的原因:她乃漢丞相蕭何被封酇陽侯時在此之遺脈(漢朝時光縣名曰酇陽)。
打開艙門,歐陽修才動問蕭老丈斷碑一事。老丈提示道:「我小時候好到九里崗玩,記得山腳有明顯的細沙層和石礫層,並且還能找到魚骨頭呢。」歐陽修點頭微笑,成竹於胸。
三天頭上,日出三竿時分,兩方鬧哄哄吵上公堂,歐陽縣令把驚堂木一拍,兩方人眾肅靜下來。他直截了當地宣佈:「兩家都可立。」眾人一聽,交頭接耳了一番,馬上又吵鬧起來,並指責歐陽修耍滑頭,和稀泥。歐縣令又一拍驚堂木,命師爺懸起一張地圖,並解釋道:「我昨晚查過縣志,銀漢在宋朝以前是從九里崗旁流過的,崗下的沙子石礫以及魚骨頭可以作證。那時伍家營和伍家井同屬一個村子,宋朝之初,銀漢改道,河水從村中低窪處流過,水逼人退,才分出你們這一村一井。我說啊,那句『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就是專門用來諷刺你們的。你們同屬伍相後裔,你們說怎麼不應該都給老祖宗立碑呢?」眾人一聽這才恍然大悟,有的嘖嘖稱讚縣令的英明神斷,有的開始替多少輩糊塗祖宗惋惜不已,最後都不約而同地爬地下磕頭,齊聲高呼:「青天大老爺斷案如神,青天大老爺真是神人吶!」歐陽修說聲「免」,起身袖子一擺,宣佈「退堂」,閃入後室陪嬌娃去了。眾人從地下爬起來,高高興興回去立碑不提。
乾德縣出了個大人物,縣境內孟樓人氏於化龍混成了香城知府,然而他齊家不到,教子不嚴。他的獨子於榮華人稱於衙內,倚仗乃翁權勢,欺男霸女、胡作非為,一時為縣內首害,民怨沸騰。誰知新調來的歐陽令是個不畏權勢的主兒,於衙內算是一頭碰到閻王的蛋了,被逮捕殺頭,張榜安民,但是,歐陽修也因此得罪了上眼皮,難以在仕途上混跡,他於是把官服烏紗往公案上一供,飄然棄官返鄉。臨行之際,不巧趕上蕭老丈重病在床,如若勉強同行,恐怕有個山高水低,葉落他鄉不美。不得已,灑兒要盡孝道,便陪父隱居乾德,後來生子,子又生子,所以光縣傳下歐陽一脈。
20世紀60年代,光縣歐陽一脈中一個叫歐陽光的,他父母妻子皆喪,唯剩膝下一女,名叫柏舟,父女相依為命。1966年,歐陽柏舟芳齡一十六歲,正是一名高中生。
這一年,中國掀起了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學生自願或被迫停學,參與鬧革命。康生說:學生吃了飯要發熱,要鬧事,不叫鬧事幹什麼!這話洩露了一個秘密:他就是想利用學生愚昧簡單的熱情,替他們的政治集團實踐陰謀。
學生歷來是歷史變革的活性成份,因為其可塑性太強又涉世未深,很容易被利用而成為歷史的不幸犧牲品。他們害人也害己,毀人亦毀己。在幻覺的革命實踐中,他們中的許多人被動地走到了人生的頂峰,湧到了政治舞台的前沿,又被後來的歷史無情的摔下來。那一代人不但出賣了自己,也讓中國至少倒退了五十年。
*中,受了幾千年惡氣的下層人民,在排山倒海的政治聲勢下,無原則地發洩了一回脾氣。中國人有個特點,就是不患貧而患不均。以學生為主體的紅衛兵在抄家活動中,把解放以來居於社會上層的殷實群體——高級幹部、高級知識分子、藝術家、紅色資本家變成赤貧階級,使*更像一場均貧富運動。1967年,在許多城市,革命由打砸搶、批鬥、抄家等發展到各個派別間利用槍械甚至坦克大炮的殊死武鬥。
一千多萬學生聚攏在城市無事生非,使中國不僅在經濟上無力承受,而且,對這些在*中形成全新社會等級觀念的孩子們來說,現有的國家系統似乎對他們失去了最後的政治控制力。按照他們在*中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和打個天翻地覆、落花流水的慣性,中國的社會形態都有可能被他們搞變相。在此情況下,英明的毛主席於1968年發出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讓他們由聚攏變成分散,由消費者變成生產者,讓他們的青春熱情消耗在藍天白雲之下、黃土高山之間,這實在不失為一項英明之舉。驚濤駭浪中的大船拋棄大批貨物,以贏得航行的安全,當時讓知青下鄉,就是類似此事的緊急避險措施。這也像栽瞌睡把頭磕到桌沿上一樣,撞清醒了他們發昏的頭腦,冷靜了他們幾近瘋狂的靈魂,避免了那代人自我毀滅的命運,同時也避免了中國動盪局面的加劇。
1968年,18歲的歐陽柏舟被登記上知青上山下鄉的花名冊,剋日動身。歐陽光是教書匠,兼代縣群藝館的古箏課。當時*正沸,學校停課,無書可教;民族古樂屬於四舊的玩意兒,不許教也沒人學。所以歐陽光敷閒在家,趕上嬌女要下鄉受教育,實在不忍割捨。於是他跑的不是腿,磨的不是嘴,還差點兒弄了一頂現行反革命的帽子,才爭取到和女兒一起下鄉的權利。他們住到了鮑河十隊。[bookid=1419773,bookname=《黑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