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行 正文 第十二章
    房門的鎖轉了一次就開了,說明傅晗昱已經回來了。

    蘇野不再因為某天下班看到傅晗昱而感到驚訝了。事實上最近一段時間他常回來,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書房,但還是給家裡添了不少人氣,尤其是蘇野夜裡加班回來,一開門發現客廳的燈還幫她留著。這種小事,即使是自己會錯了意,也讓她有種久違的感動。

    空調開著,一進屋就覺得涼快。入夏後,白晝被拉長,雖然已經快八點,屋裡仍舊明亮得不需開燈。傅晗昱站在靠近陽台的桌邊擺弄著電話,夕陽的餘輝斜側著從落地窗進來,在他身上灑下一片玫瑰金色,就連胳膊上的汗毛也像閃著金光,根根分明。

    聽到蘇野過來,他回了下頭,半邊臉立馬陷入陰影。

    蘇野把買來的西瓜連同塑料袋一起放到客廳的桌上。桌上放著一個裝電話的盒子,盒蓋被掀開,說明書,保修卡隨意的扔在裡面。盒子旁邊放著傅晗昱的電腦,鍵盤上還有一沓資料。蘇野一個不小心差點踩到地上的電源適配器。

    「你幹嘛呢?」蘇野問。

    「拆電話。我今天去電信辦了電話停機和號碼註銷。」

    蘇野本想開玩笑問他是不是在躲風流債,但話一過腦,她把滾到喉頭的話又嚥了回去。

    傅晗昱拿著剛拆下來的電話和電話線走過來,一離開陽台,他身上立馬黯淡下去。他把電話裝回空的盒子,又捲好電話線一起塞進去,蓋上盒蓋。盒子中間因為塞進去的電話線鼓了起來,傅晗昱象徵性壓了壓,把盒子放進了電視櫃最下面的抽屜裡。

    蘇野從桌上的紙抽裡抽了張紙,擦乾淨剛才放盒子的地方。「你吃西瓜嗎?」蘇野問。

    「不吃。我還有點活兒沒做完。」傅晗昱走回來坐到沙發上,拿起電腦鍵盤上的文件,順手摁了幾下鍵盤,原本待機的電腦屏幕亮了起來。可能覺得桌子太低,總要彎腰不舒服,他又重新起身往後推了推沙發,背靠著沙發坐到了地上。

    蘇野進臥室換了條舒服的運動褲,然後盤腿窩進沙發,抱著半個西瓜一邊用勺子挖著吃,一邊看起電視。

    「聲音小點。」傅晗昱盯著手裡的資料,頭也沒抬的說。蘇野調小了電視的音量。

    電視上正在放周星馳的《大內密探零零發》。他的電影經典之處就在於無論時隔多久重看,其中的黑色幽默和小人物的辛酸照樣能夠以新鮮的體會觸動觀者,讓人覺得搞笑卻不荒唐,感動卻不造作。

    蘇野看得入神,有趣的地方忍不住大笑。傅晗昱辟里啪啦敲鍵盤的手停了下來。

    「聲音小點。」

    「什麼?」蘇野沒聽清。

    「你笑太大聲了。我沒法專心看報表。」

    「你可以去書房啊。」

    被蘇野頂了一句的傅晗昱並沒有露出不悅,反而感興趣的緊盯著蘇野說「我不喜歡待在書房。」

    蘇野知道他在撒謊,正因如此才使得他的話聽起來是在挑釁。

    「那你搞個書房裝一架子的書幹嘛?充學問嗎?」雖然缺乏攻擊力,但總比被堵死連句話也說不出來的強。

    「是啊。我就是暴發戶充知識分子,買書全是當擺設。」傅晗昱居然開始耍賴,臉上還掛著笑。

    「見鬼了!」蘇野心中默念。她想起身回臥室,又怕太突兀顯得自己開不起玩笑,於是只好弓起身子,別過臉看向一邊,生怕洩露自己韻律不齊的心跳。

    客廳裡只剩電影裡對白和傅晗昱翻資料敲鍵盤的聲音。被靜音的蘇野無聊得很不自在,她挨了十分鐘,關了電視,就勢起身。

    「你去哪兒?」傅晗昱抬頭問。

    「吃了西瓜,忽然很想吃燒烤,打算下去走走。」她編了個借口,不過想暫時離開的心意確是真的。

    傅晗昱略加思索,放下手裡的資料合上電腦站了起來。「走吧。」他說。

    「你也去?你不是要工作嗎?」蘇野有點慌神,沒掩飾住臉上不情願的表情。

    「你一提,我有點想回學校逛逛那邊的夜市了。」傅晗昱絲毫不在意蘇野的排斥,他裝好錢包和鑰匙走到玄關換鞋。

    「走啊。我們打車過去。」看蘇野沒動,傅晗昱又叫了聲。她只好跟過去換鞋。

    天還沒有完全暗下去。小區花園裡坐了不少正在納涼的人,小孩子繞著噴泉嬉鬧,年輕的女孩穿露肩運動背心和牛仔短褲,牽了條薩摩犬繞著小區散步。蘇野走在傅晗昱身邊,不由地緊張。她從來沒和傅晗昱一起外出過。

    出租車在離目的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了下來。傅晗昱付完車錢,兩個人下車。

    「我們走過去。」他簡單的說。

    剛下車的地方馬路很寬敞,街邊是很高的寫字樓和體面的商場。傅晗昱在前面帶頭,直走一段距離後,兩個人轉進一條略窄的街道。街道兩旁全是奶茶店、蛋糕房、包子鋪、雞排屋之類的小店或窗口。每家店前都有排隊的學生,也有已經買到,手裡捧著邊吃邊逛的人,但路線也只限於從一家店流動到另一家店。

    再往前走幾步,鱗次櫛比的擺滿了夜市攤。麻辣燙、餃子、臭豆腐、鐵板燒,賣什麼的都有。吃燒烤的地方在一家新疆飯館的旁邊,裡面坐滿了人,連外面的桌子也已經三五成群的聚了不少人。所有人都吃著烤串喝著啤酒,桌上還擺了幾盤毛豆之類的小菜。烤羊肉串的男人穿了件有些發黃的白色無袖褂子,扣子沒系,胸前全敞著,肩上搭了條濕毛巾,旁邊的女孩,年紀不大,拿著把蒲扇幫他把熏人的烤煙扇到一邊,正好噴到路過的蘇野和傅晗昱身上。

    「我們就坐那邊吧。」傅晗昱躲開濃煙,指了指靠近台階的一張空桌。兩個人從外面繞了過去。

    白色的塑料桌因為經年累月被煙熏油浸,有一層清理不掉的污垢,胳膊搭在上面會有被粘住的感覺,腳地下的路面也有些污穢,但因為在戶外,所以很少有人在意。傅晗昱拿看著單子要了燒烤和啤酒。

    「這兒就是你們學校嗎?」蘇野四下打量,但周圍看不到和學校有關的任何標誌。

    「這邊是西門。得再往前走走才能看到。」

    「你們學校夜生活也太豐富了。好多店。」

    「這條街上的很多店都開了好多年,我上大一的時候,這家燒烤店就在。剛畢業的時候我和高佐還常回來。」也許是回了學校,傅晗昱的話變得多了起來。

    「你和高佐是大學同學?」

    「我們是一起上選修課認識的。」

    「難怪你倆感情那麼好。我還以為你們就是公司同事。」

    「我進這家公司,也是他介紹的。」

    蘇野羨慕的點了點頭。傅晗昱又催了遍啤酒,這次很快就送了上來。他要了兩個玻璃杯,先用啤酒涮了涮,然後側握著杯子,貼著杯壁倒上酒,遞給蘇野一杯。蘇野嘗了一口,冰鎮後的啤酒澀味減了很多,確實很消暑,她一口氣喝乾,又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

    臉部特徵明顯的新疆帥哥將用鐵盤裝好的羊肉串端了上來,灑了孜然和辣椒的羊肉看上去很誘人,蘇野拿了一串。

    「好吃!」她讚歎著。

    室外的溫度不低,吹過來的風夾雜熱氣,坐著不動都會出一身汗,但像這樣紮在小攤前的人堆裡,還挺逍遙。周圍的人陸續離開,但立馬又添上新的一撥兒。蘇野一桌旁邊來了七八個學生,看樣子好像畢業生,一坐下來就在說郵寄行李和回家日期的事。蘇野盯著裡面一個個頭高挑的女生看,她皮膚白皙,穿了條很長的波西米亞風的裙子,天氣很熱,她卻緊偎著旁邊的男生,蘇野猜他們可能是情侶。幾個人雖然聊著分別,卻是有說有笑的模樣。

    「畢業的時候大家還說以後有時間要經常回學校聚聚,畢業後才發現別說離得遠的人,就是這些同在北京的朋友想見一面都很難。」蘇野想起自己的大學生活。

    傅晗昱順著蘇野的目光看了鄰桌的幾個人一眼。「我沒什麼特別想見的人,所以對這種分別沒什麼感覺。」

    「也是」

    「你為什麼會留北京?」傅晗昱問。

    「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在北京讀書,畢業後不想回家,關係好的朋友又剛好都留了下來,也就自然而然跟著留了下來。」

    「那你喜歡嗎?」

    蘇野認真想了下傅晗昱的問題,「我一直覺得對一個城市的情感,說到底是對留在這個城市的人和回憶的感情。所以,談不上喜不喜歡,但我也有自己捨不得離開的理由。」

    傅晗昱看著蘇野,像要透過她的表情探究她沒明說的本質。

    「你別誤會。我說的不止是陸明宇。更重要的是我在這裡經歷的時間和已經習慣的生活」蘇野不打自招。

    旁邊一桌上了整整一盤蒜香生蠔,蘇野忍不住伸著脖子多看了幾眼。

    「我們也點蒜香生蠔吧。」她跟傅晗昱商量著。

    「我不吃蒜」

    「為什麼?」

    「味道不太好。」

    「一個男人還搞得這麼扭捏。」蘇野翻著白眼。「你在別人跟前說話倒是一點不嘴軟。」傅晗昱幫她叫來了服務員,要了三隻烤生蠔。

    「其實我脾氣隨我爸,很容易暴躁。小時候,我爸就老吼我,印象中他從沒因為哪件事對我滿意過,我一點不喜歡他的性格,但不知不覺自己卻也養成這樣的秉性。所以我對體貼包容,性格溫良的人沒有抵抗力,有種天生的親近感。」

    「就像他一樣?」傅晗昱主動提起陸明宇。

    蘇野稍稍有些不適應,但也嘗試著將它看作平常的問題回答。「也許吧。本來就對他有好感,熟悉之後發現他確實很會照顧人,待人接物也很讓人舒服,所以很怕被他討厭。」

    「但是追太緊反而容易被人討厭。偶爾裝裝冷漠更容易吸引對方。」傅晗昱指導著蘇野,她有些害臊起來。

    「那你呢?你為什麼要留在北京?」

    「我?對我來說哪裡都一樣。沒什麼差別。」

    蘇野意識到自己問錯了問題。她想起高佐之前告訴她傅晗昱因為父親情婦的關係,沒辦法再回從前的家。感到內疚的她也不好當著傅晗昱的面直接道歉,只好悶聲不響責備自己太粗心。

    桌上的羊肉串已經有些涼,送給服務員重新熱過後,肉的口感老了很多。傅晗昱喝完第二瓶啤酒,點的東西剛好吃完。

    「我們穿過學校回去吧。從西門進去,從東門出來,那邊比較好打車。」傅晗昱提議。

    「好」蘇野很少來這一區,因此對傅晗昱的學校也充滿好奇。

    西門其實很不起眼,連塊學校的牌匾都沒有。但一進門剛好接了條主路,再加上直通外面的夜市,所以來往的人很多。他們想多逛一會,於是在第一個路口右拐,打算繞著校區走一圈後再從東門出去。

    越往南走人越少,傅晗昱抽著煙,並不介紹路過的都是什麼地方。頭頂的路燈吸引了不少蚊蛾,繞著通亮的燈泡四處衝撞。左手邊是些老舊的教學樓,處在背光的地方,顯得有些陰森。右邊是一圈綠化帶,有矮灌木和很高的楊樹,中間一條小路通進去,樹木掩映下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盯久了總覺後面躲了什麼人,讓人脊背發涼。

    「這邊是什麼地方?」

    「前面是圖書館,從這條小路走進去是大禮堂,前面左拐之後是行政區還有情人谷。」

    「情人谷?」蘇野看著傅晗昱。「我們學校以前有個情人坡。看來高校的坊間還是有很多共通的東西。」

    「像野貓之類的嗎?」傅晗昱走到垃圾桶前熄了煙。

    「對對。還有野貓。」蘇野老氣的拍著手。

    行政區和剛才在西門看到的熱鬧場面不同,非常清淨,除了幾個站在路燈下大聲念英語的學生外,幾乎無人經過。傅晗昱說的情人谷被紫羅蘭籐和樹擋住,隱隱綽綽看到幾個身影。

    「你還記得你上次受傷的那條巷子嗎?」蘇野問。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蘇野感覺傅晗昱對這句話的反應有些過度,他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蘇野,臉上是意味不明的神情,但只停了一下,很快又抬腳繼續前行。

    「我特別喜歡那條巷子。尤其是晚上,就像現在這樣非常安靜,能讓人想很多事。」

    覺得自己沒表達出意思,蘇野又舉例「你知道日本有條哲學小道嗎?據說是有個叫西多什麼,名字我記不清了,總之是位哲學家在那條路上一邊散步一邊思考哲學問題而得名。我沒那麼厲害,但每次從巷子裡走過,也能讓我想通很多事。整條巷子和夜晚就像塊海綿一樣無限吸收包納你的心情,並且毫無怨言。」

    「那你遇到我時正在想什麼?」

    「不記得了。那天被你嚇死,只想著趕快送你去醫院,哪還記得別的事情。」蘇野一邊說一邊努力回憶,發現除了傅晗昱躺在地上的樣子外,確實什麼都不記得了。

    「想過和他有關的事情嗎?」

    「想過。和他見過面後的幾天會常想。」蘇野毫不避諱的說。她已經能夠在傅晗昱面前坦然面對和陸明宇有關的話題。反正最狼狽的時候都被他遇到了。

    「那看來大晚上的一個人走街串巷也沒給你什麼幫助。」傅晗昱的樣子絕對稱得上苦口婆心。蘇野臉上皮笑肉不笑的。

    「我有時會覺得愛一個人就像走夜路一樣。即便看不清方向還是要堅定不移的走下去,畢竟只有走下去才能知道前面到底是死胡同還是出口。」

    傅晗昱好半天沒說話,蘇野想可能自己剛才的話太過矯情,她有些後悔,低了頭看腳下有些變形的影子。

    「所有的路只要願意都能找到出口,但不見得都是正確的路。走夜路的人之所以能懷著不安和恐懼義無反顧的前行,不就是因為能在黑暗中看到眼前的光嗎?看不見光的夜路即使再努力也到不了你想要的出口。」

    傅晗昱的聲音在過分沉靜的夜裡聽起來不真切。蘇野覺得他總是在自己不防備的時候露出溫柔的一面,但這一面恰會穩穩當當戳到她的痛處。而且傅晗昱顯然高估了她,其實她連自己想要的出口究竟是什麼都不知道。

    「那你有真心喜歡過誰嗎?」

    「當然有。我都二十好幾的人了,怎麼可能沒喜歡過誰。」傅晗昱毫不猶豫的回答,好像她問了個很不上道的問題。

    蘇野不禁好奇他喜歡過的女生究竟是什麼樣子,兩個人因為什麼沒在一起,但最終還是沒好意思問出口。

    走過行政區,他們回到了另一條主路上,旁邊的足球場開著異常刺眼的白色大燈,有男生在球場上踢球。穿過球場旁的教學樓,透過大門兩側的鐵柵欄能看到馬路對面成排的寫字樓和急馳而過的汽車。

    兩個人有默契的朝東門走去。在校門口打了車一起回家。

    出門時忘記關空調,屋裡涼得有些瘆人,蘇野一進門打了個噴嚏,鼻子也開始止不住流清涕。她回臥室拿好乾淨衣服,直接進了浴室。

    洗完澡出來後,傅晗昱遞給她一杯沖好的藥劑。

    「板藍根,你喝了再睡吧。可能氣溫反差太大有些空調感冒。」

    「謝謝。」蘇野一接過藥,傅晗昱就重新坐到電腦前工作起來。藥涼得剛剛好,大口喝也不燙嘴。

    「我回臥室了。你早點休息。」蘇野洗好杯子跟傅晗昱說。

    她半躺在臥室的床上看著前段時間買的小說,過了會兒才想起自己吃完藥沒刷牙。起身出去,一開門才發現客廳的燈已經關了,但書房的門卻半開著,透出檯燈熒白的光。她躡手躡腳走過去,看到傅晗昱坐在桌前專注的工作。她看不到他的臉,只看到他的背因為疲憊微微向前駝著。

    蘇野返回臥室,輕輕關了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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