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行 正文 第十章
    蘇野踩在巷子的水泥路上。晨光從每個舒張的毛孔鑽入,將積蓄的負面情緒趕盡殺絕。

    現在是上午十一點,太陽還不算毒辣,巷門口有搬了椅子下棋的老人。一位大哥騎著輛二八式的自行車在巷子裡小心行駛,蘇野忙躲到一邊,貼著牆把路讓了出來。被曬得發熱的磚牆帶點潮意,抵著蘇野的手心傳來敦實的觸感。對面院子裡的樹枝披掛著綠葉,沿著牆壁蔓延下來,在地上鋪開一攤蔭涼。

    蘇野盯著牆上坑坑窪窪的斑駁印跡,好一會兒才邁開步子繼續前行。

    剛搬家的時候,她常會夢到這條巷子。有時是自己沒完沒了的走在當中;有時是站在牆根和看不清臉的陌生人講話;有時則只剩條如同貫穿大腦,橫亙在視網膜上的空巷子:只看得到影像,卻聽不到紋絲聲響。

    唯一相同的只有白天。夢裡的巷子永遠是白日下展露無遺的舊貌,彷彿連路面龜裂的細紋都能看得分明。

    但她最想念的卻是那條被黑絲絨覆蓋的夜巷。如同醜陋和恐懼一旦被習慣,也會充滿別樣的蠱惑,蘇野有時晚上一個人在家,也想過趁著夜色回來看看。這種願望總是來勢洶湧,攪得人不得安寧,但最後都只當作妄想作罷。離開這裡,讓她連同曾經練就的勇氣都一併失去。

    她剛從巷子裡出來就看到明宇。

    「慕槿讓我來接你。」明宇伸手去接她手裡的提包,她本能的縮了下手,讓明宇撲了個空。

    「我沒有讓別人幫我提包的習慣。」蘇野困窘的解釋。

    「哦。」明宇接了句,兩個人便並肩朝家裡走去。

    比起上次見面,蘇野今天穿得很樸素。一件印花白短袖配藍色牛仔七分褲,腳上是一雙棗紅色高腰帆布鞋。

    一開門,就聽到慕槿的聲音。

    「是蘇野嗎?」慕槿繫著圍裙從廚房裡跑出來,然後抱住站在門口的蘇野。

    「你這傢伙搬走了都不回來看看。」慕槿說完就拉著蘇野進屋。

    「等等我換鞋。」蘇野說。

    「對對。」慕槿從鞋櫃裡拿出一雙新拖鞋,和蘇野以前的一模一樣。

    「特意買的」慕槿笑著說。

    蘇野蹲下來松鞋帶,明宇和慕槿就站在旁邊。她不用看都能想到是幅多搞笑的畫面。

    客廳的擺設沒有太大變化,只是沙發套的顏色從淡雅的碎花變成了中性化的藍黑寬條紋。客廳的桌子換了個更大的,原來的小桌子被移到了陽台,又加了幾個坐墊,改成了類似喝茶聊天的會友室。桌上放著兩個大馬克杯,一盒吃了一半的鹽津葡萄,還有一本《瑞麗》雜誌和幾張明宇喜歡的《生化危機4》、《金剛狼》之類的電影光盤。

    蘇野沒進臥室和廚房,看完陽台就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你喝點什麼?冰的還是熱的?」

    「隨便都行。」

    慕槿端了杯玄米茶給蘇野。

    「你和明宇先坐,我還在做飯,一會兒就好。」

    「我來幫你吧。」蘇野說著就站起身,她想盡量避免和明宇單獨相處。

    「很方便的,我都準備好了。只等著下鍋就行。你就老實坐著。」慕槿毫不客氣地把蘇野摁回沙發。

    一會兒就聽到廚房裡響起鍋碗瓢盆的動靜。

    明宇半曲著身子,雙手放在膝蓋上,他給蘇野的杯子添了點水。

    「高登已經和我們簽合同了」明宇說。

    「是嗎?好事啊。」

    「我上次去他們公司見到你朋友了。」

    「嗯?」

    「就是高佐和傅晗昱。」

    聽到傅晗昱的名字,蘇野心裡揪了一下。上次吃飯後,她再也沒看到他。但他似乎在她不在家的時候回來過幾次,因為她有在煙灰缸裡看到抽剩的煙頭。而讓她心神不寧的是,如果傅晗昱是故意挑她不在的時候回家,那他對她的討厭可見一斑。

    「聽高佐說你現在住在傅晗昱家裡。」

    蘇野心想「完了!」。她杵在那裡想著要如何解釋。廚房裡傳來菜下鍋的聲音。

    「上次不讓我去你家是因為這個嗎?這沒什麼啊,你幹嘛還不好意思。」明宇絲毫不在意的笑容,讓蘇野覺得自己剛才好像偷情被人抓個現行的反應真是可笑。

    「不是。上次是真覺得麻煩」蘇野說。

    「你怎麼會和他們認識?以前都沒聽你提過。」

    「以前你們也沒問過我啊。」蘇野嗆了句。明宇有些悻悻然,他換了個姿勢,左腿搭在右腿上,靠著沙發打開電視,漫不經心的看起廣告。

    蘇野端起茶杯喝茶,心裡在懊悔。

    「你們怎麼都沒聲音啊。」慕槿端著菜出來。蘇野把桌上的東西移開,幫著慕槿擺桌。然後三個人圍坐著桌子開始吃飯。「要浪費了。這麼多哪吃得完。」蘇野看著一桌子的菜說。

    「沒關係。你難得來一趟,我特意學了幾道新菜,你嘗嘗。」慕槿夾了塊鹽焗雞給蘇野。

    「也有你最愛吃的菜。」慕槿極公平的又夾了紅燒牛肉給陸明宇,兩個人相視一笑。

    「我不吃肥肉,你幫我挑一下吧。」慕槿說。明宇把筷子伸過去,幫慕槿剔掉肥肉,自然的放到自己碗裡。

    即便是客套至極的話,蘇野還是決定問出來:「慕槿,你最近都在幹嘛?工作忙嗎?」

    「還是那樣。我們公司不像明宇他們,沒那麼忙。但是最近接的客戶太難伺候了,總刁難人。設計方案改了好幾遍還不滿意。」

    「這種事得讓客戶部去處理。他先跟客戶溝通好,就不太會波及到你們部門了。」

    「你以為每個廣告公司都跟你們似的分工精準。我們都是又當爹又當媽的。」

    「要不你到了年末就跳槽吧。來我們公司或者別的大點的公司都行。你不一直不太滿意現在的工作。」

    「可是情侶在一個公司不太好吧。」

    蘇野感覺糟透了。

    她想自己明明下決心不會再回來,為什麼又不知死活的答應了明宇的邀約。就因為抱有僥倖,想知道明宇和慕槿究竟過得好不好?想知道哪些事究竟是自己不能為明宇做的?想知道慕槿究竟有哪些地方好過自己?這麼說來,她確實活該自作自受。

    「蘇野。你現在住哪兒啊?」慕槿問。

    「啊?我嗎?」抑制悶頭吃飯的蘇野開始吞吞吐吐。她瞄了眼陸明宇,他正挑弄著那盤青椒肉絲。

    「是呀。你搬家連地址都沒告訴我們。」

    「我住富力城」蘇野咕噥著。

    「你住那麼好的地方去了?我有同事之前想在那邊買房,但房價太貴。那你一個月房租多少錢?」

    「是朋友的房子。」

    「唉?高佐的嗎?」

    「算是吧。」蘇野敷衍著。反正高佐也好,傅晗昱也好對慕槿來說都是不相熟的人,沒必要解釋那麼多。

    「哦。」慕槿故意拖長了尾音,好像已經明白了箇中內幕,還故意捅了捅身邊的明宇。

    「蘇野你和他怎麼認識的?」慕槿放下碗,一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勢頭。

    「行了。你別打聽那麼多了。」剛剛碰了釘子的陸明宇插嘴。

    「有什麼嘛。大家都是朋友,關心一下而已。」慕槿不高興的拉下了臉。陸明宇只好哄她「別生氣啦。你這麼問蘇野肯定不願說。這種女生八卦待會兒你倆單獨聊的時候再問吧。」

    蘇野只想找個地方鑽進去。

    怕慕槿再當著明宇的面追問自己和高佐的事,一吃完飯,蘇野就執意要走。慕槿一個勁兒的留她,明宇只不冷不熱的客氣了兩句。

    「那我送你出去。一定讓我送你出去。」慕槿說著已經開始穿外套換鞋。

    短短的一段路,蘇野走得提心吊膽。就像懷裡揣著顆定時炸彈,她一直等著慕槿發問,也暗自想著該怎麼解釋她和高佐以及傅晗昱之間的事。她安慰自己,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沒必要自己先虛張聲勢的露出馬腳。

    但慕槿什麼也沒問。她只說天氣熱了起來,上次買的漂亮裙子終於可以穿了;只說最近看好多姑娘留短髮很帥氣,自己也想去剪一個;只說最近追了部新的偶像劇,男主角長得很帥。蘇野聽她絮絮叨叨,一恍神,以為自己成了時間旅行者,回到了五個月前的時空。

    「就送到這吧。」一出小區門口,蘇野就勸慕槿留步。

    「好,有空常來玩。下次我們吃完飯一起去唱歌。」

    「嗯。」

    「對了,蘇野。」慕槿喚了聲。「要抓住身邊的機會。不要錯過好男人。」她認真的說。

    蘇野知道慕槿已經認定她和高佐關係不尋常,但從她嘴裡聽到這句話,無論如何讓她難有被關懷的感受。

    她擺了擺手,算是告別。

    蘇野沿著巷子往回走。下午兩點半,太陽升得很高,正是猛烈的時候。巷子裡的狗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吐著舌頭。一戶人家大張著院門,阿姨正在院子裡往地上灑水。蘇野的腋下已經被汗水濡濕,額前的碎發也緊貼著皮膚。

    她還不想回家。

    她已經想好,先去趟附近的圖書大廈,然後等天稍微涼快點再去趟齊叔的酒吧。

    從巷子出來,沿著馬路走大概500米再拐個彎就能看到圖書大廈。雖說以前就住在附近,且無數次的從這裡路過,但蘇野一次也未進去過。她已經很久沒逛過實體書店了。只要不上班,她一定都是窩在家裡睡覺看書,逛網店,叫外賣。

    圖書大廈裡開著冷氣,溫度適宜,原本因出汗變得粘濕的皮膚也恢復了乾燥。蘇野穿梭在書架間心滿意足。

    和網上買書不一樣,實體店的書拿在手裡就能給人一種投緣的感覺。封面、紙張、腰封、裝幀、鉛字,甚至氣味都透露著它的脾氣秉性。得慢慢揣摩才能知道它的好,所以才說讀書如閱人。

    她從書架上挑了一本馬世芳的《地下鄉愁藍調》坐到大廈右側的角落讀了起來。

    這本書是尹莫推薦給她看的。馬世芳是台灣有名的廣播人、寫作者,尹莫常跟蘇野說起。他寫過不少優秀的樂評集。《地下鄉愁藍調》則用優美哀婉的筆觸記錄了他如何念著上一代人的舊,在台灣「民歌運動」的足跡中、在一張張搖滾音樂唱片裡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感懷青春。蘇野對這些都不瞭解,她被吸引,純粹是因為序的題目《鄉愁是給不回家的人》讓她的心被觸動。

    坐太久,冷氣吹得蘇野有點冷,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水泥地板坐著很硬,看書的過程中她得不停調換坐姿。抬手看看表已經五點。蘇野合上才看了一半的書,又挑了兩本自己覬覦很久的小說到收銀台結了帳,把書塞進包裡走出了圖書大廈。

    午飯吃太多,還不餓。她打算磨磨蹭蹭晃到後海去。即便午後的熱氣還未退盡,她還是朝公交車站的方向走去。

    沒有直達後海或者南鑼鼓巷的車,她只好在北海北門站下車,然後從荷花市場一路溜躂。她在路邊聽了兩段街頭相聲,吃了根老北京冰棍,又挨家挨戶的逛了胡同裡的小店買了件海魂衫。等她到齊叔的店時已經快晚上八點。

    她好久沒來了,台上的歌手還有店裡的客人都不熟悉。齊叔正和幾個年輕人聊天,看到蘇野便過來打招呼。

    「你和尹莫最近都不怎麼常來。」

    「是嗎?我也好久沒見她了。最近特別忙。」

    「華東還沒回來嗎?」蘇野看了一眼台上的新歌手問。齊叔驚訝地說「華東不來了。尹莫沒告訴你?」

    這倒是條新聞。蘇野想。

    原先那桌人叫著齊叔,齊叔讓蘇野隨便坐,自己又折回去找朋友。蘇野忽然覺得待在酒吧也沒什麼必要了,便悄悄離開,叫了輛車直接回家。

    一開門,蘇野發現客廳的燈居然亮著,再一低頭,看見一雙自己沒見過的男式鞋端端正正的擺在玄關。她走進去,客廳裡沒人。也聽不到異樣的動靜。她正想著是不是傅晗昱下午回來,走時忘了關燈,就聽到背後有人說「你回來了」。

    傅晗昱站在書房門口,穿了件寬鬆的棉質黑色短袖,一條軍綠的休閒長褲。她第一次看到他穿得這麼隨便,感覺人好像年輕了很多。

    蘇野拘謹的站在那裡,嘗試著從傅晗昱的表情裡解讀出生氣或者友好的訊息來,但一無所獲。

    「去哪了?」傅晗昱問。

    「去書店了。」蘇野掐頭去尾的回答。傅晗昱像盯著可疑份子看了她幾秒。

    「你把玻璃杯放哪兒了?」

    「什麼?」蘇野確認著他的問題。

    「玻璃杯。我要喝水。」

    「哦。」蘇野放下手裡的包,去廚房找了只玻璃水杯,沖洗乾淨後,拿給傅晗昱。傅晗昱甩了甩上面的水滴,走到飲水機前接了杯溫水正要回書房。

    「傅晗昱」蘇野叫住他。他轉過身,站在原地沒動。

    「對不起。」

    「跟別人先道歉是你的習慣嗎?」

    「當然不是」

    「覺得抱歉才會這麼說。你得話說得也算對。我那天發脾氣真是不好意思。」蘇野眼前浮現出自己上午坐在明宇家時的畫面。

    「我說得對有什麼用。該犯傻的時候你不照樣積極。」傅晗昱的態度仍舊,口氣卻柔和了許多。

    蘇野像被說中了心事,她側對著傅晗昱坐到沙發上。

    「我從大學就暗戀他。剛認識的時候,我不敢在別人面前表現出來,只好自己找機會和他說話。有次早上在食堂遇到,之後我就算準了時間天天去。有時能碰到,有時碰不到。碰到的時候我就跟他招呼,偶爾也會一起吃早飯,慢慢熟了起來。他提過的書、電影、歌我都會特意去看或者去聽。他參加的活動我也一定到場。看他老穿黑色的衣服,我就給自己也買了一件男式的黑色外套。看他點了一次蛋炒飯,我就慢慢染上了愛吃蛋炒飯的習慣。他們的課總在703教室,我就常去那邊上自習,想著能遇到他。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沒人注意,卻是我能和他靠近的唯一途徑。

    等到能真正靠近,表明心意的時候,我又總會沒出息的退縮。大二運動會的時候,他打籃球崴了腳,我買了瓶紅花油卻一直不敢送給他。那天我在他上課的教室外站了很久,最後卻只有膽量把藥送給班裡和他關係不錯的另一個男生。我總覺得他們那麼好,他一定會把藥借給明宇用。

    那麼彆扭著過了整整一年,不知不覺我就被套上了朋友的頭銜。如果對於他的體貼和照顧以前從沒擁有,忘了也就忘了。但偏偏成了朋友,能夠借這身份得到他的關心,反而讓我變得不知足。可又怕太貪心會連以朋友的身份陪在身邊的權利都失去,所以我只能藏著心思拚命給他我能給的東西,讓他發現我的好。那種患得患失等著被他發現的感覺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態,習慣他不高興就想辦法讓他高興,習慣他只要開口我就盡量幫他,習慣他說不要就不要。所以,你和高佐的話我都明白,但感情這種事,最聽不進去的就是勸。

    你知道我現在面對慕槿是什麼心情。我妒忌她,又覺得對不起她。她誠心誠意還拿我當朋友,我卻因為忍受不了她和明宇在一起只想躲著她。我不想讓任何人為難,所以我只能這樣慢慢等,等著有一天自己能忽然開竅,明白這些就像你說的,都是不值得。」那些憋在心裡的話,一旦決定說出來,過程本身反而出乎意料的流暢簡單。蘇野就像忘了傅晗昱的存在,只想把自己和回憶徹底掏空。但它們就像魔術師手裡的綵帶,無論她怎麼扯,後面總是一段連著一段。終於連她也覺得疲倦,舉手繳械停了下來。

    意識一接觸到現實,她只覺得一直緊握的手和挺直的背有些疼,但她保持這姿勢沒動,她在等傅晗昱離開。

    傅晗昱把水杯放到旁邊的架子上,走過來停在蘇野身後。即便中間隔著厚厚的皮質沙發,蘇野也能感覺到背若芒刺。

    一雙手就這樣毫無預警的從背後輕按住她的頭,力道不大,她還是低下了頭,眼睛順從的看著被自己握得發白的雙手。

    五指的指腹柔緩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傅晗昱低聲說「如果因為愛的人受傷,只要咒罵或者哭泣就好,不用那麼周到的顧全各方。」

    頭頂的施重就像它到來時那樣又突然消失。蘇野聽到傅晗昱走回書房,輕輕掩上了門。

    被碰觸過的地方仍舊隱隱的發麻。蘇野就像一個禱告後接受了神父洗禮的教徒,心無聲的塌陷,直到忍了一天的眼淚,就這樣毫無顧忌的砸到手上。她不明白,不過是不愛一個人而已,怎麼會比愛上一個人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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