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舟七十八年四月一日至十日,青丘建城十週年大慶典。這座令大陸和海洋不少生靈都心嚮往之的美麗城市,如今雖然已知其位於荒原某處,卻依舊保持著獨有的神秘魅力,想入城的人們只能服從青丘官方的安排。
四年前大陸生靈與海洋生靈進行了長達半年的談判。這期間又暴發過數次衝突,但海洋局勢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堪琢磨,進化出了智慧的海族也同樣進化出了不亞於人心的複雜心思,所以衝突來得快平息得也快。
海洋是多麼廣闊的世界,不要說背地裡有陸地支持的海人,就是海族自己都四分五裂,各有各的想法。大陸生靈面對數量遠超過自己的海洋生靈前所未有團結一心,唱紅臉唱黑臉唱白臉粉墨登場。他們竭盡全力分化海族,無情打擊好戰的那一類,交好拉攏和平傾向明顯的那一類。同出一源的海人更是得到了大陸生靈前所未有的公開大力支持,短短一個多月,就有幾十個大小海人王國宣告成立。
大陸不僅擁有浮城城主這樣舉手投足間便翻江倒海的至強者,還有天舟人類破壞力極強的生物化學磁爆熱能武器乃至一死一大片的核武器。修士盟的修士對海族的威脅雖然較弱,但各種偏門手段層出不窮,搗起亂來也令海族頭疼。
種種思慮之下,停戰協議總算簽下來,其中還包括各種合作協議。陸上的生靈們,尤其是原先對海族還心存鄙薄的那類,面對狡猾程度不亞於資深老政客的胖頭魚兒們大為震驚,終於認識到如果輕視它們,自己必將付出不匪代價。
不管怎麼說,在天舟七十五年到來之前,海族全面撤退,給大陸生靈留下了一片被海水淹沒後狼藉頹敗的舊土。重建工作立刻提上議事日程。
在談判中掌握了不小話事權的白選自然也獲得了不少好處,她趁機把元家的「慈心為懷」形象重新豎立起來。她向天舟民眾發表講話,直言不諱元承智的罪過不應該成為元家所有人的罪過。元家還有勇於揭露罪行的元繼明元啟睿元啟森,還有她白選。但是,元家有必要為家主因野心造下的罪孽贖求民眾的原諒。
此後,白選斥巨資成立了「曙光基金會」,專門用於給受難民眾解決此後生計問題。她也與花家、波旁家以及同盟家族一起大力贊助各地修繕破敗城鎮,號召逃離民眾重返故居,一應安置事宜有條不紊開展。
這些事務性的工作由元啟睿總攬,元家幾名旁系子弟襄助。元繼理終究擅長的還是科研,他帶領元家武器研究所的科學家們一頭栽進白選從艦首運的機甲研發工作中,試圖破解其中奧秘以求完善現有機甲,並開發更多高精尖武器。
元啟聰於植物學領域嶄露頭角,並且漸漸將研究延伸向藥物學專精,逐漸承擔起元氏藥劑研究所的重擔。元慧初率領攻堅小組花費兩年多時間將生命藥劑的克制藥劑研發出來,此後她離開藥物研究領域,轉而進入大學教書。她幾乎因生命藥劑和克制藥劑徹底失去生育能力,大病一場又調養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成功懷孕。
在天舟七十八年春節前夕,元慧初生下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兒,宛然花滿樓小時候的樣子。這時,薩雅特的女兒快滿兩歲,元啟森的遺腹子雙胞胎三歲半,元啟睿的長子四歲、長女半歲。
夕陽銜山,瞑色蒼茫。青丘二十區送走了又一撥前來參觀遊玩的賓客,白天的喧囂熱鬧漸漸沉澱下來。晶玉湖附近的小山坡上,烈烈山花圍繞著元啟森的衣冠塚。白選仍然一動不動坐在草甸裡,她身邊一左一右乖乖抱膝坐著的小男孩兒也如同清早來到這兒時那樣安靜。
每年的四月四日,白選都會帶著雙生子在這兒靜坐一整天。不僅如此,這幾年每每遇著棘手之事為難之事憤怒痛恨之事,她就會來到衣冠塚默然獨坐。望著波光粼粼的晶玉湖,山風徐徐吹拂,木葉清香四溢,她很快就能讓自己排空雜念心如止水變得平靜安然。
估摸著時間應到了,白選張開手臂攬住小男孩兒,手掌貼在他們的背心,輕聲說:「傳瑜、傳瑾,去給爸爸磕頭。」
元傳瑜和元傳瑾眉眼輪廊酷似元啟森,但沒有長著元啟森那樣的薄薄嘴唇,孿生子粉嘟嘟的豐潤唇瓣像他們的母親。只要白選和孿生子在一起,誰都得承認她和他們更像母子。這大概也是孿生子一直養在母親身邊,卻與一年只有兩個月相處時間的姑姑感情分外深厚的原因之一。
瞧著小孩兒身板筆直地跪倒在草地裡,畢恭畢敬對著晶玉湖磕了三個頭,又轉身向著衣冠塚再磕三個頭,白選饒是每年都要看幾次,也還是微微頷首表示讚許。
元啟森的遺囑讓白選代為教養雙生子,但她考慮到孩子終究最需要的還是母親,母親也肯定捨不得孩子,便仍把雙生子與燕聆都送回了元氏莊園。元繼理貝幼菁夫婦如今是元家嫡系唯一的第三代,他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長久青丘。白選把孩子們送回去也是想讓父母能享受天倫之樂,聊以告慰二老的喪子之痛。
事實證明,只有白選這位在天舟備受尊敬敬畏的女將軍姑姑能震懾住兩隻小東西。本來她只打算每年接傳瑜傳瑾到青丘小住,後來發現父母和燕聆把孩子們寵慣得有點過頭,這才將二小打包接到青丘由自己管教了很長一段時間。
那時孩子們週歲剛過,元家眾人誰也捨不得動手搧他們的小屁股,就白選狠得下心,也沉得下臉惡狠狠開罵。她打得再重罵得再狠,小東西們還是與她親近得不行。
傳瑜和傳瑾出生後同樣不能免俗地進行了天賦資質諸項檢驗,元啟森的孩子自然被許多人寄予希望。白選雖然很反感這種以天賦定人生的作法,但她還沒有自高自傲到與整個社會大環境相抗衡的地步。雙生子絲毫不例外都是高腦波脈動值的天才兒童,與元啟睿的長子元傳璋、長女元穎珺資質相仿,都是天生水晶國民。
不曾言諸於口形諸於外,白選卻看得出燕聆心裡很難受。燕聆的腦波脈動值中等偏下,她一直認為受自己的基因影響,傳瑜傳瑾的資質才會連元啟森的高度都達不到,更別說超過。她總說,若非世事無常,啟森先生的妻子應該同樣是腦波脈動值高等的天才,他的孩子資質也應該更優秀。
好在元繼理夫妻倆對雙生子疼愛得不得了,根本沒有對燕聆有過別的情緒,燕聆才漸漸從抑鬱陰影中走出來。用白選的話來說,孩子的健康才最重要。就這點而言,身體素質上佳的燕聆毫無疑問完勝那些殫精竭慮的女科學家。
白璧無瑕私底下也與白選談論,傳瑜和傳瑾的性格活潑外向,相比起小大人也似的堂兄傳璋,這對活寶的童年顯然要快樂幸福許多。當然,瑜寶貝和瑾寶貝能不思書本在青丘撒著歡兒亂跑,白選這個姑姑的庇護絕對是原因之一。
磕完頭,一天的悼念就結束了。傳瑜傳瑾從半歲多點兒就跟著白選來這兒靜坐懷念,當然清楚現在已經是可以撒嬌的時候。兩隻站起身撒腳丫跑到白選身旁,一人抱住她一條腿,嚷嚷著要姑姑抱。
笑著嗔怪這兩個小鬼頭都快要四歲了還求抱,白選寵溺地摸摸他們的柔軟發頂,蹲下身子一手一個抱起來。傳瑜傳瑾伸出小白藕似的胖乎乎胳膊環住白選的脖頸,香噴噴的小嘴兒同時湊上去用力親了她一口。
「姑姑,這次讓我們多住些時候好不好?瑜兒(瑾兒)可想姑姑了。」雙生子異口同聲,小臉蛋緊緊貼著白選的臉頰,不停摩娑。
「姑姑會和你們一起回去看望爺爺奶奶,也會在莊園住一段時間。」白選才不讓這對調皮鬼在青丘久住,否則一大堆控訴侄少爺辣手摧殘花兒草兒晶石兒妖獸荒獸的報告又會堆滿她的案頭。
損失事小,關鍵是這倆小東西膽兒特肥,兩歲多點就敢帶著玩具也似的「裝備」去危險區域探險。青丘圈養的妖獸荒獸且不去說,一些花花草草也喜歡小娃娃香甜血肉。他們倆有靈體范飯飯和一幫子元啟森原先的手下袒護,趁著白選外出就要把青丘鬧得雞飛狗跳。沈閒氣得半死,卻又拿嘴甜得滴蜜又愛賣萌討好他的小東西沒轍。
有一回倆小東西幾乎摸到了青丘通往荒原的密徑入口,那兒放養著十數頭凶悍妖獸,一口一個吃骨頭不帶吐渣的。沈閒不敢再瞞下去,只得告訴白選,把她嚇得魂飛魄散。事後,白選不僅重罰了縱容兩隻小東西亂跑的靈體范飯飯和一干毫無原則寵愛小主人的保鏢,還在傳瑜傳瑾滑嫩嫩的小屁股上拍了好幾下,並且勒令他們面壁反省。
此時聽了白選隱含拒絕的話,傳瑜與傳瑾眉來眼去,知道姑姑決定了的事兒很難改變,識相地沒有再磨嘰。兩隻小東西昨天晚上才到的青丘,只纏了白選一會兒就被迫睡覺。大清早從被窩裡挖出來晨跑,再跟著沈閒練了會兒七殺就被帶來靜坐,現下終於可以和親親姑姑講講這麼久積攢下來的有趣事兒。
白選抱著兩隻慢悠悠下山,孩子一時嬌憨純稚一時強裝老氣橫秋一時撒嬌賣萌,用清亮童音在她耳邊嘰嘰喳喳講些他們認為必須與姑姑分享的事兒。童心童趣童真,白選被侄兒們逗得哈哈大笑,不免讓小鬼頭趁機哄著答應了平時她要裝模作樣逗著他們勾著他們著急的事情。
在白璧無瑕修練出白澤真身之前,白選不會有孩子,所以傳瑜傳瑾對她而言就是兒子。對自己的兒子,她當然該打就要打,該罵就要罵。在這一點上,她比燕聆要放開得多。燕聆總認為是自己拖累了兒子們,別說動手,就連重話都捨不得說一句。
而對姑姑既親且畏的小東西們懵懂不知,為什麼他們和姑姑格外親近,無論什麼心情都願意與她分享——不僅僅因為長相。也許他們長大以後會知道,在姑姑胸腔跳動著的是他們父親的心臟。每當他們倚靠在姑姑懷裡聽見的沉穩有力心跳聲音,其實是他們父親的無聲言語。
路過市政廳前面的三體廣場,白選把孩子們放下,牽著他們走向廣場東邊一組雕像群。這座大型晶石雕像紀念的是為抗擊海族英勇戰鬥過的人們。它由三部份組成,左邊是一塊英雄牆,上面鐫刻著所有犧牲在戰爭中的烈士姓名,無分來自哪裡。右邊則是紀念群像,有亡者也有生還者的代表。
最中間則是四個人的雕像。現任青丘政務官,身穿資探員制服的白選居中站立,手中持金藍色長鞭,腰間別著小手槍;已經確立為下一任青丘政務官的沈閒與白選背靠背,他胸前配帶著象徵精神系異能者的徽章,身邊還有一台蒼綠色持盾握劍的機甲。
白璧無瑕身為白選的丈夫,也是青丘最親密夥伴浮城的繼承者。他身著寬袍大袖,腳邊蹲著一隻雪白九尾狐,怡怡然微側著身體站在白選右手邊。白選左邊的是為青丘未來制定出重要長遠規劃的元啟森,他倚坐在輪椅上,穿著病號服,腿上蓋著厚毯。一手執筆,一手握書,他眉眼平靜,嘴角有輕淺笑意,神態安祥。
白選每每看見元啟森,目光總是會不由自主落在他胸前掛著的黑色盒子上。這是除了衣物以外,唯一跟隨元啟森火化的物品。它的原型是一隻黑色玉盒,裡面放置著白選曾經送給他的晶玉顆料。現在想起那顆晶玉,她依舊有心痛若絞之感。曾經他說過的那句話,終究變成了現實。
默默瞻仰了一會兒,白選帶著孩子們離開三體廣場,回到自己的居所。夜色籠罩青丘,遠處還有悠揚音樂奏響,她看著手中議會台和元首府決定要授予自己封號國民最高殊榮的文件,幽幽歎息。
「女王,」搖搖頭,白選盯著那兩個字低聲對自己說,「你永遠都是走了狗屎運的小資探員,這樣的封號你受不起。真正的女王,是梅將軍,是鍾木蘭大法官,是無瑕那位數十年以自身法力維繫虛境防禦法陣偶爾才甦醒的偉大母親」
「女王,還應該是沉默持劍守衛天舟的花傾城,是堅強的母親貝幼菁,是從逆境中站起來的元慧初,是甘願為愛人放棄自我的燕聆女王,是追隨於我的那些可愛的女孩子們,是天下所有在命運長河中或者用力或者無力擊打起浪花的所有女人們。哪怕浪花太大,她們或者被淹死,或者反抗無效最終沉淪於命運從此隨波逐流。但是她們的一生,總有那樣的時刻是應受眾生仰視的女王」她搖頭自嘲,「我呢,不過幸運罷了。沒有皮皮,我什麼也不是。」
「你若這樣想,那你絕不應該認為自己受不起這樣的稱號。」窗外傳來男子溫柔聲音,白璧無瑕傾身靠在窗台上,笑瞇瞇地看著白選說,「她們或者被淹死或者隨波逐流,但你卻成為命運之河的弄潮兒爭渡者。幸運,又豈是隨便哪個人就能擁有的強悍屬性?」
「就是嘛」皮皮摸著滾瓜溜圓的肚皮飛進來,歪歪斜斜趴到白選肩上,抱住她的臉頰一通亂舔,並且斜著眼挑釁白璧無瑕。它驕傲地說,「貔貅怎麼可能隨便認主?受貔貅庇佑者,又怎可不為王?」
白選沉吟片刻,瞧瞧白璧無瑕,摸摸皮皮,終是莞爾。她踱到窗邊遠望,三體廣場燈火輝煌,那是慶典露天舞會舉辦的地方。以她的眼力,當能看見她與他們的雕像,便是與星斗和燈光爭輝亦不差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