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暮秋,紅葉鋪路。半年前來到故園,尚是紅圍綠繞景致好,半年之後重履舊地就已見花殘枝斷遍地淒涼。元啟森不是傷春悲秋之人,但是不知為何,見故園景色凋鄙,他仍有幾分黯然之色。
不過那幾分黯色洇在他眼眸最深處,他的神情卻一直平靜,絲毫不因身邊元慧初癒演愈烈的哭訴而有半點波動。沒辦法,這段時間元啟森見多了哭哭啼啼的場景,對這種嚶嚶嗡嗡的討厭聲音從煩惱不堪到如今已經完全麻木。
「哥哥,你快勸勸滿樓,不要再和太爺爺強下去了。他都傷成那樣,還一個勁頂嘴。上次太爺爺氣得生生打斷他三根肋骨,肺都受了重傷,咳出好多血。」元慧初兩隻眼腫成桃兒,拭淚的手帕濕透,小跑著跟在大步流星的元啟森身後。
她神色憔悴,不停抽噎,眼裡滿是恐懼之色,嘴唇哆嗦不停。想起什麼可怕之事,她的眼淚流得越發洶湧,柔弱嬌怯的模樣格外惹人憐惜。「哥哥,你勸勸滿樓吧他不能再強下去了」她緊緊扯著元啟森的袖子,反覆央求。
終於不耐地瞟了元慧初一眼,元啟森還是可憐她此時淒惶模樣,盡量放柔聲音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而這種願意付出一切的堅持基本上很難被改變。滿樓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年……他不也差點和我鬧翻?你心疼他,但也要理解他。」
這話說的是花滿樓,也在說自己。元啟森直到現在都處於被監視狀態,元承智已經不讓他接觸太多事務。除了在必要的時候出去做做秀,安撫安撫那些因海族攻勢不減而日漸煩躁不安的民眾,他幾乎無所事事。就連科學院的工作,他都基本上在家裡處理。
「哥哥」元慧初萬萬沒想到元啟森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驀然漲紅了臉,氣憤地高聲叫道,「你這是打算支持他死強到底?你想害死他?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想到這幾個月的擔心害怕惶恐不安,元慧初哭得話都沒辦法說出口。她使勁扯著手帕,瞪著元啟森,悲切地央求:「哥哥,你不知道滿樓現在都慘成什麼模樣了。我求你不要對他說那樣的話,讓他對太爺爺認錯吧我不能失去他」
「放心,我心裡想是一回事,勸他又是另一回事。」元啟森歎了口氣,拍拍元慧初的肩膀,低聲說,「滿樓現在吃點苦頭也未必不是壞事。至少,」他淡淡一笑,「他不用上戰場,更不用下海去暗殺海族強者。」
元慧初的哭聲戛然而止,拚命眨著眼睛,咬著嘴唇不再哭鬧,沉默著領路。元啟森偏頭看見元慧初腮上的脂粉被淚水沖出痕跡,心想你仍然錦衣玉食地安全活在大後方,我的小乖卻要被海水浸泡著苦苦尋找敵人,時刻小命不保。
眼深越發暗沉下去,元啟森慢慢攥拳,嘴唇緊緊抿住。花滿樓現在的情況和幾個月前他的情況一樣,正在接受處罰,來自於花國士親自下令的重罰聽說若不是花傾城死死抱住花國士,只怕當時花滿樓就會被廢了功力乃至丟了性命。當然,他現在的情況也十分不妙。
事情起因還是那三樁舊案。不管是拋出案子的安全部一方還是被突然襲擊了的花家這邊,其實都心知肚明,這三樁舊案不會有什麼真正的結果。這只是手段,迫使對方退讓或者說讓出更多利益的手段。
花家六伯爺是老國士的親信心腹,執掌血色公會內務諸事經年,苦勞功勞都大大的有。花國士能大度地任由安全部把人帶走,卻不意味著他還會坐視定罪量刑。從法律角度來講,二十年刑事追訴期已過,罰與不罰、輕罰重罰怎麼罰全在安全部那枝筆怎麼寫。
如果鍾木蘭還在世,大約會跳腳舉枴杖亂敲亂罵。但是就算鍾木蘭還在世,她對於安全部與異端局這兩大法外機構也無可奈何。用句冠冕堂皇的話來說,安全部這種在末世時擔當了元首耳目的機構為什麼存在,這是歷史遺留問題,不能一蹴而就,要徐徐圖之。
所以,當事人和不少局外人都很清楚,只要雙方達成了協議,這三樁重重拎起的舊案就有可能被輕輕放下。就算為了平息某些人的怒火不得不加以處罰,那也有輕重之分。
死刑?別逗了就連白選這個捅出舊案的真正始作俑者都沒抱這個希望。她的初衷只是給花家送去麻煩好讓他們的注意力從自己身上暫時離開。
但是有人不允許。有人在丁院長葬禮上發誓,不管隔多長時間,他都要揪出真兇給院長嬤嬤報仇。更何況,隨後的車禍慘案又死了那麼多孩子。黑十八是孤兒院的刺兒頭,他也是孤兒院一眾小屁孩的小頭領。
海族襲擊陸地沒多久,天舟國內諸多紛爭就有平息的勢力,所有目光都投向了那片不再沉默的大海。就是在這時候,三樁舊案輕描淡寫地判決。陰謀執行者朱一剛處死,而花家六伯爺被罰去被海族猛烈攻擊的黑潮大獄受刑,說是將功贖罪,用與海族戰鬥的方式來代替刑罰。
花滿樓就是在宣判沒多久,明目張膽於花家演武場以討教為名卻行刺殺之實。他在與六伯爺一番拳腳過後臉上終於有了笑意,在場眾人都以為他借此發洩了不滿,很是欣慰這孩子到底還是識大體。但誰也沒料到他在腰帶裡藏著一支筆式微型槍,一槍打在六伯爺眉心。鮮血細流從老者花白雙眉之間淌下時,演武場死一般寂靜。
六伯爺死時神情驚訝,他的表情告訴所有在場觀眾,他根本就不相信花滿樓會殺了自己,同時他也很失望。於
個人,在花滿樓回到花家後,六伯爺對他很是關照,兩個人之間有不淺感情。於家族,花滿樓身為花家第四代的翹楚,卻在大庭廣眾之下悍然擊殺家族長輩,這是忤逆不孝的行為。最重要的是,當時花國士就在場。
「我要信守承諾。」花滿樓扔下筆式微刑槍,說這話時面色如常。他深深凝視著花國士,眼中無限悲涼。
這些事情都是元啟森事後聽人說起的。那時他因久跪傷了膝獸,身上有鞭傷,還有中暑之後殘留的熱毒,所以行動不便,身體也不好。當然,他不能外出的最主要原因是元承智禁了他的足。直拖到現在,元慧初百般求了元承智才放了元啟森出來去勸說花滿樓。
師從花傾城學會花家機甲武學虎咆刀的花滿樓,其母和他的名字都正式入了花家嫡系族譜,又娶了曙光元家的小姐,任誰都看得出花國士和花傾城有意栽培他。他自己也爭氣,古武術的修為已經穩在了鑽石初階。
如今的年輕機甲武士們,也就只有捨甫琴科家那個逆反心理嚴重得大少爺不當偏要跑去給白選當親衛的小戰神列昂尼得?捨甫琴科能與他一較高下。所以如同元承智無法放棄元啟森一樣,花國士也不忍放棄花滿樓。元啟森這才得到外出機會,畢竟他是花滿樓最好的朋友之一。
但是元啟森知道,花滿樓不可能被自己勸服,就像他也無法對元承智低頭一樣。花家六伯爺指使了朱一剛,那麼又是誰指使了六伯爺?這是只能在心裡想無法說出口的事兒。花滿樓心裡悲痛,但是也許失望更多,而失望是種很難被改變的情緒。
元慧初從花傾城那兒拿到了通行證,這才能在重兵把守的花傢俬牢中穿行無阻。據說就連血玉監獄的構造都比不上花傢俬牢的複雜堅固,要想逃出私牢比登天還難。
元啟森只打量了四周兩眼就收回目光,他是沒有能力幫花滿樓逃獄的。不過大概誰都沒料到,不是花傾城和花斷城,是別的花家人膽敢冒著惹老國士雷霆震怒的風險打算幫花滿樓跑路。
那個人為什麼要這麼做?想起周久人大管家慈眉善目的老臉,元啟森心裡有陣陣寒意。如果花滿樓逃出私牢,不管花國士再怎麼捨不得,也必然要放棄這個對自己有敵意的晚輩,說不定還會下狠手。花家子孫眾多,天資高的大有人在,了不起花個十來二十年再培養一個就是了。
周久人是在不久之前潛入元氏莊園與元啟森見面的。那天晚上,元承智不在元氏莊園。他留下的人與其說是監視元啟森,不如說是在等著別人到來。這番佈置在數月前就開始了,但是他們要等的人始終都沒有露面。
人是會倦怠的。隨著時間漸久,那位強者在一些容易疲乏的
時刻不免鬆懈,這就給了周久人鑽空子的機會。那天凌晨他站在元啟森床前,元啟森就倏然驚醒,反倒把老頭兒嚇了一大跳。二人並沒有言語交談,因為隔壁房間的那位強者隨時有可能醒來。周久人扔下幾張紙就跑了,然後元啟森在兩天以後來到了故園。
回想那天晚上短短幾分鐘的事兒,再想想自己即將要幹的事兒,元啟森說不緊張那是假的。到不是害怕,而是他知道一旦事敗,花滿樓落不了好兒,他自己也別想有什麼好下場。長輩們的耐心是有限的,家族繼承者不只是他們幾個。
黑潮紀的殘忍,他們比誰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