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在黑潮紀,尤其是資探員,見得最多的是什麼?死亡會在飢餓時誤食有毒的食物而死、會在與野物搏鬥時被咬死踩死撕成十七八塊而死、會傷重無藥無醫不能及時救治而死、會在某個生死時刻被夥伴背叛當誘餌當盾牌莫名其妙地死……方式多種多樣,只有想不到,沒有幹不出。
見多了死亡,人的心當然會變得麻木冰冷,哪怕是至親的死亡,也能很快收拾心情,轉而面對未來。因為,你不知道下一個死的人是不是自己,你哪裡還有心情去關心死者?
這種情緒,說得好聽點叫做「拿得起放得下」;難聽點就是冷血、殘忍、自私。可是,那些一個勁地沉浸在過去、只會悲傷號啕的人,絕對比別人死得快。
——無法從悲傷中走出的人,會很快被悲傷帶走。
越是資深的資探員,其行為比別人越發顯得冷酷。甚至於仇恨在他們眼裡也是可以估價的東西,對自己有利時怎麼做都可以;有傷於己身的,頭腦便要冷靜下來,好好盤算、細細謀劃。
所以,當年征程公會的老雷,死了家族唯一的男丁,卻還能與白選握手言和。那是迫於實力不濟,也是被誘於晶石礦的重利。
所以,當年和現在的白選,失去了猛犸和皮皮,能飛快地抹乾眼淚,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那條路去走。活人總不能被死者拖累,哪怕是再親密的親人。
你悲悲切切個一千年,死去的人就會活過來嗎?你自己的人生路就能順暢地走下去嗎?熱血沸騰和成為冷血動物,哪一種能讓自己多走一步路,哪一種就會被選中。
那麼,既然死亡是司空見慣的事兒,白選是為自保計趕緊逃命,還是為了在意的人拖著半殘之軀去冒險?
這個選擇其實在絕大多數資探員那裡都不成其為選擇,只因自己都朝不保夕之時,還會記掛著旁人的很少。更何況,白選所在意的除了幼時有情份的小夥伴,就是幼時有情份的大夥伴的兒子。
都是過去十幾年的事與人,還那麼執著幹什麼?有句話說得好——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很顯然,當下白選要面對的,是比瓷器活更難應付的事兒。而她別說沒有金剛鑽,如今連個鐵鎯頭也拿不動了。
但是,白選與黑潮紀土生土長的資探員最大的差別就在於,哪怕她也能迅速收拾傷痛為自己打算,卻無法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所關心的人就這麼步入險境,而她什麼也不去做。前世二十多年的溫情人生還是給她的今世留下了烙印,她可以被改變,卻不會被同化。
即使辦不到左右乾坤之類的大事,至少也可以向花滿樓和梅半川示個警什麼的。至於她這麼干會不會影響大局,以致產生什麼惡果,和她有什麼關係?她白選只要自己關心的人無事,管你元啟森是死是活?
再者說了,既然這是個局,那麼供元啟森治病的紅豆杉估計已經採集到了足夠的數量,元家不可能拿堂堂曙光二世的小命去冒險。而這些被蒙在鼓裡的小資探員們,死得太多只怕也不能令那些撥動風雲的大人物們眨一眨眼吧?
白選盯著舉行儀式的高台,眼裡有怒火在翻滾。這場大局,不知道會有多少不知情的人無辜死去。如果她不是陰差陽錯認識了白璧無瑕,估計她也會是那個入局的人。到時候,她還能保住小命嗎?
想到種種凶險處,白選由衷希望,小十八、沈三多以及梅半川都是不知內情的人。否則,她會很失望很傷心很沮喪。
駐足行宮之上憑欄而望,遠方的海灘旗幟如林,在海風吹拂中獵獵飛舞。這裡是鐵港市的遠航海灘,參加此次大任務的資探隊伍有近乎六成在此處下海出發。
整整齊齊於海灘上列隊進行祭海儀式的人多得讓白選頭暈,一眼望不到盡頭。好幾萬人,除了高台之上司儀的唱禮聲竟無一雜響。然而也許是心理因素作祟,白選覺得那氣氛固然莊重妙手威嚴,卻又充滿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壯烈。
在每一次資探任務付諸現實之前,資探公會都要挑選黃道吉日,讓所有隊員齋戒沐浴過後,舉行隆重的出征祭奠儀式,完成任務回來也還得再一次祭告拜謝天地。
大任務大祭、小任務小祭,出征荒原祭獸、下水遠航祭海。而這些繁瑣複雜的禮儀都是從九德公會傳承下來的,迄今已有六十多年的歷史。
國際第一家資源探索公會——九德,據稱其出現於黑潮紀三年,前身是由十幾名散修發起、組織的資源交流集會。因此,作為修士盟的敵對方天舟共和國,向來只承認於黑潮紀五年由人類成立的「探索」公會為國際第一家結構完整、制度健全的資探公會。
探索公會成立的這年,這片大陸原住民與末日黑潮倖存人類爭奪生存空間的戰爭已經塵埃落定。而修士——這一地球上原本神秘無比的群體不再沉默,還來不及喘上一口氣的普通人類又開始與修士們搶地盤搶資源。
探索公會一出現便頗具規模,因此有些資探學家認為,它的身後聳立著不久便宣告立國的天舟共和國的影子,說它是如今國家資探總局資探總隊的前身絲毫不為過。反而,由那十幾名修士漸漸壯大的九德才是不折不扣的民間組織。
如今,在修士盟中地位崇高且超然的九德公會從世界第一家經營成為世界第一大,探索公會卻消失了。不管立場如何,天舟的資探學家們必須承認九德公會的出現對於開闢新世界、如何在大浩劫後時代生存下去的重要意義。所以,傳承自九德公會的祭奠儀式深深地扎根在天舟絲毫也不奇怪。
天舟以科學立國,官方隔三差五就要公開痛斥一番,說這些儀式反科學,都是迷信,要堅決取締。而事實上,從成員數萬、十數萬的大型公會到小貓兩三隻的微型公會。只要出任務,必定一絲不苟地把儀式做好,且越大型的公會、越重要的任務,儀式也必然越隆重。
原因很簡單,資探員是一個高風險的職業,出任務不死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每次儀式使用的東西很多都能重複使用,只有那些一次性消費品才需要每次購置。所以,舉行儀式的花費平攤下來,其實不算多。
但是只要這樣虔誠地祈禱,花點錢購買祭品,就能換來出征資探員的心安和穩定的情緒,何樂而不為?人總得有個精神寄托。尤其是經常在生死線徘徊的資探員,心懷某種信仰對於避免精神崩潰很有好處。
事實是,天舟的人們信仰眾多。這種信仰自由,國家沒有大肆鼓勵,但也不曾明文禁止。哪怕是號稱科技第一世家的元家眾人也擁有不同的信仰,眾所周知,曙光元學森就是虔誠的佛教徒,信仰於他輝煌的科學成就絲毫無礙。
此次祭海儀式其實就是一次佛家法會。受元家供奉的脂玉慈恩寺僧侶千里迢迢趕赴三個不同的下水點,為這次大任務頌經祈福。在同一時刻同時舉行的祭海儀式無不規模宏大,下水出發的時間也同樣是由慈恩寺的大德親自選定的良辰吉時。
白選看了會兒祭海就不再有興趣,白璧無瑕孩子心性,早就對駢四驪六的祭文唱詞失去了耐心,好奇地不停張望那些由各色人種組成的資探隊伍。
記起所備眾多藥劑裡有一款正適於重傷之後身體虛弱時服用,白選估摸著自己現下的情形,大概也適用那種藥劑。眼下她必須盡快讓自己提起精神,至少要恢復得與健康人類一般無二。於是她返回房間,從大箱子裡取出藥劑箱。
這是個銀白色的小箱子,三層共三十格,分門別類放置著三百瓶藥劑,盡數是沈三多的心血。白選當初很是眼紅此門技藝,許以重金請沈三多教她。但無論她怎麼威逼利誘,沈三多就是不肯答應,還說學了這玩意兒其實是禍不是福。
白選沒有強人所難,好在沈三多從來不拒絕她配製藥劑的請求,只要是自己用,白選要多少他給配多少。此時,看著藥箱裡各種顏色的藥劑,白選悵然若失。
以前有皮皮在、有異能傍身,她都沒有把握能找到救治元啟森的東西。現在麼,雖然有白璧無瑕的承諾,但此一時彼一時,形勢只有更嚴峻,她心裡越發沒底。
但無論如何都要試試,否則日後免不了後悔。白選打定主意,端起第一層和第二層活動格,伸手往下。她的手驀然停滯,轉而揉了揉眼睛,她看見了什麼?
第三層十格藥劑上面,安靜地躺著一塊只有巴掌那麼大的玉石。不對,稱它為晶玉更恰當。這塊神出鬼沒的晶玉,白選早就放棄對它行蹤的掌握,有它沒它一個樣。
拈起晶玉,白選把它舉高,對著光亮處瞇著眼細看。可惜,她如今沒了異能,左右雙眼和普通人實無分別,看在眼裡的自然只有泛著流光的玉白色。
輕輕撫摸著晶玉,白選想起它是皮皮第一次給自己帶來的實物戰利品,不禁傷感地低聲喚:「皮皮……」
「卡嚓」,晶玉應聲一裂兩半。白選傻了眼。然而隨即,從晶玉整整齊齊的斷面徐徐透出一抹金燦燦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