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羅花了淡妝,看得出她很仔細地描過眉、畫了眼線,還塗了淡淡的唇彩,齊耳短髮梳得平平整整。她穿著淺藍色的小西裝短套裙,衣領上別著一枚胸針。她腳下是光可鑒人的高跟黑皮鞋,手裡拿著小巧玲瓏的乳白色女士手包。
阿羅的這副打扮白選從來沒見過。在白選的印象當中,阿羅白天穿著孤兒院統一的員工橙色衣褲,晚上則套著一條有細碎小花的淡紫色長睡袍。今天阿羅的打扮端莊素雅,讓白選想起了自己前世的母親去參加老同學聯誼會時的裝扮。
不過,阿羅這身小西裝套裙的顏色已經發白,不但洗過很多次,而且成衣的年代很可能不短。黑皮鞋的鞋帶似乎曾經斷裂過,有修補的痕跡。那個手包上面應該曾經鑲嵌著什麼,如今卻不見了。
白選之所以看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阿羅一步步向她走過來。那些檢察官也沒有阻止阿羅,只是用探究的眼神打量著黑十八和白選。
阿羅在白選面前蹲下,摸了摸她的小臉兒,低聲說:「小乖,姨以後不能再照顧你了,你自己要好好兒的啊!」
白選眼裡飛快地瀰漫開霧氣。阿羅的打扮和這句話無一不在說明她絕決的內心,她對自己即將要面臨的下場顯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她是刻意的。
白選投入阿羅的懷抱,緊緊地摟住她的脖子,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白選的哭泣,但只有阿羅分辨出了白選哭聲裡面含含糊糊的問題:「誰要殺你?」
阿羅抱著白選,她的頭埋在孩子香軟的頸間,聞聽此言,身子一僵,下意識就要把白選推出懷抱。但小孩子此時的力氣居然大得驚人,小小的指甲掐進了阿羅的脖頸,又急促地問:「告訴我,是誰要殺你們!」
阿羅震驚。小乖啊小乖,這個傻乎乎的孩子原來什麼都明白什麼都懂嗎?就連丁嬤嬤都還沒有看清楚的死亡陰影,她居然已經洞悉?
阿羅低聲說:「沒有人要殺我們。我犯了罪,就應該接受法律的懲罰。」
白選驚天動地地哭嚎起來,在阿羅懷裡扭動著小身子,不停地跺著腳,然後藉著被阿羅勸哄的停頓時間,她焦急又傷心地耳語:「別騙我,我都知道。你好歹也為孤兒院別的人想一想,那些人不放過你們,是不是還會不放過誰?」
阿羅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但她的眼角餘光已經瞥見有面帶疑色的檢察官走了過來。她當機立斷,在白選耳旁說:「你幫我坐實罪名,我就告訴你!」
白選的哭聲還在繼續,阿羅卻已經放開了她,緩緩站起身。那名檢察官見狀,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站住腳。
阿羅低著頭,柔聲說:「小寶貝,姨姨要走了,你要乖乖地聽管事們的話。如果餓著了就忍一忍,再過幾年,你就能自己賺食物養活自己!」
白選抱住阿羅光潔的小腿,小肩膀不停抽搐。阿羅低頭去摸她的頭髮和胳膊,手指微微用力。
白選知道她在提醒自己。但是,幫她坐實罪名,不等於是害了她嗎?白選做不出來這種事情。無論如何,阿羅對自己真的不錯。
阿羅見狀,輕輕歎了口氣,扭頭對丁院長說:「對不起,院長,一年前我對您說了謊。」她的神情很平靜,有一種放下所有負擔的灑脫,「拋棄這孩子的人在她的襁褓裡面留下了一根有黃金墜子的銀項鏈,那時我正急著給兒子籌錢交學費,就用自己的嫁妝替換了項鏈。」她自嘲地搖搖頭,「我不值得您大動肝火。您看,我是有前科的。」
站在一旁的黑十八恍然大悟,怪不得阿羅那麼偏心白選,總是省下自己的吃食去餵這張特別饞的小嘴,原來如此。
白選心道,阿羅現在說出這些話,是想讓我痛恨她,然後揭發她的別的什麼貪墨之舉嗎?
果不其然,阿羅接著說:「昨天晚上,我還拿了一瓶截留下來的營養液給她喝。您如果不相信,問她就知道了。她的智商雖然不高,但是個不會說謊的好孩子。」
丁院長倚在牆壁旁邊,看著阿羅的眼神簡直要噴出火來。她滿面的痛心之色,厲聲道:「阿羅,你不配姓羅斯柴德!」說罷,她跌跌撞撞地轉身回了辦公樓裡面。
對院長的指責,阿羅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她握著白選的小肩膀,輕輕往外一推。阿羅的力氣太大,白選往後退了好幾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抬起頭呆呆地看著她。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白選眼裡滑落下來,阿羅低頭看著哭得小花貓也似的小傢伙,第一次發現這孩子的眼神是如此的靈動,裡面裝滿了悲哀。
從衣領上取下那枚胸針,阿羅遞到白選面前,說道:「你不用這麼捨不得我,我對你好,只不過是因為心裡內疚。你長大以後,如果有那筆財物傍身,日子絕對會好過一點。像你這樣又醜又傻的孩子,出了孤兒院只怕連去夜總會賣都沒人要!」
這話實在刻薄惡毒,白選緊緊捏著小拳頭,清晰響亮地大喊了一聲:「壞!」從地上爬起身,哭嚎著跑了。
阿羅神經質般地嬌笑起來,又看著不遠處的黑十八說:「孩子的話向來都最接近事實。十八,我知道你與小乖關係不錯,那枚胸針你替我交給她,我和她的帳從此兩清!」
黑十八抱著胸,鄙夷地說:「羅蘭,小爺看錯你了!」他快步向前,劈手奪過阿羅手裡的胸針,在手心裡拈了拈,冷嘲熱諷,「這個該不會也是你貪別人的吧?可千萬別給小乖惹來禍事!」
阿羅笑著說:「放心,你仔細去看,胸針的反面刻著一個圖案,那是我們家族的印章。若不是得到小乖的項鏈,為了孩子們,我只有把它給賣了。」頓了頓,又說,「這枚胸針剛才檢察官已經檢查核實過,它很光明。」
黑十八眼中掠過異色,冷哼一聲,掉頭去追白選。阿羅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心裡說,希望花家能保住那孩子。
她留戀地環顧了孤兒院一眼,轉身大踏步走向了停在院內的一輛懸浮車鑽了進去,檢察官們緊隨而入。片刻,懸浮車沖天而起。很快警察們也都撤退,但他們仍然帶走了兩位嬤嬤,因為阿羅的揭發。
黃玉市檢察公署同樣坐落在征程廣場旁邊,事實上,黃玉市的政府機構基本上都在這兒。懸浮車直接在檢察公署的空中陽台上落下,阿羅隨即被帶到反貪局專門關押嫌犯的拘留室裡。
這是間只容人能倚牆而坐的超級狹小逼仄的暗室,只有門,沒有窗戶,也沒有燈。夜晚到來之後,黑暗帶給人的壓迫感會加強數倍,使人覺得四面八方的牆壁在以一種緩慢的速度向自己擠壓過來,曾經有心理承受能力不強的犯人直接窒息而死或者瘋狂。
阿羅神色平靜地坐倒在地。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分鐘,也許是一個小時,門外忽然傳來一個平板無波的聲音:「你為什麼不按照我的吩咐去辦?」
阿羅沉默片刻,說:「我做了錯事不假,但我還算一個有良心的人。你選擇讓我去誣陷丁嬤嬤,根本就選錯了人!」
門外的人冷冷道:「看來你把我的話當成了耳旁風。我告訴過你,丁院長不會有事!你不清楚這個老太婆的能量有多大,哪怕她把那些營養液都拿去賣了,元家也不會有任何意見,甚至還會給她送一批過來。」
阿羅尖銳的聲音在暗室裡迴盪:「那你為什麼還要讓我去誣陷她?明明知道不行的事情還要去做,先生,您腦袋裡面長滿了草,還是裝著的全部是膿液?」
門外的人並不把阿羅的咒罵放在心上,繼續用冰冷的語氣說:「現在改口還不晚,想想你的孩子們!」
阿羅蜷縮在牆角,抱住膝蓋,喃喃道:「我不相信你們敢衝進花家的地盤去鬧事。丁嬤嬤雖然痛恨我辜負了她的信任,但是她會保護好羅斯柴德家族僅剩的兩名後裔。」她冷冷地笑起來,「我敢保證您不會比我更清楚丁嬤嬤的身份。先生,正如您所說,丁嬤嬤能量巨大,我知道您和您身後的人只不過想讓她暫時離開黃玉市。告訴您,無論用什麼辦法,您的打算都只會落空。我不知道你們究竟想幹什麼,但慈心孤兒院你們最好不要去打主意,否則下場會很慘!」
「羅斯柴德小姐還是多擔心你自己!」門外的人說了這句話之後,不再言語。
阿羅緊繃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她伸長蜷曲的雙腿,黑暗中她蔚藍色的眼眸就像藍寶石一般煜煜閃光。她為了兒子的學費可以昧著良心貪墨孤兒的財物,她也確實有截留營養液的行為,但是她不能把孤兒院四百多個孩子一起拖下水。只有讓丁嬤嬤守住孤兒院,才不會再有人無辜地死去。
阮嬤嬤、秦阿姨,還有歡天喜地去結婚的珍妮,以及那兩個還沒有滿月就夭折了的小生命,再加上今天明確無誤告訴丁嬤嬤要去死的自己。
——希望我們的鮮血能讓您看清楚這個世界的骯髒面目;希望這世上每一個異端都能真正去死,而不是被金錢的奴隸販賣到修真盟壯大敵人的實力;希望修真盟早日滅亡。
阿羅虔誠地做完人生當中最後一次禱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低頭咬住了小西裝的衣領。感覺到一股冰冷的液體觸碰到了嘴唇,她用力地吮吸,直到腹中冰寒氣息向全身漫延,把靈魂也凍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