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過年時日,玉容已經五個多月身孕,頗有些大腹便便了。冬日天寒地凍,路面結冰凝霜容易滑倒,胤禛把她看得很緊,沒有他的陪伴,連院子裡都不許她到,將她關在屋裡。只他偶爾閒了,又是冬陽高照的好天氣,才陪著她在府中走走。
於是到了過年那天,踏出府門,仰頭望望遼闊高遠的天際,望望連綿蒼黑矗立的屋脊,還有那彷彿不到邊的街衢巷道,玉容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彷彿在紅塵外走了一遭如今又回來了似的!她從來沒有過這麼又荒唐又真實、發自內心的感覺:原來天地間這麼大!聳聳肩搖頭笑笑,任由胤禛小心翼翼親扶她上車坐好。
馬車穩穩而行,踏踏的馬蹄聲與轆轆的車輪滾動聲漸漸淹沒在鬧市的喧囂中。玉容忍不住從胤禛懷裡掙扎坐直,撩起簾子一角往外看。回頭見胤禛挑了挑眉,忙道:「爺別生氣,就看一小會好不好?讓人家沾點人氣嘛,人家好久都沒看到這麼多人了!」
胤禛「嗤」的一笑,只說了句「當心身子,別碰著車壁了」閉目養神不再說什麼。
過年之後,天氣出奇的好,每天都是晴空麗日,只偶爾刮起的寒風也少了幾許肆虐。天氣好,人的心情也跟著好,京城裡一片熱鬧喜氣洋洋,各個戲園子、茶樓酒肆、勾欄曲捨無日不沉浸在新春極度的繁華熱鬧之中。各位阿哥也是一日一小聚,三日一大聚,輪流做東,爭奇鬥艷,賣弄各家的好廚子、好戲,在各自府裡吃酒聽戲、鬥雞走狗,熱鬧得要掀了天。
胤禛素來不喜熱鬧,對這些招搖奢靡的聚會能推則推,實在耐不過情面也只去應個景,勉強坐了坐就藉故離席,府中所有親友應酬一概由四福晉做主應付,他每日除了問問幾件常規的差事,幾乎都陪著玉容。在她的身邊,哪怕什麼都不做,只抱她坐在膝上,攬在懷中,感受她溫熱的呼吸,心中也覺安然溫馨。而玉容因懷孕不便外出,也樂於享受安靜的二人世界,卿卿我我。
轉眼又到了元宵,胤禛要哄玉容開心,頭一日,便命人在忘月居廊下掛起兩溜琉璃廠新造的別緻花燈,有用紫檀木作邊框,雕刻成龍鳳圖案,配以山水、人物、花鳥彩畫絹面和玉墜絲穗的宮燈;也有在彩繪畫絹前面鑲著白色的玻璃絲,晶瑩剔透、質感如冰的絲料燈;有用上好雪浪紙畫上彩色圖案後,再熔蠟於紙上,然後以輕紗夾住,色彩柔和的夾紗燈;還有大內御賜、做工考究的走馬燈,無不巧奪天工、造型別樣、精美絕倫不可言喻。到了晚間,燈中燭火大亮,星星盞盞,天上地下上下交輝,映得一片彩繡輝煌,令人眼花繚亂。饒是玉容見多識廣,也不禁深深咂舌,被這古代工匠獨具的匠心、精湛的工藝驚呆了。
「怎麼樣?好看嗎?」胤禛看到她目中毫無遮掩的讚賞驚訝,不覺得意。
玉容踮起腳把玩著一盞繪著嫦娥奔月故事的六角菱花燈,笑讚道:「真好看,不是真見簡直叫人難以想像,那些匠人的心思竟然如此玲瓏剔透,做工這樣精細!」
胤禛將她的手捂在掌心,微瞇著眼道:「哦?合著這裡頭沒爺什麼事?」在他,這可是頭一遭下此功夫討女人的歡心。
玉容聽他一副酸溜溜討賞的語氣,忍不住大笑,伸手圈上他的脖子主動吻上他的臉,親暱笑道:「誰說的?這裡頭最大的事就是爺的事,因為這裡頭有爺的心啊!」
「這還差不多!」胤禛曖昧一笑,將她往懷中按了按,嘴唇若有若無在她耳垂、脖頸輕輕啃吻輕觸,火熱的氣息撩撥得玉容扭著身子咯咯直笑著求饒叫癢。
兩人正打得火熱,小丫鬟稟報八阿哥與八福晉微雲來訪。胤禛一怔,忙命快請。八阿哥看著忘月居滿院滿廊、天上地下琳琅滿目一片燈火璀璨,哈哈笑道:「四哥真會樂啊!怪道四哥小四嫂懶怠出門,原來有這麼一塊寶地啊!」
「八弟說笑了,四哥我向來不喜熱鬧,你小四嫂又懷著身子不便出門,所以呆在家裡閒著罷了,哪有什麼樂!你們不在府上聽戲,怎麼跑我這來了?」胤禛笑著將他們讓進屋,便叫「上茶!」
八阿哥忙笑道:「喝茶就不必了!是這樣,四哥,今晚恰好輪到弟弟做東,這會諸位兄弟都在弟弟府上呢,想請四哥四嫂、小四嫂都過去一聚,不知四哥給不給面子?」
「是啊,若是路遠也不敢叨擾,幸而近在隔壁,好歹請四哥、小四嫂賞個臉吧!」微雲也笑道。
胤禛詢問的目光望著玉容,玉容本來是好熱鬧的,這些天有胤禛陪著也不做他想,可人家微雲夫婦都親自上門邀請了,焉能拒絕,便笑著向胤禛輕輕點了點頭。胤禛便笑道:「也好,總不能讓你夫妻白跑一趟。你們四嫂回了娘家賞燈,我和容兒過去就行了!」
「好極!四哥、小嫂子這就請吧,外邊已經備了暖轎,保證穩穩當當的!」八阿哥爽朗笑道。
胤禛一笑,與玉容披上貂皮大氅,四人一道出門去。
八阿哥府與四貝勒府毗鄰而建,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就到了。四人並未在府前下轎,轎子一徑抬了進去。進了儀門,穿過垂花廳,沿著遊廊往前又過了兩個院落,這才穩穩落轎。
胤禛扶了玉容下轎,只見前方大廳燈火輝煌,糊著雪白窗紙的窗壁上人影搖曳,不時傳來陣陣喧鬧嬉笑聲,廊前掛著別緻宮燈,廊下垂手侍立著兩溜隨時恭候服侍的丫環小廝,一色簇新的鮮亮衣裳,穿戴得整整齊齊。見了他們,都行下禮去,一面有人叫著:「爺、福晉同四爺、四側福晉到了!」一面紛紛搶上前去攙扶。廳裡眾人聽了,除了三阿哥胤祉,其餘的都是胤禛的弟弟,忙都迎了出來。
大家笑著廝見,胤禛一看,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俄以及胤祥胤禎,甚至年紀甚小的十五弟胤禑、十六弟胤祿也在,人人喜笑顏開,看樣子十分歡樂融洽。他不覺一怔,心道八弟好人緣,在京的阿哥們除了太子和年齡太幼的弟弟們,竟都在這裡了!
進了大廳坐下,十阿哥胤俄便笑道:「還是八哥八嫂面子大,不但請來了四哥,連小四嫂也請來了!四哥今兒既然來了,怎麼也得多喝幾杯!」眾兄弟都哄然稱是,不由分說已經給他滿上了。
旁邊微雲抽空向玉容笑道:「各位嫂子弟妹都在內廳呢,小四嫂不如一起進去?」
玉容不覺望了胤禛一眼,胤禛笑笑,向微雲道:「罷了,你進去招呼吧,她有身子不方便,隨著我在這就行!在座的都是自家兄弟,倒也無妨!」
微雲一笑而去。這些阿哥們見胤禛毫不避諱的護著玉容,藉著酒勁越發起哄,吵著鬧著要他喝酒。胤禛也不多說,雙手舉杯,含笑環敬一圈,道:「四哥先乾為敬,只乾了這杯之後你們先前怎麼喝還怎麼喝,四哥酒量不行,饒了四哥吧!」
「那怎麼成?好容易請到四哥,怎麼能不喝個痛快?喂,老十三,你拽我幹嘛!」十四阿哥胤禎噴著酒氣不滿的瞪了胤祥一眼。
胤祉神態閒閒,在一旁笑道:「各位弟弟也別忙著為難你們四哥了,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們等小四嫂給他添個小阿哥再灌他,還怕他不喝嗎?」
說得大家瞟了玉容一眼不禁都笑了起來。玉容臉一紅,忍不住瞪了胤祉一眼,卻惹來更加哄堂的大笑。胤禛卻似極受用這話般,笑吟吟攬著玉容的肩,道:「三哥說的是,到時候還請眾位兄弟賞臉,大家不醉不歸!」
玉容更窘,急道:「好啊你們!我和你們四哥成了你們下酒菜了,光打趣我們取樂!你們要是再說,再說,我就走了!」
八阿哥忙笑道:「別別別,小四嫂別惱!兄弟們久不與四哥相聚開個玩笑罷了!哪裡敢拿四哥小四嫂取樂呢?說是羨慕還差不多!」
玉容「咯」的一笑,瞅著八阿哥道:「八爺與八福晉神仙美眷,相敬如賓,只有別人羨慕你們的,哪有人值得你們羨慕呢?」
八阿哥似無意瞄了她隆起的腹部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惆悵,幾近無聞的歎了口氣,勉強一笑。
「來來,八哥,陪弟弟喝一個!」九阿哥胤禟舉杯打岔,與八阿哥碰杯一笑。別人不知,胤禟卻明白八哥的心病:大婚兩年尚未所出!而且康熙已經暗示了讓他納妾,不要再獨寵微雲一個,怎能不叫他心煩?
室內溫香拂鼻,融融暖如春,雪亮的燭火被玻璃罩子一罩,減了兩分銳利的明亮,顯得柔和許多。玉容坐在胤禛身旁,耳畔聽聞著他們划拳喝酒的笑語喧嘩,目光掃過室內,暗暗打量:絳紅繡花的駝毛地毯、吊著大紅穗子富麗堂皇的六面宮燈、沿牆一溜覆著繡滿吉祥圖案大紅座靠墊的圈椅、靠牆的福祿壽紅木邊框大屏風、落地碧翠的盆景……
一切那麼鮮艷、明麗而富貴,卻讓她忽然升起浮生若夢的感覺。
饒是她不清楚歷史,她也知道眼前這一群人中能坐上那把椅子的終究只有一個!眼前兄友弟恭、其樂融融的快樂還能維持多久?或者其實,這本來就只是一種表象?就像她在現代的家族一樣!她突然就很想看看他們翻臉的模樣!
被自己這個極其不厚道的念頭嚇了一跳,忍不住身子微震,自嘲著笑出了聲,情不自禁直了直腰身。
乍一轉眼,發現所有人都望著她,玉容嚇了一跳,扭頭疑惑的望著胤禛。胤禛笑道:「剛才三哥提議元宵佳節我們大家也猜個燈謎玩玩,好端端的你傻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