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裡下了十一月裡的初場雪,玉容的阿瑪、哥哥終於也到了京城。
明亮的冬陽映著雪地,四下白茫茫一片纖塵不染,純淨柔美如琉璃世界。四貝勒府前,玉容一身絳紅金線團花刻絲旗裝,外罩玄色貂皮大氅,梳著小巧的把子頭,腳上是鮮亮的鹿皮小棉靴,正準備登上馬車回家。
胤禛替她攏了攏披在身上的大氅,又細心的替她整整鬢角的東珠攢心梅花簪,幾近拇指大小的東珠圓潤光潔,顫動之間瑩光閃動,襯顯得她的容顏愈加明媚動人。胤禛輕輕捏了捏她的臉,笑道:「偏喜歡這黑色的氅衣,可穿起來比那件白狐的倒別是一番風情,更加,嗯,高貴了!爺的容兒就是長得美!」
玉容笑道:「爺的也是黑色的,人家要跟爺的一樣才般配嘛!」大清福晉命婦們即便是年高發白的,也喜歡花團錦簇的艷麗服飾,幾乎不穿黑色衣裳,玉容也是磨了許久胤禛才勉強給她做了一件,今日是頭一次上身。
胤禛一笑,替她掠了掠鬢角,道:「貧嘴!你乖乖去吧,等晚間爺親去接你回府。路上小心些,你肚子裡還有爺的孩子呢!」
玉容下意識緊緊握著他的手,閃動著長長的睫毛,心裡突然生出幾許怯意,眼巴巴望著胤禛,戀戀不捨道:「爺,不肯陪人家一起去嗎?」
她的家人?天知道她所認定的家人只是胤禛,而不是那個「阿瑪、哥哥」。
胤禛不由好笑,道:「你今兒怎麼了?怎麼忽然怯聲怯氣起來?人都說『近鄉情更怯』,原來近親情也一樣怯呀!爺陪你去有何不可,只是你們父女兄妹許久未見,論敘別情,有爺在未免拘束。乖,爺晚間就去接你!」
玉容動了動嘴,沒了話說,只好笑了笑蹬上馬車。轉眼瞥見一臉興奮期待、雙眼發亮的小山,聳聳肩徹底無語。
新落成的鈕祜祿府前,凌柱與兒子敬之帶著奴僕丫環正緊張的等候著四側福晉回府。馬車遠遠駛來,府前一片騷動,紛紛輕道:「來了,來了!」凌柱鼻子一酸,眨眨眼,拭了拭濕潤的眼眶。
玉容由小山輕輕扶著下了馬車,面前已經跪下了烏壓壓一片,奴僕們齊齊磕下頭去,叫著:「給四側福晉請安,側福晉吉祥!」
玉容腦中靈光一閃,心道:不錯,我是四側福晉,不是以前鈕祜祿家的小姐,別說沒人敢正眼看我,就算我這個阿瑪和哥哥看出點什麼,又敢怎麼吱聲?心念及此,已是大安,忙叫起身,又命雲兒雪兒上前扶起凌柱、敬之。
凌柱微紅了眼,怔怔打量著眼前貴氣逼人、滿頭珠光寶氣的女兒,有些恍然如夢的感覺。「容兒,你,你還好嗎?阿瑪,好想你呀!」凌柱忍不住搖晃上前,情不自禁揚起手要去撫摸她的臉。
玉容下意識往後傾了傾,凌柱一怔,猛然回過神來,尷尬的垂下手,笑笑,拱手彎腰,頗有些吃力道:「四,四側福晉,外頭冷,請屋裡說話吧!」
敬之也被妹妹的反應弄得一怔,緊緊的握著拳頭隨即鬆開,目中原本濃濃的歡喜寵愛漸漸變成失落、心痛、黯然,嘴角露出一縷苦笑:眼前的女子已經不是那個調皮搗蛋、神采飛揚,整天嬌嗔纏著他叫「哥哥」瞎胡鬧的親妹妹了,而是四貝勒寵愛的女人,皇家的一份子。
玉容眼角迅速掃過有些失魂落魄、呆若木雞的父子二人,心中暗暗愧疚:真正的鈕祜祿小姐,是不會這樣對待她的父兄的吧?玉容心中一熱,一步上前,一邊一個緊緊攬著他們的胳膊,揚起笑臉大聲道:「阿瑪、哥哥,咱們進去,今天咱們不醉不歸!」
凌柱與敬之明顯身子一僵,望了望她,三人相視大笑。
「側福晉,您不能喝酒,也不許亂吃東西的,貝勒爺吩咐過——」小山一聽她的話就急了,忍不住開口提醒。
玉容瞪她一眼,沒好氣道:「才剛剛說了句痛快話,偏你又來掃興!我告訴你,我今天誰的話也不聽,就聽我自己的,就算貝勒爺來了也一樣。不是一直念叨著你爹娘嗎?還不快離了我面前!」
小山一怔,無奈笑了笑,向雲兒、雪兒交代幾句,自去一家團聚了。
這裡進了屋落座,敬之撫掌呵呵大笑道:「妹妹脾氣還是那樣潑辣,不,嘴巴比從前更厲害了!」
「敬之,別胡說!小山那丫頭說的不錯,側福晉您是有身子的人,小心些好!」凌柱瞪了兒子一眼。
「阿瑪,你們還是叫我容兒吧,反正這裡沒有外人!這一年多你們還好嗎?一路來京還順利吧?」玉容見父兄沒有絲毫的疑心,也安了心。
凌柱慈愛的望著她笑,緩緩道:「只要你好,阿瑪和哥哥就好。你,你在四貝勒府上,唉,沒人為難你吧?」說著禁不住長長歎了口氣。他深知女兒眼裡不揉沙子、心直口快的脾性,也深知皇家攀高踩低的本性,自己職位低微、小門小戶,女兒就算再得寵,也難免受福晉們的欺負、受勢利眼奴才們的冷語吧?
凌柱的話中含著最真摯的親情關切,玉容不覺有些癡了,心中一陣激盪感動,全身暖融融的,彷彿沐浴在三春的暖陽中。她緊緊握著凌柱的手,目中波光閃動,淺淺笑道:「阿瑪,您放心,我很好很好,真的!四爺福晉都對我很好,沒人欺負我!」
「阿瑪,好容易妹妹回來一趟,還說這些做什麼?看到妹妹這模樣就知道她壞不了了。呵呵,照我說啊,她不欺負別人就好了,哪有人欺負得了她!」敬之生性豁達,直肚直腸,當下嗔了妹妹一眼取笑道。
「哥哥說的是!阿瑪,往後啊,你們少替我操點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對了,你這一年多,你們在西北可有什麼有趣的事。」玉容笑問,她很願意多打探一些「家鄉」的事。
敬之哈哈笑道:「我就猜到妹妹會問這個!唉,也是,當年咱們兄妹在西北多快活,怎不叫人懷念!對了,你等著,哥哥給你一個驚喜,你等等啊!」敬之眼睛徒然一亮,一溜身笑著出去了。
不一刻,敬之牽了一隻差不多半人高、健健壯壯的大狼狗進來,那狼狗通身毛髮濃灰厚密泛著柔光,搖著尾巴,束著耳朵,吊著血紅的大舌頭,一雙眸子清冷異常,閃動著幽幽的光。
「呀!大灰長這麼大了!」小山一個箭步從門外進來,又驚又喜上前蹲在大灰面前,伸手拍拍它的腦袋,親熱的撫弄著它。大灰嗚嗚兩聲,溫柔的蹭了蹭她,伸出舌頭極其友好的舔著她的手掌,弄得她咯咯直笑。
「側福晉,您瞧,這是您最喜愛的大灰啊!去年咱們離開時,它還跟著跑了十幾里呢,若不是大少爺把它罵了回去,說不定啊它能一路跟到京城!」小山扭頭向她笑道。
「是,是啊!」玉容只得微笑上前,隨意伸出手往大灰頭上撫去,誰知大灰頭一昂,眼中精光四射灼灼盯著她,竟是凶狠異常的神色,它靈巧的一偏頭躲開她的手,前身匍匐在地上磨著爪子,不住扭動身子朝她凶狠的狂吠不已,躍躍欲試,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
「啊!」玉容嚇得面色慘白,腳下踉蹌後退,雲兒雪兒急叫著「側福晉」慌忙搶上前扶住她。雲兒一閃身擋在她面前,揚眉斥道:「還不快把狗帶下去,驚擾了側福晉,你們誰擔當得起!」
凌柱、敬之、小山三人這才從傻呆了的狀態回過神來,凌柱手忙腳亂一疊聲叫「牽出去!」又忙問玉容「覺得怎樣?有沒有嚇著?」玉容的心猶自突突跳個不住,望了滿臉疑惑沉思的敬之一眼,勉強笑道:「沒事,女兒…還,還好。」
凌柱見她臉色復常,舒了口氣,忍不住奇道:「怪了,以前在家時,大灰最親你、最聽你的話,怎麼,怎麼會這樣?」
「也許,也許大灰不認識小姐了吧?小姐如今穿著打扮跟從前不一樣了嘛!「小山歪著頭道。
「怎麼可能?」送了大灰出去的敬之一腳踏進屋來,笑道:「大灰連你都認識,怎麼會不認識妹妹?當年我和妹妹同時喚大灰,它可是每次都毫不猶豫向妹妹跑去而不理我的,今兒真是中了邪了!」
玉容聽出他話中的疑慮,想了想,輕輕歎道:「也許去年我拋下它進京,它對我懷有怨氣吧!大灰最重感情,又有靈氣,它一定覺得我背叛了它,在生我的氣呢!」
敬之想了想,一拍座椅扶手,歎道:「還是妹妹冰雪聰明,我看也是這樣!這大灰也真是的,當時來京城又不是妹妹情願——」
「好了好了!」凌柱見雲兒雪兒畢是胤禛的人,趕忙打斷兒子的話,道:「不管它了!好在容兒沒事,一場虛驚而已!叫人把它看好了,千萬別再驚擾了你妹妹,她是有身子的人,受不得嚇!」
「阿瑪,虧你還記得人家是有身子的人呢,人家現在好餓啊,什麼時候可以吃飯嘛?」玉容作出可憐巴巴的樣子。那個大灰真是個鬼精靈,一眼就看出來她是個冒牌貨,她實在不敢再與他們父子閒聊什麼了,最好就是吃飯喝酒,相對來說飯桌上一切都較好應付。
「你啊!」凌柱指著她樂了,「還是這麼嘴饞!好了好了,馬上就擺飯,阿瑪特意吩咐做了幾個你從前喜歡的菜,你等會好好嘗嘗!」
父女三人飯桌上說說笑笑,把酒言歡,其樂融融,饒是凌柱、小山等左攔右勸,玉容也喝了好幾杯。儘管度數低,她也醉眼朦朧,眼角斜迷了。凌柱敬之小山等以為她是因全家團圓高興才非要喝,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底氣不足,喝多了才可以肆無忌憚、口不對言。
當胤禛踏入鈕祜祿府時,天已漆黑。他淡掃一眼,見迎接的人中沒有玉容,身子一挺,目光凜然一閃,冷聲道:「側福晉呢?」
凌柱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強自鎮定陪笑道:「容——側福晉喝多了,有些不勝酒力,在屋裡休息,求貝勒爺千萬不要怪罪!」
「喝多了?」胤禛眉毛一挑,瞪著雲兒雪兒厲聲道:「你們倆是做什麼的?怎能讓她喝酒?」一撩袍子快步上前。雲兒雪兒嚇得垂著頭一聲不敢吭,慌忙屏聲斂氣跟上。凌柱也被他唬得腳下一軟,差點跌倒。
胤禛一把抱住斜靠座上的玉容,見她兩腮紅如胭脂,微閉著眼,長長的睫毛輕覆眼瞼,顯得十分楚楚可憐。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氣,他氣不打一處來,用力捏了她胳膊一把,正要揚聲訓斥,只見玉容驀地睜開清明的眼,調皮的眨了眨,一個挺身坐起,咯咯笑道:「人家沒喝多少嘛,跟爺開個玩笑嘛!爺不生氣啊,不生氣好不好?」
「沒喝多少那也是喝了!爺沒允許你懷孕喝酒你就敢喝?還戲弄爺!哼,膽子越來越大了!」胤禛原本擔心她喝醉傷身,見她無事,說話中口氣也軟了下來,一腔怒火化了一大半。
玉容任由身子軟軟靠在他胸前,悄悄湊過去道:「爺,在人家阿瑪面前給人家一點面子嘛,大不了回府了任爺懲罰就是了……」
胤禛見她吐氣如蘭,因為酒精的刺激呼吸有些凌亂,嬌喘細細不能止,一雙水杏眼眼波迷離,慵懶中帶著嬌媚的粉臉比平日更添幾分春色。他頓覺口乾舌燥,俯身輕吻上她悄聲道:「這可是你說的,任爺懲罰,不許耍賴。」
「別,別這樣!爺,人家阿瑪瞧著呢!」玉容稍稍側眼瞥見自家阿瑪和哥哥帶著幾個僕從目瞪口呆立在門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下發急。
胤禛身子一僵,腦中霎時清明。他輕輕吐了口氣,小心翼翼攬扶著玉容起身,輕車熟路的替她整了整衣衫鬢角,扭頭向凌柱淡淡道:「凌大人,天不早了,爺跟側福晉該回去了,改日再來叨擾!你們就安心在京城住著吧,有什麼事跟爺招呼一聲!」
「是,是!承蒙貝勒爺眷顧,奴才父子感激涕零、無以為報,貝勒爺待有差遣,奴才父子定當效力。奴才小女自小任性不懂事,還請貝勒爺多多海涵,奴才便感激不盡了!」凌柱伸手抹了額頭一把。
胤禛笑道:「你放心,你女兒在爺府上沒人欺負得了!誰敢動她一根頭髮,別說你,爺先不會輕饒。爺倒是奇怪,你這麼個老老實實的武夫,怎麼養了這麼一個任性胡鬧的女兒!」
「貝勒爺——」凌柱愕然抬起眼,剛提起的心又揪住了。
「爺,知道我阿瑪是老實人您還嚇唬他!」玉容嬌嗔揪了他胳膊一把。
胤禛輕輕一笑,擁她而去,身後送行的凌柱猶自聽到他縱容溺愛的聲音低低道:「乖容兒說怎樣就怎樣,爺不說就是了……」
眼看著馬車輕快踏踏而去,轉眼消失在夜色中,送行的凌柱終於站直了腰,鬆動鬆動身子,長長舒了口氣。
「阿瑪,看來妹妹很得寵嘛,以後您和我都不用擔心了!四貝勒爺往那一站,連我這個粗人都嚇得心提到了嗓子眼,身子也沒來由繃得死緊,偏妹妹就沒事人一樣口沒遮攔,四貝勒爺還喜歡的緊……」敬之望望前方,笑嘻嘻道。
「住口!天家的事是你隨便議論的?」凌柱瞪了兒子一眼,心裡依然五味陳雜,四貝勒爺把她的容兒捧在手心的寵著又怎樣?有朝一日若是牽連到朝政聯盟,需要比拚女人身後的家族力量的時候,天知道四貝勒會怎麼做!畢竟,鈕祜祿家對四貝勒別說談不上什麼支撐力量,反而還要靠他維護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