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待嫁(上)
玉儀等人在下午申時抵達京城,靠岸停泊下船。早有顧家的人等候多時,上了軟轎一路輕輕晃悠,轎夫走得又快又穩,一會兒功夫便到了公主府。
「小姐,到了。」彩鵑和素鶯過來攙扶玉儀,踏著轎墩兒走下來。
玉儀怔怔看著眼前的景象,——這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和記憶裡的一樣,熟悉而又親切,是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
沒想到自己還能夠再回來,忍不住湧出淚意。
「玉丫頭,快點進來。」
屋子裡傳出豫康公主急切的聲音,木槿更是親自出來,上前攙扶著,笑道:「表小姐先進去再說,公主都等半晌了。」
玉儀忍了忍,方才微笑著走了進去。
「玉丫頭……」豫康公主穿了一身紺紫色立領團紋褙子,頭戴一副赤金點翠鑲玉大抹額,耳上兩掛碧綠的翡翠細線珠子,有一種低調的雍容華貴氣派。
玉儀眼裡卻沒留意這些,而是看著外祖母的鬢角,明明之前還是保養得宜的一頭青絲,現在竟然生出一絲絲華發!既心疼外祖母,又為自己在孔家的遭遇難過,什麼話也說不出,只是伏在外祖母的膝上無聲落淚。
「沒事了,沒事了啊。」豫康公主還不知道桂家的事,以為玉儀是在為江家退親而傷心,為在孔家受得委屈而落淚,安慰道:「你嫁回京城才好,往後外祖母就能時常看見你,旁人也不敢欺負你了。」——
只差一點,彼此就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
玉儀心中感慨萬千,然而此時卻不是和外祖母細說的時候,平復著情緒,緩緩收了淚站了起來,微笑道:「外祖母,我先去旁邊淨一淨面。」
豫康公主看見外孫女一切平安,總算放下心來,頷首笑道:「去吧,等下陪我好好說說話。」留下了方嬤嬤,兩人閒閒的說著分別後的家常話。
木槿陪著玉儀過去,讓小丫頭打來溫水,見彩鵑和素鶯在旁邊服侍著,她便去取了胭脂水粉過來,笑道:「這都是我讓人在六合齋新買的,還沒用過,表小姐別嫌棄,先將就用一點擦擦。」
「讓木槿姐姐破費好東西了。」玉儀笑著謙了一句,也不跟她客氣,便讓彩鵑站在對面拿著鏡子,自己稍微塗抹打扮一番。
「小姐別動。」素鶯在身後道:「後面的頭髮有些鬆了,抿一抿就好。」
正在收拾之際,便聽外面的丫頭傳話道:「夫人和大奶奶來了。」
玉儀心下微微一沉,——雖說舅母本身對自己只是提防,沒有什麼惡意,但是造成的後果卻是嚴重的,差點害得自己沒了命。即便能理解他望子成龍的心情,但也無法再想從前那樣親近,心裡終究還是留下了芥蒂,並且無法釋懷。
移步出去,看見一身栗色對襟長袖褙子的李氏。
玉儀上前襝衽,「舅母好。」
李氏的神色微微有些尷尬,眼神更是複雜,虛扶了一下,說道:「你一路車馬勞頓辛苦的了,快起來坐著說話。」側首看了看身邊的年輕媳婦,「這是你的大表嫂。」
玉儀側了側身,再次福禮,「大表嫂好。」
徐月嵐穿了一身藕荷色的窄袖圓領褙子,尖尖的瓜子臉,細眉長目,挽了一個婦人常梳的堆雲髻,頭上珠翠很少,整個人很是乾淨利落子。大約因為娘家勢力敗落,在眼睛深處藏著一絲憂愁,也笑著還了一禮,「三妹妹客氣了。」
玉儀抬頭看了一眼,——三妹妹這個稱呼,只有表哥表姐會這麼叫,這位表嫂過後進門居然也知道,還叫的這麼順口親熱,看來對表哥很是費了一番心思。
豫康公主笑道:「行了,都坐下說話罷。」
話雖這麼說,坐下的也只有李氏和玉儀,徐月嵐是孫媳婦,還得站著伺候婆婆和祖母,外帶招呼遠道而來的客人。
玉儀不禁又看了一眼,自己成親以後,做了羅家的媳婦,也得這般伺候婆婆招呼小姑子什麼的,輕省的日子還真沒幾天了。
徐月嵐也在打量著這位表妹,——一雙墨丸似的流波妙目,雲髻斜綰、膚色白皙,穿著打扮亦是不俗,靜靜坐著有一種娟美如畫的韻味。
難怪丈夫始終心心唸唸難以忘懷,真是我見猶憐。
李氏笑道:「你舅舅和表哥都出去了,要到晚上才回來。」又對自己的婆婆道:「晚上給玉丫頭設了一個接風宴,明淳媳婦都讓人準備好了。」
豫康公主點了點頭,「自己一家子,準備幾樣各自愛吃的就好,坐在一起,親親熱熱說幾句話才是正經。」
徐月嵐忙道:「祖母放心,都已經準備妥當。」
「你是個穩重的孩子。」豫康公主笑著誇了一句,又對玉儀道:「魯國公府把日子定在了下月初六,日子剩下不到半個月,這些天你先回從前的瑤瑟居住著,順便把該準備的都準備了。」
玉儀配合的表示出了羞赧,低下頭道:「是,知道了。」
李氏心裡五味陳雜,——當初自己拒之門外的外甥女,如今居然嫁到了魯國公府,對方還是一個嫡子,倒是成全了她的好姻緣了。回頭看自己的兒媳,父親在政治洪流中被捲了進去,不但沒有撈著半分好處,反倒因此再也不得翻身,對兒子的將來前程沒有半分用處。
眼下新帝對婆婆的優待,與當初顧家鬱鬱不得志的時候,簡直就是天上地下!若是晚兩年給兒子娶親,至少跑不了二品官的千金,沒準兒還能攀個公卿侯門,何至於像現在這般有苦說不出口。
兒媳婦賢惠懂事,斷沒有無故休了再娶的道理。
徐月嵐還不知道婆婆的糾結心思,忙著招呼丫頭們,茶果點心、熱水毛巾,樣樣兒都安排的一絲不差。稍說了幾句閒話,豫康公主便讓玉儀回瑤瑟居歇著,又怕丫頭們不是舊人,服侍的不好,還特意讓木槿跟了過去安排。
徐月嵐這才得空回了房,一進門,就見丈夫正合衣躺在床上,也不說話,只是睜著眼睛看著帳子,魂兒都不知道跑去哪兒了。
玲瓏見狀不對,趕緊領著丫頭們退了下去。
「什麼時候回來的?」徐月嵐拉了被子給他搭上,用盡量平常的語氣說道:「方纔三妹妹到了,過去說了會兒話。」
顧明淳還是不說話,只是「嗯」了一聲。
徐月嵐含笑問道:「你要不要過去瞧瞧?」
「不了。」顧明淳淡淡道:「等下吃完飯自然會見到的。」——
是懶得見,還是近鄉情怯不敢見?徐月嵐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但是也明白,感情不是說斷就能斷的,更何況還是十年青梅竹馬之情。
單比時間,自己就已經輸了太多。
不過那位表小姐看起來甚是大方磊落,不是妖妖嬈嬈的人,再說她馬上就要嫁去羅家,今後自然是相夫教子的過日子,不會再有什麼瓜葛。即便自己現在比不得,但還有大把的時間改變,如果能趕緊生下一男半女,那就更好了。
道理雖然明白,可是徐月嵐心裡依然有些難受。
瑤瑟居還是從前的模樣,玉儀一走進去,只覺得每一樣東西都是那麼親切,甚至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突然想到《紅樓夢》裡迎春的話,「讓我再回自己的屋子住幾日,將來便是死也值了。」
此時此刻,倒有幾分同樣心情的體會。
昔日瑤瑟居的丫頭升的升、降的降,還有些年紀大了放了出去,眼前一圈幾乎都是陌生人,——畢竟這兒常年都沒人住,不可能有太多丫頭留下來。
「表小姐。」一個穿靛青比甲的丫頭滿面含笑,端了一盞熱茶上來,脆生生道:「先喝一口茶潤潤嗓子,回頭再慢慢看也不遲。」
玉儀打量了一眼,問道:「你是綠竹?」
「表小姐還記得我!」綠竹喜出望外,笑道:「表小姐走的時候,我只是外院掃地的小丫頭,沒想到表小姐記性這麼好。」
玉儀笑道:「才一年多的功夫,哪裡就會忘了?你如今也是三等丫頭了吧。」
「是啊。」綠竹手腳輕巧的揭了茶蓋,將茶碗穩穩的遞了過去,又朝彩鵑和素鶯笑道:「兩位姐姐辛苦了,我也去給你們端兩碗茶過來。」
彩鵑笑道:「看把綠竹伶俐的。」
「只有她認識小姐,旁的人不熟自然不好主動上來。」素鶯淡淡一笑,「況且小姐這一嫁去羅家,只怕還得再挑幾個丫頭呢。」
陪嫁人員也是嫁妝裡很要緊的一部分,一方面顯示女方大方捨得,另一方面,陪嫁丫頭總會比婆家的人好使喚。眼下方嬤嬤在公主那邊說話,但她既然回來了,估計也不會跟著自己去羅家,自然是留在公主府了。
現如今,玉儀身邊只剩下彩鵑、素鶯二人。即便過幾天段嬤嬤她們到了,人手也有些不夠,——不是不夠使喚,而是不夠般配魯國公府的排場。
況且彩鵑和素鶯過一、兩年就會嫁人,頂多當做外院的媳婦使喚,自己身邊還得幾個貼身的丫頭,要人能幹穩重且本分。這事兒一時急不來,還得慢慢挑,眼下打算先添幾個小丫頭,也好帶去羅家壯壯聲勢。
「三妹妹!」顧明芝清脆的聲音傳了進來,真是人未至、聲先到,一進門便拉著玉儀細看,歡喜道:「你居然又嫁回來了!我知道消息以後,高興的好幾天都沒睡好。」
玉儀「哧」的一笑,趣道:「二表姐是怕我惦記你的東西,嚇得睡不著吧?」
「你呀!」顧明芝輕輕戳了一下,笑道:「還是這麼嘴上不饒人,等你回頭嫁去了羅家,做了媳婦,看你婆婆怎麼收拾你。」
玉儀只是「呵呵」的笑,不接她的話頭。
顧明芝從懷裡掏出一串小紙包,遞給她道:「看我給你買了什麼?」一面打開,一面說道:「知道你今天就要到,趕緊挨家去買了這些回來,你平日愛吃的,可是一樣都沒落下。」
狀元樓的素包子,三回首的小芝麻果、綠豆丸子,奇香居的麻油小蘿蔔乾,林林總總一共八、九包,——這些店舖不可能擠在一條街上,四下角落分佈,要全部都買齊,估計得把京城跑一圈。
玉儀嗔道:「何必你親自去?叫個小廝去買就是了。」
「我穿了小廝衣服出去的。」顧明芝笑盈盈的,眼睛有著別樣的異彩,「再說我又沒到處亂跑,只在狀元樓裡喝著茶,自然有人替我買齊了。」
玉儀抿嘴一笑,「原來打著給我買東西的招牌,偷偷見人去了。」
顧明芝啐道:「不領情就算了。」
平昌候家的容珮,打小就是表姐身後的跟屁蟲,後來大了不好見面,兩人間倒是少了許多趣事。玉儀想像著明芝欺負人的樣子,不由笑道:「將來要是容二做了我的表姐夫,只怕會落個夫綱不振吶。」
「你這個死丫頭!」顧明芝有些臉紅,上前要去擰她的嘴,兩人打打鬧鬧,一起滾在美人榻扭成一團,彷彿又回到了昔日兒時光景。
玉儀笑得肚子疼,連連擺手,「罷了,罷了,還是規矩些說說話吧。」
「今兒先饒了你。」顧明芝翻身起來抿頭髮,抿著抿著,手上突然頓了下來,猶豫了片刻才道:「聽說因為我娘攔了你的信,鬧得你在孔家好生委屈,差點還被胡亂配了人。」有些歉意,「三妹妹……,我娘的脾氣性子你也知道,就是想得短了些,斷然不是存心的。」
「我知道。」玉儀笑得有些勉強,——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差點因此而亡。
舅母固然沒有想過害死自己,可是她的做法卻很絕情。先頭送自己走也罷了,後來表哥都成親了,還有什麼可防的?難道自己還會甘願做妾,也要嫁進顧家?她甚至都不看一看信的內容,就胡亂攔了,不然自己何至於弄得那麼無助。
姚家還算好的,後面的馬家、桂家,自己若是嫁進去,只怕不死也得脫一層皮,甚至還被逼得差點玉石俱焚,叫自己如何能夠釋懷?不管再怎麼偽裝,也不可能想當初一樣孺慕依靠,只當是陌路人吧。
表姐走後,玉儀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要把後來的事告訴外祖母嗎?桂家的事肯定瞞不住,但是玉石俱焚那一幕,方嬤嬤等人並不清楚,除了孔家的人,也就只有羅熙年知道了。
其實說出實情沒什麼用,舅母只是攔了幾封信,沒道理為了這個就休了她。結果只是讓外祖母生氣和失望,讓舅舅惱怒,讓舅母深深的痛恨自己,甚至表哥表姐在驚訝之餘,也會對自己有所不滿,——因為自己,最終造成了顧家上下的不合。
在這個時代,即便長輩有錯,晚輩告狀也是屬於一種不孝。
李氏縱使有錯,但始終都是顧家的媳婦,表哥表姐的親生母親,人總是會有偏袒和私心的。說出真相,就等於將舅舅一家全得罪了,甚至外祖母也會為此而煩心,實在不願意看外祖母再生華發了。
並且退一萬步說,自己將來還要依靠外家過日子。不然將來外祖母老去,舅舅一家再也不管自己,在羅家只會更加舉步維艱,怎麼看都沒有說出來的必要。至少……,不能由自己在此刻說出,不然回頭成親也別想痛快了。
可是憋在心裡,又像有根針扎一樣的難受。
玉儀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決定暫時不去想這個問題,還特意叫來彩鵑,嚴令她封口不要亂說,否則決不輕饒。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發了牢騷,沒想到親們這麼熱心的介紹經驗,真的非常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