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洪流(中)
相比起京城周圍的風起雲湧之勢,太倉小鎮更顯得一片寧靜。
不過孔老太太卻靜不下來,一想起家裡的污糟事,就鬧心的寢食不安,找了個機會對丈夫說道:「不能再由著她們這麼鬧了!華姐兒和三丫頭的婚事也不能拖,華姐兒今年都十八歲,再拖下去就是十足的老姑娘了。至於三丫頭……,小小年紀心思太重,且出了那樣的事,又跟公主府有瓜葛,還是早點嫁出才能讓人安心。」
「哼!」孔老太爺一聲冷哼,大有妻子沒把內宅管理好的意思,漫不經心的抽著水煙,吐了幾個眼圈兒才道:「孫女嫁人是應該的,可眼下哪裡拿得出像樣的嫁妝?」
「到了哪個田地,就得說哪個田地的話。」孔老太太不以為然,分析道:「以咱們家眼下的情勢,好的親事是攀不上的,一般的親事,人家又能給多少聘禮?嫁妝自然也花費不了多少。」
孔老太爺冷哼道:「再少也是銀子!」
「嫁妝的事我知道安排。」孔老太太微微煩躁,解釋道:「華姐兒的嫁妝,老大媳婦早些年就備好了,全部都是現成的。」
「那三丫頭呢?」孔老太爺冷笑道:「人家可是把三萬兩銀子嫁妝都捐了!難不成臨出閣了,你還好意思讓人空著手出去?」——
那三萬兩銀子,即便她不捐也未必拿得到。
孔老太太心裡清楚的很,只是話說出來就有些難聽了,於是說道:「我難道會不給三丫頭備嫁妝?課如今能找什麼好的親事,嫁妝有個千兒八百的也足夠了。」頓了頓,「再說我想過了,三丫頭手裡不可能沒有私房錢,她那外祖母有的是好東西,對外孫女兒更是大方著呢。」
「喲。」孔老太爺最近氣不順,嘲笑道:「莫非你還好意思問孫女要私房錢?從沒聽說哪家小姐出嫁,嫁妝還是自己貼補的。」
「要了也不是給我!」孔老太太一張老臉下不來台,惱羞成怒道:「認真說起來,當初的禍事少不了她一份兒!那馬家為什麼使人上密折?還不都是因為沒娶著她嗎?!這才背地裡使了絆子。」
孔老太爺臉色十分陰霾,皺眉道:「等她們姐倆出了閣,就讓老大媳婦去莊子上慢慢養病,老二的那個更是不能留,要死要活都得攆出家門!」
孔老太太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麼,卻清楚眼下丈夫正在氣頭上,不是時候,因此只得應道:「也好,反正我再辛苦一些日子,等承章媳婦生了孩子,就不用再操心這些瑣碎事了。」
孔老太爺只是吐著煙圈兒,一聲兒不吭。
「我去叫人打聽打聽。」孔老太太見丈夫沒有反對,起身出門,找來當地最伶俐的幾個媒婆,分別先賞了銀子,言明越快越好回頭賞銀越多。
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幾個媒婆拿了銀子跑得飛快,挨家挨戶打聽,幾乎把整個太倉都翻了一遍,最終還真打聽出幾家想做親的。
孔老太太挑挑揀揀了一番,最終選出兩家。
其中一家姓馮,眼下也住在這烏梅鎮上。
那馮公子是家中獨子,今年十八歲,兩年前就考上了秀才,後來鄉試沒中,本來打算明年再次參加鄉試,不料卻被時局耽誤了。眼看鄉試不知道等到何時,馮母決定先把兒子的婚事定下,趁著不讀書的空閒,弄個大孫子抱一抱也是好的。
另一家姓桂,是太倉城裡出了名有錢人家。
桂老爺今年三十多歲,膝下兩個兒子,家裡做了好幾樣賺錢的生意,且樣樣都規模不小,銀子那叫一個多啊。元配前些年病故了,如今銀子不缺,兒子不缺,就缺一個主持中饋的太太。
簡單地說,這兩家一個是有才的潛力股,一個是有財的績優股。
當然了,本質上的區別也很明顯。
馮家雖然清寒一些,到底算是走上讀書人的路子,將來馮公子若是中了舉,還有希望撈個一官半職。而桂家再有錢也脫不掉一個「商」字,士農工商,從身份上總是差了別人一籌,且又是續絃,家裡還有一雙元配留下的兒子,實在不是佳選。
不過孔老太太卻覺得很合適,讓大孫女嫁到馮家去,嫁妝是現成的,還能貼補婆家討人歡心,將來沒準還能做一個官太太呢。三孫女現在沒有權勢做為依靠,又出了走失一事,嫁妝也沒了,找個不稀罕嫁妝的人家剛剛好。
那桂家可是發了話的,只要小姐樣貌好、人品好,有主持中饋的能力,並且能善待前面的兩個嫡子,其餘一切都好商量。
在孔老太太看來,這簡直就是為三孫女量身打造的。
孔老太爺知道以後,也沒有異議,只是問了一句,「桂家打算出多少聘禮?」
「一千八百兩。」
「這麼多?」如今家裡落魄不堪,孔老太爺也降低標準了,想當初,何曾把千兒八百兩銀子放在眼裡?皺眉道:「那三丫頭的嫁妝怎麼辦?」
孔老太太笑道:「桂家說了,嫁妝的事情不用太破費。到時候他們先提前辦好,放在聘禮裡一塊兒送來,等小姐出嫁的時候,咱們家再送回去就行了。」
孔老太爺聽出一點不對味兒,問道:「有這麼好的事?那桂老爺是不是有說不得的毛病?哼,哪有買東西還倒貼的道理。」
「什麼買啊賣啊,看你把話說得難聽的。」孔老太太有些不高興了,只是不好發作,說道:「那桂老爺手腳健全、能說會道,哪兒會有什麼毛病?三丫頭這一嫁過去,往後就是綾羅綢緞穿著,珠翠寶石戴著,便是一時間生不出兒子,也沒人說三道四。」
孔老太爺冷笑道:「當然沒人說了,兩位少爺正巴不得繼母生不出呢。」
孔老太太惱道:「你要是覺著不滿意,那就回頭再另外挑一門好了。」
「我沒什麼不滿意的。」孔老太爺閒閒的撥弄著茶水,——如今公主府靠不住了,家裡又是這般窘困落魄,當然能省一筆是一筆。喝了兩口茶,覺得暖和舒坦了不少,然後方道:「只是老二和三丫頭那邊,你自己去說吧。」
「我這就去跟老二說。」孔老太太懶得跟丈夫置氣,站起身道:「三丫頭嘛……,婚姻大事哪裡輪得到姑娘說話?不說也罷。」——
到底是沒必要說,還是心虛不好意思對孫女說,唯有問自己的良心了。
「續絃?還是個商戶人家?」孔仲庭微微皺眉,心裡有些不太願意,「母親沒必要這麼著急,三丫頭才十三、四歲,停一停,沒準兒能找一家妥當些的。」
「怎麼不妥當了?」孔老太太對兒子,當然不用唯唯諾諾看臉色,板著臉道:「你還當你爹是知府,三丫頭的外祖母沒出事那會兒?有什麼可挑的,等到回頭三丫頭年紀大了,更難嫁著好的,只怕比桂家還不如呢。」
孔仲庭想了想,說道:「且不說十分好的,至少也像華姐兒那樣,嫁一個有前途肯上進的讀書人,方才不算辱沒了。」
「華姐兒自己有嫁妝,三丫頭有什麼?」
孔仲庭也有些著惱,冷笑道:「三丫頭的嫁妝去了哪兒,母親又不是不知道!」
「你個逆子!」孔老太太氣得揚手就是一巴掌,捨不得打臉,只好打在了兒子的身上,弄得自己手疼不已,怒道:「為了一個名聲敗壞的女兒,就敢這麼頂撞母親?我難道不是為了你好,為了這個家好?難不成三丫頭嫁的有錢了,還能落在我的腰包?!」
孔仲庭煩躁不已,勸道:「母親,你先坐下消消氣。」
孔老太太不得不抬出孝道來,總算壓住了兒子,見好就收,說道:「你且想想,雖然咱們嚴令下人們封口,但萬一哪天紙包不住火,會是個什麼情形?咱們家的名聲都跟著壞了,幾個哥兒將來也不好說媳婦,所以啊……,三丫頭越早嫁出去才越好。」——
比起女兒,當然還是兒子們更加重要。
這一番話,頓時擊中了孔仲庭的軟肋,況且自己並沒有更好的人選,因此心下左右為難了一陣,問道:「那桂老爺不會有什麼不妥吧?怎麼還給女方倒貼嫁妝?」
「你跟你爹一個樣兒!」孔老太太嗔了一句,輕描淡寫道:「他家不過只是商戶,我們家再沒落,你爹從前也是做過知府的,人家就是求一個姑娘人品好。反正桂家又不是拿不出銀子,何不索性大方一點?人家好了,你們反倒疑神疑鬼的。」
孔仲庭自己也是男人,有些事明白的很,因此問道:「那桂老爺屋裡有多少人?」
「你一個當爹的,問這個做什麼?」孔老太太眼光閃了閃,說道:「男人誰不是三妻四妾的?屋裡人肯定是有的,至於到底有幾個還沒問呢。」接著又罵道:「你自己還不是一樣?數一數,前前後後都多少個了。」
在這一點上,孔仲庭的確沒什麼發言權,不免有些尷尬,只得轉移話題道:「那桂老爺比我還大一、兩歲,這往後泰山女婿的,可怎麼叫的出口?」
孔老太太嗔道:「要難為情也是人家桂老爺,你這個做泰山的怕什麼?再說了,女兒嫁出去就是潑出去的水,也就出閣回門那幾天,一年裡能有幾個時候見著?而且你爹準備等時局安定一些,就一起搬回四川祖宅去,往後只怕一輩子也難再回來,想見也是見不著。」
「爹準備搬回祖宅?」
「是啊。」孔老太太點頭道:「到底還有祖上留下的田產、房屋,回頭把蘇州的產業都變賣了,回去過幾天清閒日子也不錯。」
孔仲庭心裡明白,自己這輩子估計跟仕途無緣,加上父親罷了官,孔家子孫就更加不好進仕。承章不是一塊讀書的料,三房兩個年紀還小,且就算他們兩房發達了,又與二房何干?自己膝下的四個更是太嫩,三個毛孩子,一個奶娃娃,要說將來也是十年後的事了。
孔老太太又道:「阮氏不能留了,等三丫頭一出閣就讓人送走。」
孔仲庭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嗯」了一聲。
沒隔幾天,馮家的人來下了聘禮。
此時大太太雖然好轉一些,但身體仍然不利索,說話也是含混不清,每天只在床上歇著靜養。因為老太太嚴令過所有的丫頭,再加上玉華覺得馮家還可以,不願意母親知道了再折騰,所以竟將大太太瞞得死死的。
玉儀知道馮家下聘的消息後,不由陷入沉默。
在孫女兒裡面,玉華算得上是老太太的心頭肉了,平日那般心疼,眼下也不過配了一個窮酸秀才。馮家不是什麼富戶,收入有限,唯一的年輕勞動力又在讀書,據說還有三個女兒沒有嫁,——一看就是家門寒薄,巴望著找一個嫁妝豐厚的媳婦,將來好供兒子讀書考舉,再拉扯小姑子們出嫁。
然而就是這樣的親事,老太太居然都會答應下來。可以想像,孔家已經窘迫到了什麼地步,竟然完全顧不上小姐們的將來了。
玉華尚且如此,輪到自己又能好到哪兒去?!
或許在孔家人的眼裡,自己已經成了一個負擔了吧。
無依無靠無背景,嫁妝空空,還要公中再掏銀子,又曾經走失過,加上是隔了十年才回來的,自然談不上半分感情——孔家豈會給自己挑一門好親事?或許當初嫁到姚家去,都會比眼下的處境要好一些。
對於那些名分上的親人們,玉儀沒有半分信心。
儘管和桂家議親一事,孔老太太沒有打算告訴孫女,但是到了三月初,桂家的人來要生辰八字時,消息還是瞞不住了——
其實也沒有必要瞞,一個未出閣的小姐知道又能如何?
面對突如其來的消息,也許稱之為「噩耗」更確切一些,玉儀沒有半分驚詫,反倒有種等了許久落下的感覺。
或許是已經麻木了,或許是對孔家的人早就失望透頂,等得就是這麼一天。
聽到消息後,玉儀反倒忍不住大笑起來——
續絃?商戶?三十多歲?兩個兒子?一共六個妾室通房?
也就是說,只要自己一嫁到桂家,就會變成十人組合的大家庭?有一個比便宜爹還要大的丈夫,有兩個管自己叫母親便宜兒子,還有六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每天等著自己分派,以求跟自己的丈夫激情一夜?
玉儀笑著笑著,眼淚毫無徵兆的流了下來。
什麼心機,什麼算計,在絕對的權利面前毫無用處。
難道說自己穿越的這一生,就是為了體會古代女子的無奈?體會什麼是萬惡的封建社會?體會無法反抗時,懸樑自盡到底是什麼滋味?!
好吧,老天爺算你狠!
這齣戲,本姑娘也不打算再奉陪了!
方嬤嬤等人早慌了手腳,眼下外面這麼亂,就是想要逃回京城都不可能,至於不願意裝病耍賴,或者偷偷離開孔家,也都是一樣的行不通——到時候桂家來抬人,還真沒有別的法子對抗,除非抹脖子一死,否則只能乖乖認命嫁過去。
「彩鵑,去打盆水來。」
「小姐……」彩鵑的眼圈兒哭得紅紅的,咬著嘴唇去了。
玉儀等她端水進來,自己一如平常的淨了面,坐到妝台面前,對著鏡子仔細的擦了擦粉,撲上胭脂,還把鬢角髮絲抿了抿。
這本來很尋常的動作,卻和屋裡的悲傷氣氛很不協調,以至於方嬤嬤止了淚,驚嚇上前道:「小姐,你可別……」
「嬤嬤這是怎麼了?」玉儀看著她微笑,說道:「難道以為我打扮好了,就會去找根繩子懸樑不成?嬤嬤……」握了握她的手,「沒事的,我想帶彩鵑出去散散心。」
方嬤嬤仔細打量了一番,見她的確不像是要輕生的樣子,稍稍鬆了口氣,問道:「小姐要去哪兒?我陪著小姐一起去。」
「不了。」玉儀站起來道:「彩鵑你也洗洗臉,等下我們去胭脂鋪逛一逛。」再次安慰方嬤嬤道:「嬤嬤你放心,我不會做那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再說了,眼下只是剛剛合生辰八字,還沒有訂親,離成親的時間更是遠著,回頭還可以再慢慢謀劃。」
方嬤嬤茫然的點了點頭,自我安慰道:「是啊,咱們還有時間……」心裡卻是完全沒底,馬上就要訂親下聘禮了,還能怎麼改變呢?公主府也指望不上了,難道還有另一個江廷白來救場?這一切,似乎已經成為定局。
玉儀領著彩鵑來帶側門,攔住一個婆子,說道:「去找一輛馬車過來,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三小姐要去哪兒?」
「胭脂鋪。」
「這個……」那婆子似乎有些為難,陪笑道:「要不三小姐等等,我去回過大奶奶再說,不然的話……,我也沒權利隨便派車子的。」
玉儀淡聲道:「去吧,快去快回。」
那婆子這邊一轉身,那邊立即跑去找到孔老太太,把事情說了,問道:「三小姐眼下就在門口,車子是派還是不派?」
「她要出去?」孔老太太皺了皺眉,問道:「可帶了包袱?身邊都跟了什麼人?」
「沒有包袱,三小姐身邊就一個丫頭。」
「那就讓她去吧!」孔老太太鬆了口,但是補了一句,「不過看緊一點,三小姐可是快要出閣的人,別磕著碰著了。」——也不知道公主府是怎麼教的人,臨出閣的小姐還四處亂跑!
那婆子忙道:「老太太放心,我家那口子就是駛馬車的,一準兒把人看好,保證三小姐毫髮無損回來。」
「哪兒那麼多廢話?下去。」孔老太太沒什麼好心情,心下不由冷笑,——不過是一個黃毛丫頭罷了,青天白日的,難道還能自己跑了不成?她要是真敢跑,那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說起來,孔家一切霉運都是從孫女回來開始的。
若是這個孫女沒回來,二兒媳雖然貪錢卻也並無大錯,還在主持中饋。大兒媳一向穩重賢惠,自當念她的佛經,即便對女兒的婚事操心一些,也不至於迷了心竅,做出那等糊塗的事來。
更不會跟什麼姚家、馬家、江家扯上瓜葛,不會招來無端的禍事,更不會折損了那麼多銀子,害得孔家落魄到今日田地!
孔老太太越想越是惱火,越發生出恨意來。
因為烏梅鎮攏共就一條大街,一應商舖都擠在一起,玉儀便是想逛也逛不久,沒多久就回來了。
那婆子在門口得了消息,趕緊回來稟報。
「都做什麼了?」孔老太太問道。
「先是逛了逛胭脂鋪,買了一些胭脂水粉,然後又去了綢緞店,挑了兩匹料子,還去炮仗店買了兩支煙花,別的零零碎碎也買了些。」那婆子一字不落回了,補道:「聽我家那口子說,三小姐好像挺高興的。」
孔老太太沒聽出任何不妥,只得揮手道:「行了,你下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樓下的親說不要劇透,某顏從善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