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呼吸越發急促,汗水從額頭上滴落。視線忽而模糊忽而清晰。馬傑洛的聖壓如同一隻緊緊攥住我靈魂的巨掌,令我的思想都艱澀起來。
他雖然已經老邁,但是精神力量之強大卻遠遠超過了我。我只覺得世界上的一切都已經消失,只剩下這巨人般的老者,把我拿在手掌上,端在眼前慢慢地揣摩。
神聖的壓力彷彿一柄利刃,一片一片地削切著我的思想。我無力掙扎,也無力反抗。
但是此刻我卻只能僵立著,苦苦抵抗著這種精神上的壓迫。如果我放出劍氣,或者我拔出劍,我知道,我有足夠的力量在一瞬間擊倒這老人。可我不能這麼做。決不能。
忽然,另一股力量出現了,如同一堵堅實的牆壁攔在老人與我之間。那只緊握我靈魂的巨掌鬆開了,壓力消失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長長地吐出來,意識恢復了清明。
伊麗絲的手正拉著我的手。
「阿甘佐,你累了。先去休息吧。」伊麗絲不動聲色的放下手,只留下一片令人回味的柔軟與溫暖。老人微微側過頭,看著伊麗絲。
「他的力量是邪惡的。」
「力量就是力量,沒有正邪之分。」
「不,有的。」
雖然伊麗絲和老人沒有說話,但是我知道他們正在爭論。然而我無力關心這爭論的結果。老人轉過身,領著眾人回到城堡的大廳之中。有士兵走過來,領著我走上樓梯,穿過幾個走廊,把我帶到一扇門前。
「這裡是您的客房,阿甘佐先生。」士兵說,語氣中帶著奇異的親切與熟悉。我看著他,他是個五十歲上下的壯漢,扁平的鼻子,有些面熟。見我在看他,他笑了,從褲子口袋裡拿出一枚飾有金洋蔥圖案的徽章。
「我以前是索妮雅大人的騎士,先生。」
「你叫什麼名字。」我隨口問道。
「霍文。」他回答:「您休息吧,有事的話就叫我的名字。我在隔壁的房間。」
我的房間很寬敞,也很簡樸。有一扇長窗,掛著灰色的麻布窗簾。石頭地板擦洗的乾乾淨淨,屋子裡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床上鋪著帶彈簧的床墊,被褥是粗麻布的,顏色樸素而乾淨。我解下大劍,連鞘放在床頭的桌子上,脫掉靴子,然後直挺挺地往床上一躺。
與黑暗騎士和偽裝者們的戰鬥雖然艱苦,但是真正耗乾我精力的,卻是馬傑洛大主教與我那短短一瞬間的接觸。看來我身體上的力量雖然已經強大,然而精神力量還是很弱。更糟糕的是,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彌補。
枕頭是填塞了松鼠毛的那種柔軟的長枕,躺在上面十分的舒適。疲憊的感覺從腳底慢慢地蔓延上來,我閉上眼睛,正打算小睡一會兒。忽然,耳邊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
「好傢伙,那老東西真是厲害。」
我霍然翻身坐起。
在床頭的桌邊,高高的靠背椅上,一個人翹著腿悠然地看著我。他的身體呈現出一種扭曲的半透明狀,淺紅色,彷彿是一團紅色的蒸汽凝成的。以前我見過他的這種狀態,然而這一次,他的形體要比從前清晰凝實了許多。
卡贊!
「怎麼了?別那麼驚訝的看著我。」卡贊向我微笑。他的臉模糊不清,但是我能感覺到他在笑。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壓低了聲音。
「因為。」卡贊站起來,走到屋子中間,張開手慢慢地轉了一個圈。
「這是我的家啊。」
「快要五百年沒有回到這裡了。」卡贊慢慢走回椅子前,坐下,一隻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我從沒見過他這副安然閒適的樣子。
「似乎聽人說過,這座城堡的第一任主人就是你呢。」我想起了伊麗絲說過的話。
「當然,當然。」卡讚的聲音平靜而溫和:「這座城堡是我設計的,是我親自督工建造的。我熟悉這裡的每一階台階,每一條走廊,每一個房間。」
「這是我的家。」
卡讚那半透明的血色手掌輕輕地撫過光潔的木頭桌面,低聲道:
「這個房間,是芭素克的房間呢。呵呵,她現在可能連墳墓都找不到了吧。」
「你……」我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芭素克是個美麗的姑娘啊。」卡贊似乎一下子就沉浸在了對過去的回憶之中,自顧自地說道:「她很聰明,有頭腦,是我的管家,也是女僕們的首領。我知道,她偷偷地喜歡著我。可是當時一直在打仗,我每年回到這座城堡的時間都只有幾個月,而且隨時可能死。我明白她的心,卻不想讓她不幸。她也不願意讓我有牽掛而無法盡情的戰鬥。真是善解人意的女孩……」
卡讚的手停了下來,按在桌上,目光彷彿透過了牆壁,透過了五百多年的漫長時光。
「每次我回來的時候,我會偷偷地來她的房間,就在你現在坐著的地方,我讓她坐在我的腿上,親吻著她的頭髮,告訴她,等戰爭結束了,我一定會娶她,讓她幸福,我會和她生下一個女兒,然後再生一個兒子。我會賢明地治理自己的封地,我會永遠地深愛她……」
卡讚的聲音越來越低。
「最後,戰爭終於結束了……」
他說完這句話,就陷入了沉默之中,只是手指不停地來回摩挲著桌面。終於,我忍不住問道:「然後呢?」
「然後,我死了。」卡贊抬起頭看著我。
「戰爭結束了,我沒有用處了。所以,我被除掉了。」
他的目光如同火焰般在陰暗的房間裡閃亮。
「我被宣佈為反叛者,在進行審訊的之前,他們用細細的匕首刺斷了我的喉管,讓我無法發出聲音。他們用小刀挑斷了我肩膀和胯骨的筋絡,讓我無法動彈。他們用一個木頭架子放在我衣服裡支撐著我上了審判席,他們宣讀我的罪狀,問我是否認罪。而我只能低著頭站在那裡,任憑他們對我大肆污蔑。」
「罪人卡贊,已經默認了自己的全部罪行。現在,以皇帝陛下及洞察一切的法律之神的名義,宣判如下……」
「我被挖掉雙眼,刺聾兩耳,割掉舌頭。雙手雙腳的筋脈被切斷,然後遺棄在特斯特魯山脈。知道他們為什麼選擇那裡嗎?因為那裡有出產兀鷲。」卡贊說。
「第一天,我已經殘破的雙眼被啄食了。我的嘴唇和耳朵,我的手指和肩膀上的筋肉被啄食。第二天,兀鷲的喙撕開我的肚子,開始啄食我的內臟。可是我還活著,我還活著呢。」卡讚的嘴角上揚,笑容讓我不寒而慄。
「第三天,有個東西過來。當它走近時,天上盤旋的兀鷲紛紛落地死去。它封閉我的痛苦,愈合我的雙眼,讓我看清他的臉。那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的臉。」卡贊指著窗外:「那個廣場,我們曾經一起在那裡散步,一起談天。一起講述自己未來的憧憬和抱負。我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
我的感到喉嚨一陣刺痛,肩膀和大腿也抽出起來。我感到身體裡一陣空虛的痛苦。
我聽到一個低沉而暗啞的聲音在我耳邊說道:
「卡贊,你還記得我嗎?
卡贊,你想要復仇嗎?
卡贊,來,和我一起成為鬼神吧。
我給你力量,讓你有力量去向那些加諸你身的不公正去復仇。」
「不。」卡讚的笑容消失了。
「在它取走我生命的一瞬間,我的頭腦一下子清明了起來。這一切並不是權力鬥爭的結果,我不是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是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最信任的這個人。是它做的,是它策劃的,它只是想要我的力量!」
「是它欺騙了我!」
我和卡贊同時說出那個名字。
「奧茲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