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列特脫去了一直穿著的那身紫色長袍,換上了煙灰色的細麻布襯衣和深藍色燈芯絨長褲。他斜靠在我對面的長椅上,懶洋洋地看著馬車車窗外。
「嗯。」我隨口答道。雖然心裡有很多的疑惑,但我不知該如何開口。車廂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氣氛略微有些尷尬。
「你看。」過了很久,列特又開口說道。他沒有動,只是用眼睛示意我看窗外。
「你看到了什麼?」
馬車在飛馳,一望無際的原野籠罩在一片朦朧的雨霧之中,遠方隱約可以見到星羅棋布的房屋,在田地裡冒雨勞作的農夫,教堂的尖頂,高大的樹木。德羅斯帝國的廣袤領土上,這些都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得場景。我不知道列特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答案,所以我沒有回答。
「yu望。」列特自己說出了那個答案。
「我的先輩們,德羅斯的歷代先皇,他們用鮮血和刀劍統一了這片大地,建立了屬於自己的秩序。是什麼讓他們這樣做的呢?」
「是yu望。」他懶洋洋地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很久以前,我讀過一本書。那是虛祖的一個哲人寫的。書上說,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所享用的一切,只不過都是借來的,到死的時候全部要歸還。你看,我的先輩征服了這麼大的一片土地,到死之後,還不是只佔用了自己那一塊小小的墓園。」
我點點頭,沒講話。列特歎了口氣,道:「人的yu望是沒有窮盡的。儘管擁有了這樣龐大的帝國,可是德羅斯的皇室依然野心勃勃。只不過,時代已經不同了,皇室的力量早就被瓜分了。不論是教廷還是地方上的領主,都有自己的利益。皇室只剩下一個空殼子。」
馬車的車輪轔轔作響,現在我們已經走上了德羅斯的官路。用碎石鋪墊的大路寬闊而平坦,馬車也不像前幾天那樣顛簸。列特索性在長椅上躺了下來,看著柚木的車頂棚,彷彿是在和我說話,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皇室從來沒有停止過重新掌握權力的努力,但是要掌握權力,就需要力量。僅僅憑借皇族手中的幾把光劍是不夠的,我們需要更強的力量。所以在十年前,我被送去虛祖,加入了虛祖的退魔團。」
「十年前,我才十六歲。我遠離父王,遠離家人,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為了最終取得虛祖退魔團的控制權,將這個強有力的武裝組織吸納到皇族的麾下。當時我還小,除了對前途的恐慌之外,心裡充滿了幼稚的使命感。」
「你失敗了。」我說。光劍皇族的最初計劃也許很完美——派一個成員滲透入退魔團中,把他逐步培養成退魔團的高層領導人,最終奪取退魔團的控制權。然而這種凡人的陰謀在已經活了一百多歲的貝亞娜面前,簡直和小孩子的把戲一樣。無論掩飾得再緊密。也逃不過她的眼睛。
「然而幾年之後,我發現我變了。」列特沖車頂棚笑笑,笑容淒涼而平淡:「我發現我開始喜歡上了在退魔團中的生活,沒有勾心鬥角,沒有爾虞我詐,不需要處處提防不需要時時刻刻戴著假面具生活,這正是我從小就一直嚮往的生活。那時候我就已經下定了決心,決不讓虛祖退魔團變成德羅斯黑暗皇室政治的鬥爭工具。」
「但是你並沒有停手。」我說。列特輕輕點點頭:「是啊,我沒有停手。我怎麼能停手呢?我的父母和妹妹都還留在德羅斯,我的身邊就有皇族的間諜,每時每刻都在監視著我的舉動。我只能盡量的拖延。可是,後來發生了那樣的事情,貝亞娜團長去了天界,然後傳來了她戰死的消息。地位最高的其他兩名元老也莫名地失蹤。這是我最好的機會,我沒有任何理由再拖延下去了。」
列特翻身坐起來,兩手支在膝蓋上,看著我。這個年輕人在短短幾天內彷彿衰老了不少,然而他的神情中卻帶著一種解脫後的輕鬆。
「你知道麼?阿甘佐,我當時最大的願望就是戰死在封印邪龍的儀式之中。這樣無論是對皇室,還是對退魔團,我都可以有個交代。那是我最好的結局。」
「不。」我搖頭:「無論如何,死,絕對不是好的結局。」
列特笑了,他指了指自己身上那套衣服,道:「那麼現在又怎麼樣?退魔團不會接受我了,我甚至不能再穿退魔團元老的紫袍;而回到德羅斯之後。事情肯定也不會如此簡單就算了。」
「你畢竟是個皇子。」
「有什麼用?」列特搖頭:「說是皇子,只不過是權力遊戲中的砝碼罷了。」
馬車停了下來。我從車窗中望出去,我們被一隊全副武裝的騎士擋住了去路。這隊騎士大約有三十人,清一色的黑色駿馬,身上穿著統一制式的藕荷色琉璃鑲邊全身重鎧。為首的一人胯下的駿馬則是通體雪白,配著鑲金的馬具。他的臉孔隱藏在頭盔的陰影之中,頭頂裝飾著一對華美的鹿角和鮮紅的纓絡。
「是迎接我的人。」列特苦笑,推開馬車的車門,走入雨中。我也跟著他走出來。
雨不算大,很清涼。列特用只有我才能聽清的聲音低聲道:「至於那件事情,還請你一定保密。」
我看了一眼全身都罩在棕色粗布斗篷裡的車伕,輕輕點頭。然後跟他一起迎著騎士們走過去。
經過車伕身邊時,我看了車伕一眼,車伕恰巧也在看我。我們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那雙玫瑰紅色的眼睛讓我鎮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