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如果不曾親身經歷,僅僅憑別人的描述,是無法真正體會的。記得很久以前在虛祖修行時,撒勒師父曾經告訴過我們,在極端的寒冷中,皮膚會被寒氣所灼傷。
我當時頗為不以為然。既然是寒冷,那麼充其量只會把人凍傷,又怎麼會造成「灼傷」呢?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撒勒師父的話。原來,極度的嚴寒,與極度的酷熱,感覺是一樣的。
刺骨的冰寒,輕易地穿透身上的衣物,透過肌膚,透過血脈,凝結了血液和呼吸,直浸入骨骼之中。那是一種無法抵禦的痛苦,在痛苦的盡頭是麻木,然後開始變得溫暖——四肢的血液都湧向了心臟——這是人體的自我保護,只要心臟不被凍結,就還有一絲生機。
多麼有趣啊,有些時候,即使心裡已經放棄了活下去的念頭,可是身體還是固執地抵抗著死亡的來臨。不過在這種可怕的嚴寒面前,身體的抵抗微不足道。失去了血液的四肢開始慢慢的壞死,在還活著的時候就開始腐爛。神經傳來燒灼的痛楚,一點點地麻痺下去。從外到內的麻痺。當這種麻痺到達心臟時,就是生命的終點。
在很久以前的一個漫漫長夜,昏黃的燈火下,撒勒師父向我們講過各種死亡時的感覺。對於生與死的探究是虛祖的哲學一直在做的事情,其中就有一部分專門研究死亡時的感覺。對於「死」的客觀認識可以讓人對「生」產生更加直觀的理解。
「被一劍殺死的人,會聽到風的聲音。那是血液從頸動脈中湧出的聲音;被斬首的人,會感到世界旋轉,然後慢慢進入黑暗;被淹死的人看起來很安詳,事實上卻在死前經受了巨大的痛苦;不過,被凍死的人,據說會死得很舒服……」
我現在就覺得很舒服。
黑暗,舒適的黑暗。請讓我無知無覺的沉入黑暗之中……
然而痛苦再次襲來,四肢彷彿被放入炭火中烘烤,寒冷從意識的底層中浮現出來。麻木漸漸褪去,我呻吟著睜開眼睛。
頭頂是灰濛濛的東西,不是天空。當視力回復一些後,我看出那是皮革。厚實的皮革將風雪擋在外面,這是一頂帳篷。
身體下面是柔軟蓬鬆的毛皮攤子,我發現自己全身赤裸地躺在一大堆暖和的毛皮之中,這很好,但是接下來我看到的東西就不太好了——嗯,也許有人會覺得也很好。
三個女人——非常年輕,非常漂亮的少女,圍著我跪坐著,每個人身邊放著一個大銅盆,裡面是雪。她們正不斷用冰雪摩擦著我的四肢。
我能感到火光,帳篷裡看來很溫暖。因為這三個女孩穿得也確實非常的……嗯,很簡單……。毛皮的抹胸和短褲而已,最糟糕的是,我是完全一絲不掛的。
這可真讓人受不了。我尷尬極了,想要咳嗽一聲,但是喉嚨裡卻痛的刀割一樣,只能發出又一聲呻吟。這聲音驚動了女孩們,其中一個女孩驚喜地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叫了聲什麼,俯過身來看著我的臉。
她長得倒並不醜,但是卻很奇怪。她的眼睛很大,冰藍色。嘴唇豐潤,冰藍色,頭髮像一蓬亂草般,用一根骨簪固定在頭頂——也是冰藍色。相對的,她的肌膚雪白,像紙。整個人如同一尊冰雪的塑像。看到我醒過來,她抓過一個皮袋子,拔掉塞子,先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後才把袋子湊到我的嘴邊。
我嗅到濃郁的酒香。好吧,這好像正是我現在所需要的東西。
我喝了一大口,然後差點就被嗆死。
好濃的酒。冰冷清冽的酒液一進嘴巴,彷彿就化作了一團烈火,順著喉嚨直灌進胃裡。我的胃裡立刻也燃起一團火焰。僵死的身體開始甦醒,腦袋卻開始迷糊。
那女孩笑了,用銀鈴般的聲音問了我一句什麼,但是我聽不懂。
「……你,說什麼?」我試著用通用語問了她一句,她立刻笑得前仰後合,然後,坐在我另一側正在抓著一大團雪塊搓著我左手的女孩——看起來年紀要稍微大一些,用有些生硬的通用語說道:「娜娜,問你,喝一口,再一次。」
我的身體十分想要再來一口,但是理智告訴我,再喝一口非出事不可。於是我輕輕搖搖頭:「不,夠了。」
懂通用語的女孩用她們那種古怪的語言跟叫「娜娜」的姑娘說了句話,娜娜大笑著,自己又從袋子裡喝了一大口,然後塞上塞子,把酒袋放下,抓起一團雪繼續搓著我的另一條胳膊。
「你們是誰,我在哪?」我嘗試著問那個懂通用語的女孩。
「我,蘇蘇,酒,娜娜,她,可可。你,我們,帳篷裡。」懂通用語的女孩一邊搓著我的胳膊一邊說。其他兩個女孩都大笑,彷彿在譏笑蘇蘇的口音。
「你們,救了我?」我竭力想要回憶起什麼來。狂暴的巨龍,死去的貝亞娜,絕望的帕麗絲,以及普爾拉朽,天界……一切都好像是不真實夢幻。或者,現在才是在夢幻之中麼?
「你,天上,掉下來。」娜娜的通用語似乎不太靈光,只能說一些不連貫的詞彙,不過我已經能聽懂她的話了。
「謝謝你。謝謝你們。只有我一個人嗎?沒有別人一起掉下來?」我試著想要動一下,但是三個女孩一起按住我,娜娜伸出一根指頭衝我搖了搖,蘇蘇道:「血,流動,沒有,現在。活動,不能,受傷……」
我長長地歎了口氣。
「打獵,酋長,回來,馬上。通用語,他,會說,比我好。」蘇蘇說。
我就只好光著任她們搓。
終於,帳篷的門簾一卷,隨著一陣冷風,一個人走進來。我躺著看門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把一團冰藍色斑斕的毛皮往地上一扔,然後用那種古怪的語言怪叫一聲,說出一長串話來。後來我問過,他當時說的是「好哇,我打了一隻老虎回來,你們三個小妖精卻打了個男人回來?」
然後他忽然愣住了,接著彎下腰一把把我抓起來,將臉湊近我的臉。粗獷的氣息撲面而來。
「阿甘佐!?!?」他叫出我的名字:「這不是阿甘佐嗎?」
就這樣,我被布萬加的小老婆們從凍死的邊緣給救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