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在我剛剛開始學習劍術的時候,撒勒師父就告訴我:
「一個持劍之人,遲早要面對戰場。無論平時多麼的心懷仁厚,一旦到了戰場上,就必須讓自己變得殘忍無情。」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面對戰場。
當你面對一個,兩個,或者十個對手時,都還只是「戰鬥」而已。但是當你面對數十倍,乃至百倍於你的敵人,你就是在戰場上了。如果現在你問我,在戰場上最可怕的對手是什麼樣的對手,我要告訴你,沉默的敵人是最可怕的敵人。
龍人們一言不發,只能聽到武器相互碰撞的聲響和粗重的呼吸聲。它們的眼睛都看著同一個方向,看著雷環修斯手中那桿長戟。更多的龍人從樓梯上走下來,整個一層塔都快要被擠滿了。它們並不急於進攻,而是耐心地等待著雷環修斯的命令。
終於最後一名龍人走下樓梯。雷環修斯揚起長戟,指著我們:
「你們有六個人,我們有一百五十個。在一個小時內,我們還有增援部隊。」
我的呼吸和心跳平穩下來。就要開始了,無論是什麼結果,該來的總歸是要來。
「殺死他們,吸乾他們的血肉,不要俘虜。」雷環修斯平靜地說道。
龍人蜂擁而上。
吉格念誦咒語的聲音提高,在陷入混戰之前,我聽到了最後幾句。
「……飲血吧!暢飲吧!我在此向你獻上祭品,卡洛!」
龍人的力量很大,反應也很敏捷。但是它們所使用的戰鬥技巧並不巧妙。如果是一對一,我有自信可以輕易擊敗任何一個龍人。
但這不是一對一的戰鬥,我們每個人都要同時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在這種攻勢的壓力下,我們很自然地結成了背靠背的陣型以抵禦洶湧如海浪般的敵人。
我左邊是盧克西,右邊是吉格,身後是帕麗絲,我們四人中間是暝和沙葬。這是一個相對穩固的結構,一時之間龍人們還無法衝破我們的陣型。然而這種陣型並未支撐太久。
第一個受傷的是盧克西。當她一劍刺入一頭龍人的肚子裡之後,那龍人狂吼一聲拋開武器,雙手緊緊攥住了盧克西的雙臂。它的力量顯然很大,盧克西沒有掙脫開。我只是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了這些。用力擋開另一個龍人刺來的一擊後,我側身一劍劈過去,斬斷了那纏住盧克西的龍人的雙臂。但就在這同時,一支長戟的戟鋒砍進了盧克西的大腿裡。盧克西驚叫一聲,身子側歪下去,我剛要伸手拉住她,一股銳風直逼而來。我本能地側頭躲閃,肩膀一陣劇痛,被長戟豁開一條長長的傷口——如果我的反應稍慢,就已經被割開了脖子。
鮮血湧出,我緊握長劍,俯身向前一送,然後揮手橫斬,將砍傷我的龍人攔腰劈開。腥臭的內臟和滾燙的血從劍鋒下湧出,然後被無數雙龍人的腳踩在了下面。在我耳後槍聲大作,四五個挺戟刺過來的龍人一聲不吭地倒下去。但是其中一個倒下的地方離我太近了,它在死前伸出手牢牢抓住我的左腳腳踝。
然後我們就被衝散了。
我能聽見沙葬和暝的槍聲,聽到帕麗絲的怒吼,聽到吉格的低語,但是我看不見他們。
我也看不見盧克西。
邪異的雙眼,沉重的戰戟,滑膩的鱗片,龍人,龍人,到處都是龍人。
「盧克西!」我喊叫著,一劍斬落一顆頭顱。
「盧克西!」我刺穿一個胸膛。
「盧克西!盧克西!你在哪盧克西!回答我!!」我瘋狂地砍殺著這群醜惡的爬蟲,但是它們還是源源不斷地湧過來。它們並不懼怕痛苦,也不畏懼死亡。一個龍人倒下去,更多的龍人衝上來。我身上的傷口在不斷的增加,肩膀,胸口,腰部,大腿,手臂,每一個地方都有血滲出來。
什麼劍法,什麼戰術,在這種混戰中完全就是笑話。龍人們只是衝上來朝我刺上一戟,然後倒在我的劍下。我也只是本能地殺死一個,再殺死一個。這是令人噁心的戰鬥,但是真正的戰鬥就是這個樣子,就該是這個樣子。
痛苦,但是忘記痛苦。疲憊,但是忘記疲憊。一個人的力量在戰場上是如此的渺小,一個人的性命在戰場上是如此的卑賤。我和被我斬殺的龍人們沒有任何的不同,殺人者終將死於人手。
兩桿長戟交叉著擋住我的劍鋒,折角的戟身帶住了劍身,我奮力抽劍,同時肚子上一涼。我用力飛起一腳踢開鎖住我劍身的兩個龍人之一,一劍斜斬,將另一個龍人的身體從肩膀劈到胯部。
然後我低下頭,一桿長戟的戟頭有一小半插進我的肚子裡。我能感到金屬的沉重與寒冷,好像吞下了一大塊冰。意識和力量隨著鮮血湧出體外。我左手按住抓住那桿長戟,右手一劍把持戟的龍人腦袋劈成兩半,腥鹹的血和腦漿迸射中,我一用力將長戟從身體裡拔出去。劇痛讓我眼前一陣發黑。
我不要昏過去,我不能昏過去!
一雙有力的手從背後攙住我的身體,震耳的槍聲在耳邊響起。沙葬的聲音傳入耳中。
「阿甘佐,挺住!」
「我沒事。」我緊緊咬住牙,從牙縫裡說出這句話。沒有要嘔血的跡象,看來那一擊並沒有傷及內臟,這是萬幸。我奮力掄起劍砸開刺過來的兩支長戟,喘息著:「盧克西呢?」
沙葬的手放開了,沒人回答我。眼前陣陣的發黑,我本能地揮舞著長劍,有時能感到砍中了什麼東西,但是大多數時候都揮空了。
眼前綠色的影子一閃。我又聽到雷環修斯的聲音:
「你是個勇士,但是我現在就要……」
電火繚繞的戟鋒幾乎觸到我的胸前時,我聽見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
「幹你娘!給我死!!」
帕麗絲的手臂從側面伸過來,一把抓住了戟鋒。我聽見辟啪聲響,嗅到肌膚灼傷的味道。然後,一塊沉重的方磚端端正正地咋在雷環修斯那張長長的馬臉上,砸得粉碎。
受了這出其不意一擊的雷環修斯向後倒退一步,帕麗絲已經攔在我身前,飛起一腳正中它的下顎,這一腳的力量之大,讓我清楚地聽見頸骨折斷的聲音,雷環修斯連一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仰天倒了下去,帕麗絲彷彿已經殺紅了眼,飛身而上,順手將雷環修斯的長戟一送,戟柄倒插進距離最近的一個龍人喉嚨裡,然後她騎在已經斷氣的雷環修斯身上,雙膝頂住它的胸口,兩拳擂鼓一樣重擊雷環修斯的腦袋。每一拳下去,地面就是一震,一連打了十幾拳之後她才停手站了起來。雷環修斯的腦袋——現在已經不能稱之為「腦袋」了,甚至看不出那原來是個腦袋,變成一灘碎骨、粘液、血污和細小鱗片的混合物,一枚孤零零的眼球滾落在這灘污穢中間,散大的瞳孔無神地注視著我。
原來它也會死的這麼容易。
忽然之間,我意識到,這是最後一個敵人。
贏了。
我感到雙腿發軟。
一隻柔軟的手扶住我。盧克西滿臉血污地站在我身邊。她腿上的傷口還在滲血,後背上也多了一條很長的傷口,但是至少她還活著。
「剛才為什麼不回答我。」我一邊伸手拭去她臉上的血跡一邊問。盧克西扶著我慢慢坐在兩具疊在一起的龍人屍體上,從腰包裡拿出繃帶和棉花給我包紮肚子上的傷口,輕輕地道:「我聽見了,可是我不敢讓你分心。」
暝和沙葬一瘸一拐地檢視著戰場,不時向某個還在抽動的軀體補上一槍。清脆的槍聲在空中迴盪,刺耳而悠揚。
吉格走到帕麗絲身邊,看了雷環修斯的屍體一眼,笑道:「這個腦袋看來是不能當球踢了。」
我這才意識到,這兩個人幾乎沒有受什麼傷。帕麗絲的左上臂有一條淺淺的劃痕,吉格則只是胸口的長袍被撕裂了一條裂口。但是他們看起來都相當的疲憊。
「搞定了。」沙葬走到我的身邊,彎腰看了看我肚子上的傷:「剛才嚇死我了,還以為你完蛋了。」
「我沒那麼容易死掉。」我手拄著長劍。暝踢了腳下一具龍人的死屍一下,那死屍晃了晃,沒任何反應,看來是死透了。
「敵人的增援部隊很快就會來,現在能走嗎?」
我點點頭,盧克西攙著我一點點站起來。
「剛才是吉格一直在保護我。」盧克西在我耳邊低聲說。
我看了吉格一眼。注意到他雖然看起來沒有受傷,但是臉色要比平時差很多。看來剛才的戰鬥對於他而言也並不輕鬆。
「走吧,馬上就要安全了。」沙葬說:「只要……」
他的聲音頓住,我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隨著金屬摩擦時發出的刺耳聲響,無數全身甲冑的人形從我們後面逼上來。
他們有的持劍,有的持戟,有的手握長槍。走在最前面的人的甲冑是深紅色的,手中握著一把我並不陌生的武器。
一把光劍。
「阿克雄。」沙葬的聲音在顫抖,不是因為恐懼和疲憊,而是因為仇恨和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