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佐回憶錄 正文 第二章1
    然後,一縷香風掠過,一個身材高挑的美麗女子毫不客氣地坐到我身邊。

    「嘿,小帥哥,想跳支舞嗎?」

    她穿著淺棕色的長袖皮夾克,指甲上塗著蔻丹,一副時尚打扮。但就算沒有這些,她也是個絕色的美人。

    毫不誇張的說,這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即使是盧克西那種令人心悸的美麗,在她面前也要失色幾分。她的美麗張揚而自信,熱烈奔放,如同怒放的玫瑰。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只是傻傻地看著她那艷光四射的面孔。

    「呵呵,小帥哥害羞了呢。」說著她居然伸出食指,輕輕佻起我的下巴,長長的睫毛下,一雙玫瑰紅色的大眼睛閃閃發光。紅潤的嘴唇半開半合,氣息溫暖芬芳:「拒絕女士的邀請,很不禮貌哦。」

    我嚥了口口水:「我……不會……」

    「說什麼傻話,不會就學唄。」她不由分說地從我手裡搶過還裝著半杯水果酒的杯子,一口喝乾,把杯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墩,拉起我的手就向舞池中走去。

    她拿起我的手,按在自己的後腰上,然後用春籐般的臂彎摟住我的脖子。我笨拙地被她一路帶進舞池,腦子亂成一鍋粥。一對對翩然起舞的男女在我身邊掠過,我祈禱千萬別讓盧克西看見。

    後來我知道,她第一時間就發現了。

    這女子身上有一種特殊的香氣,是一種帶著野性的凜冽的芳香,令人不知不覺就沉迷於其中。我深深吸了口氣,那女子笑了:「好聞麼?」

    我當時肯定臉紅了。女子吃吃地笑著:「這是用毒貓王的毒腺提煉的香水,很貴呢。」

    我尷尬地想挪開視線,但是這女子卻用力一摟我的脖子:「別看別人,看著我。」

    她的手臂比看起來有力多了。我只好看著她的臉。兩張臉近在咫尺之間,我長這麼大從未和另一個女人如此親密過,就算是和盧克西,也沒有。這讓我心跳得厲害,頭髮裡全是汗水。

    「我……」我期期艾艾地想說點什麼,但是卻什麼話都想不出來。忽然,周圍的光線一暗,音樂停止。我聽到盧克西的驚叫聲:

    「阿甘佐!!」

    「別看她,看著我。」那女人說著,飛快地在我臉頰上印下一個吻,接著我就覺得天旋地轉。

    凜然殺氣鋪天蓋地襲來。那女人就勢把我往後一甩,攔在我身前。一片熾紅的光芒當頭落下,那女人左手按著我的肩膀,舉起右臂直接迎了上去。錚然聲響,她右臂上的皮衣袖子化作碎片,蝴蝶般四下飛散,露出閃閃發光的金屬臂鎧。女人冷笑一聲,反手一抓,光芒散去,凝成一把紅色長刀。

    是吉格。

    吉格的臉色發青,似乎能滴出水來。

    「竟然能夠硬接流光星隕刀的一擊,真不愧是下水道公主啊。」

    「竟然趁著女士跳舞的時候出手偷襲,真不愧是神官吉格大人啊。」那女人順手把破碎的衣袖一把扯下,大大咧咧地回答。我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來,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的一幕。盧克西的聲音再次在我後面響起:

    「阿甘佐,快離開她!」

    舞池中的人群不知何時已經空了,只剩下我和女人站在舞池當中,對面就是一臉殺氣的神官吉格。我扭過頭,看到盧克西站在人群之中,想要衝過來,但是布萬加緊緊抓著她的肩膀。

    「怎麼了?」

    我現在還是很佩服那時的自己,居然還沒有反應過來。實在很難想像我也曾經是那麼遲鈍的一個人。

    「那女人就是帕麗絲!!」布萬加扯開嗓門大喊。

    「帕麗絲?」我回過頭,正好迎上帕麗絲的雙眼。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眼神。

    凶狠。無比的凶狠。你可以想像,在一片一望無際的黑暗的森林中,有一匹已經餓了很久的惡狼,當這隻狼看到獵人時,會有怎樣的眼神。那玫瑰紅色的瞳仁後面似乎有一隻暴怒的野獸,瘋狂地掙扎,無聲地咆哮,隨時可以撲出來把我扯成碎片。

    「你給我老實呆著!」帕麗絲說這話的時候居然還在微笑,美麗的笑容配上凶狠無比的眼神,令我感到一陣惡寒。

    「今天你不要想能夠逃掉了!自作聰明的傢伙!」吉格長刀一震,刀鋒直至我們的方向。昏暗的光線下,我看到在他身後隱約有不祥的影子浮現。

    那是鬼神麼?

    帕麗絲毫不介意吉格的威脅,一把又將我拖到自己的身前,纖長潔白的手指輕輕撫上我的咽喉:

    「也許我會死在這裡,你猜猜我會拉多少人給我陪葬?」

    我連喘氣都不敢了。

    幸好帕麗絲的手指很快就離開了我的喉嚨,然後扣住我的肩膀。我感到她湊近我的耳邊,吐氣如蘭。

    「小帥哥,現在你是我的人質嘍。配合點,要是能逃出去的話,姐姐教給你好玩的事情哦~」

    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勇氣,我居然回了一句:「我才不要!」

    「嘿嘿,小帥哥害羞了呢。」

    吉格的臉色更青了,大喝一聲:「無關的人給我出去!」

    然後他抬起自己的鬼手,手指飛速舞動,口中低吟咒語。鬼手上的符文一個接一個發出明亮的閃光,周圍的光線愈加昏暗。

    「啟動鬼神之陣麼?」帕麗絲冷笑。然後我感到她身上那種香氣越來越濃烈,只是吸進去一點,我就覺得頭腦有點發昏。

    「你這傢伙別大喘氣,有毒的。」帕麗絲注意到了我的異常:「你要是死了,我還得再找個人質,太麻煩……」

    她的話還沒說完,一道金光帶著刺耳的呼嘯從側面橫掃而來。帕麗絲揮手一擋,「噹」的一聲巨響,震得我耳朵一陣生痛。帕麗絲也橫著退了兩步,不過手指仍然扣在我的肩膀上。

    她硬接了吉格一刀,身子晃都不晃,但是這一擊卻讓她退開兩步。更讓我難以置信的是,揮出這一擊的人,居然就是那個看上去玉雪可愛的貝亞娜迷離。

    不知從何處出現的貝亞娜一擊不奏,凌空一個翻身,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姿勢美妙至極,手中的金色長棍棍稍直指帕麗絲的頭顱,與吉格成夾角之勢。

    然後,第三個身影慢慢走進舞池,三個人呈三角形把帕麗絲和我圍在正中。

    「放開他,束手就擒吧。」

    是GSD。

    帕麗絲眉毛一挑,道:「你放屁!」

    我只感到扣在我肩後的五指一緊,整個人被向後拉了過去,靠進帕麗絲的懷裡。她豐滿的胸膛就頂在我腦袋後面。可惜的是當時我完全沒有心情去享受這飛來的艷福。帕麗絲左臂繞過我的脖子,摟著我原地一轉,右手揮出,灑出一大片灰濛濛的沙塵。沙塵看起來輕飄飄的樣子,但飛射出去時竟然發出刺耳的破空聲。GSD短劍一揮,在身前劃出一片圓形光芒,把沙塵盡數擋開。吉格身邊則顯出一道環繞身體的黑色氣息,無聲無息地將沙塵吸收了。貝亞娜也沒有動彈,沙塵飛到她身前一尺左右時,忽然爆出一片明亮的火星,似乎是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攤開。

    帕麗絲媚笑道:「有意思!」

    然後只聽「碰」的一聲,她的臂鎧中不知什麼機簧發動,向著吉格射出一件古怪的東西,那玩意看起來是一個黃銅做的盤子,邊緣閃閃發光,顯然銳利無比。吉格臉色一變,向後退了一步,舉起手中的長刀一攔,飛盤撞在刀身上,吉格魁偉的身形也不由一晃。那飛盤卻並不落地,一彈之下,換了個方向射向了GSD。GSD眼睛看不見,耳朵倒是很靈,雙手握住短劍用力向下一劈,狠狠地將那飛盤砸落。飛盤「嗤」地一聲切入舞池的水磨石地面約有一半,可見沉重鋒利至極。帕麗絲射出飛盤後看都不看,摟著我又是一轉,臂鎧中再次彈出一件東西,卻是一張大網,網緣上不滿了沉重的金屬銳鉤,張牙舞爪地射向貝亞娜。

    貝亞娜顯然早有準備,揮起長棍一檔,不料那片網柔韌無比,撞上棍子的幾枚銳鉤就勢將棍子纏住,其它的銳鉤毫無阻礙地飛過去把貝亞娜纏了個結實。

    帕麗絲笑道:「你給我過來!」,用力一拉,貝亞娜嬌小的身軀立刻被凌空拖了過來。吉格吃了一驚,橫刀急衝過來,帕麗絲的臂鎧中忽地彈出三枚窄長的利刃,就勢一下刺入了貝亞娜的胸膛。接著摟住我脖子的左臂一伸,向著急衝過來的吉格正面射出一枚長針,針尖綠油油的顯然淬了劇毒。吉格不閃不擋,飛針破如眉睫之間時,他的身子卻忽然刷一下消失了一般,飛針掠過虛空沒入黑暗,帕麗絲低聲叫道:「媽的,又是鬼影步……糟糕!」

    說著她凌空一躍,臨了還不忘抓住我的衣領把我也拽起來。我只覺得腳下一震,兩道刺眼的白光交叉劃過。帕麗絲凌空一個翻身,遠遠落開,我就沒這麼好的身手了,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帕麗絲長長出了口氣,道:「好險好險,要是中了這招鬼影閃,老娘今天就要交代在……」

    她話未說完,就聽到身後一聲嬌喝:

    「看掌!!」

    是貝亞娜!!

    猝不及防之下,帕麗絲根本來不及躲閃,後背兩肩中間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就是這一掌之力,讓能夠單手硬接吉格一刀的帕麗絲慘叫一聲,向前飛出四五步才重重跌落在地上。雖然她一彈就跳了起來,但是我還是看到,她的嘴角已經滲出了血。

    而剛才明明被一擊穿胸的貝亞娜就站在我身邊。

    「玩替身麼?」帕麗絲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跡,恨恨地說,眼中又露出那種凶光四射的神情。貝亞娜默然無語,這麼近的距離,我能聞到一陣淡淡的血腥氣味。

    貝亞娜胸口的皮衣上有三條窄長的裂口,只不過,黑色的皮衣掩飾住了正在不斷擴大的血跡。

    「原來如此。」帕麗絲笑笑:「你也沒能完全躲開啊……」

    說著她眉頭一皺,左手按住胸口,咕嚕一聲把湧到喉嚨的一口血硬吞了下去,居然還在笑:

    「落花掌,我好像是第二次挨這一招了。」

    一直沒有出手的GSD再次說道「放棄抵抗吧,你這次真的逃不掉了。」

    帕麗絲冷笑,玫瑰色的雙眼凶光四射:「那老娘就多拉幾個陪葬的!」

    說著她凌空躍起向我和貝亞娜撲來,身在半空,一拳砸向貝亞娜的頭頂。貝亞娜倒退一步躲開這一拳,不料帕麗絲根本不收手,直接一拳重重砸在地面上。在她的拳鋒之下,石頭地板竟然如水面般蕩漾起陣陣漣漪,我只覺得腳下一晃,一股剛猛至極的力量順著腿骨直傳上來,兩膝一陣劇痛,接著全身的骨骼彷彿都要散開一般。

    後來我知道,我只是受了這一擊的餘震,帕麗絲的主要力道都是奔著貝亞娜去的。在我忍不住慘叫出來的同時,帕麗絲就那麼半蹲著一伸右手,牢牢卡住了狼狽後退的貝亞娜的喉嚨。接著我聽到吉格和GSD同時大叫:「阿甘佐!趴下!!」

    然後我聽見帕麗絲得意的狂笑聲:

    「擒月炎!!」

    轟隆!!

    在我被灼熱的氣浪掀飛之前,腦子裡的最後一個想法是:

    「難道我和倒楣的事情有緣嗎?」

    貝亞娜嬌小的身軀被這猛烈地爆炸沖得疾飛出去,重重撞到酒吧的牆上,她順著牆壁滑下來,垂著頭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死……死了……?」

    「呸。」帕麗絲狠狠啐出一口帶著血的唾沫:「她才沒那麼容易死呢。」

    然後她轉頭看向吉格和GSD:「下一個,是誰啊?」

    她的身體在輕輕地震顫,顯然剛才的爆炸對她自己也有影響。在自己的手上製造這種規模的爆破,這女人是瘋子嗎?

    吉格長刀一橫,大步上前:「既然你執迷不悟,我這就殺了你!」

    「就憑你!?」帕麗絲從鼻子裡哼一聲,一臉的不屑。吉格伸出左手,扭曲的鬼手上,符文的光芒愈加明亮:

    「你要試試嗎?」

    隨著他的話語,在他身前,一個淡藍色猙獰身影隱約成型,霎那間我只覺得嚴寒刺骨,不同於自然界中氣候變化所產生的寒冷,而是一種令人靈魂深處都隨之戰慄的邪惡無比的邪寒,寒氣中帶著深深的悲傷與憎恨。一道冰環以那身影為圓心擴散開去,所過之處,地面都凝上了霜花。

    「混蛋!!」帕麗絲憤怒地大喊:「又用這個!你想把這傢伙也一起殺掉嗎!?」

    GSD也大聲道:「不能用薩亞!阿甘佐現在還承受不了這種寒氣!」

    紅色的刀光一閃,吉格大喝:「要勝利就一定有犧牲,我管不了那麼多!」

    帕麗絲左臂一伸,用臂鎧擋住斬向自己脖子的這一刀,大聲怒罵:「放你的屁!哪有用犧牲別人來換取勝利的!?」

    邪惡的寒氣已經開始浸透了我的身體,我的意識也愈加模糊,終於,我再一次沉入了黑暗。

    這就是鬼神的力量。卡贊說。

    屈服於我,我可以把這力量也賜給你。

    超越一切的力量,為所欲為的力量,天下無敵的力量。

    只要你屈服於我!

    然後卡讚的意識忽然消失。

    並非它自願消隱,而是被另一種氣息所衝散,如同烈日下消融的春雪般消散。

    殺氣。鋪天蓋地的純粹的殺氣,沒有暴戾,沒有瘋狂,只有無可匹敵的強悍力量!

    神一般的力量!

    不止是卡讚的意識被這恐怖的殺氣所衝散,連薩亞那刺骨的寒意也在這殺意之下冰消雪融。我的意識從黑暗中醒來,卻又立刻被這強悍至極的殺意所震懾。

    我聽到一個低沉而充滿威嚴的女聲在我背後響起:

    「帕麗絲,你的對手,是我。」

    我想回頭看一眼,但是我做不到。

    我的身體彷彿已經不是我的了,不要說轉動頭頸,就連呼吸都覺得困難。那強大的殺氣本身就是一種龐然的壓力,如同千鈞重物,緊緊壓迫著我的全身,令我僵如鐵石。

    一個人從我身邊緩緩掠過。

    那是一個高大的女子,有一頭秀美的長髮。我看不見她的臉,我也不想看見。當她從我身邊經過的一瞬間,我甚至覺得還不如死了比較好。

    那是在自己絕對無法抗衡的力量面前自然而然產生的絕望。儘管這力量的目標並不是我。

    我看向帕麗絲。其實我不知道剛才我昏迷了多久,但是此時帕麗絲的左肋下已經多了一道長長的傷口,鮮血還在汩汩湧出。而吉格則以長刀拄地,半跪著喘息,臉色發黑。

    在這強大無比的殺意籠罩下,帕麗絲居然還能笑出來。

    「你終於認真起來了……」她右手按著傷口,左手的緊握:

    「鬥神貝亞娜大人!」

    這是貝亞娜?我終於注意到她身上還穿著那件黑色緊身皮甲,只不過現在這套皮甲裹在她高大的身體上顯得太小了,露出腰部和大腿上雪白的肌膚。看著眼前的一幕我可絲毫沒有香艷的感覺,只有難以言喻的壓迫與恐懼。

    這是只有神才能帶來的壓力,神威!

    「我給你最後一個機會。」貝亞娜說,她的聲音不高,但是卻震得我腦袋幾乎要裂開。帕麗絲提起雙拳,緊握,輕輕說道:「或者是自由的帕麗絲,或者是死掉的帕麗絲,沒有第三個選擇。」

    貝亞娜的聲音依舊平靜:「那麼你就死吧。」

    我身上的壓力陡然消失。

    那是因為貝亞娜把全部的殺氣都集中到了帕麗絲的身上。儘管光線昏暗,我還是看到貝亞娜的身體似乎被一個半透明的球狀結界所包圍。後來我知道,那是力量聚集時產生的空間扭曲。

    接下來是一聲清脆的爆鳴,彷彿一個巨大的肥皂泡被忽然戳破。我沒看到貝亞娜有動作,只見到帕麗絲忽然橫著飛了出去,在她所飛過的路徑上,地面上灑下一串的血跡。

    然後貝亞娜忽然消失,又瞬間出現在帕麗絲的前方。她仍舊沒有動作,帕麗絲卻如同受到來自上方的猛烈一擊般直直墜下,她的身體落地時甚至把堅硬的石頭地面砸出了一片密如蛛網的裂紋。

    現在我看清了貝亞娜的面孔。飄散的長髮下,雪白的面孔仿若冰雪凝成,雖然美麗卻沒有絲毫感情。她高高舉起右手,扭曲的的空間範圍迅速縮小,最後集中成她右手掌上一個柚子般大小的球體。球體本身沒有顏色,我能看到它是因為它正源源不斷地把周圍的光線吸收過去,以至於顯得漆黑無比。

    GSD和吉格同時大喊:「住手!!」

    他們的聲音,震驚中充滿絕望。

    時間在這一瞬間停止了。

    我看到,帕麗絲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她扭頭看向我,臉上帶著歉意的微笑。

    我看到,GSD紮住馬步,舉起短劍做出一個防禦的姿勢。

    我看到,吉格身邊本來若隱若現的護身鬼神變得清晰可見。

    我看到,盧克西掙扎著要向我跑過來,布萬加緊緊地抱住她的腰。

    我看到,貝亞娜的手向下一落。

    沒有聲音。多年以後無論我怎樣回憶,都不記得當時有任何聲音。但是我知道,那種規模的攻擊,其聲音必定驚天動地。我聽不到,是因為當時我的五感中除了視覺之外,都已經被貝亞娜鬥神的神威所封閉,就連視覺也變得遲緩而滯澀。

    帕麗絲和她身邊一丈見方的圓形區域地面驟然向下一沉,幾乎有一尺深度。她身下的石頭在這瞬間化作沙子,而她的身體上則爆出一團鮮紅的血霧。

    強大的力量順著大地傳來,把我高高彈起,再重重摔到地上。我四肢著地地嘗試站起來,然而剛剛直起腰,一股狂風就有把我吹的向後飛了出去,狠狠撞在牆壁上。這還不算完,身上的壓力越來越大,我能「感覺」到自己身體裡的骨頭辟啪作響,內臟在肚子裡四處亂竄。就在我身後的厚重牆壁也開始要分崩離析的時候,壓力終於消失了。

    酒吧的天花板早就飛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皎潔的月光照耀下,我看到貝亞娜鬥神的身體急速的縮小回原來小女孩的身形,然後頹然一頭栽倒在地上。

    接著我也跟著昏了過去。

    那時候我真是太沒出息了。

    當我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舒適的床上。身上蓋著毯子。這是一個不大的房間,很整潔,四壁雪白。盧克西坐在床頭一張椅子上,看起來憔悴了很多。

    「你終於醒過來了。」

    「我……嗯,我躺了多久?」

    盧克西笑了,擦擦眼角:「十四天。」

    她說:「你斷了七條肋骨,雙肩也脫臼了。幸好內臟沒有受傷。」

    「你沒事吧?」我問。盧克西抬起右手給我看,她的右臂上也打上了夾板,裹著繃帶。

    「其餘人呢?布萬加在哪?GSD呢?」

    「布萬加沒有受什麼重傷,幾天前已經回去了。GSD和吉格也繼續去追捕帕麗絲了……」

    「什麼?」我吃了一驚:「帕麗絲居然還是逃掉了?」

    我只是受到貝亞娜那一擊的餘威波及,就躺了十四天,我實在想不出來正面承受了這恐怖一擊的帕麗絲是如何脫身的。但是不知為何,當得知帕麗絲逃走的消息後,我居然感到輕鬆了一些。

    後來才知道,在城市的地下有龐大的下水系統,貝亞娜的最終一擊擊碎了帕麗絲身下的石頭地板後,帕麗絲把自己所承受的一部分攻擊轉而向下擊穿了四米厚的土層,從下水道裡逃走了。雖然當時她也已經身負重傷,但是被貝亞娜那一擊的威力所籠罩的GSD和吉格只能全力自保,根本無法追擊。而貝亞娜發出那一擊之後也耗盡力量陷入昏迷,因此她才能順利逃走。

    「那麼。」我嘗試著坐起來。胸口還是有點痛,但是雙肩的骨頭已經被接好了。盧克西扶著我坐好後我問:「這是哪裡?」

    「這是你的新家。」

    房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材精壯的男人走進來。他看起來四十歲上下,穿著淺棕色的長袍,個頭很高,有銀灰色的短髮和絡腮鬍子,雙目深陷,鷹光四射,鼻樑高挺,嘴唇很薄,顯然是個意志力很強的人。但是他的臉上卻帶著慈和的笑容,讓人倍感親切。

    「我叫撒勒。撒勒索喃。」他自我介紹道:「GSD把你委託給我,從現在起,我是你的劍術老師。」

    就這樣,我開始了在虛祖的生活。

    這段生活沒什麼可說的,很平靜,也很辛苦。撒勒是一名拳法家,但是他卻可以教我劍術。當一個人的武術修養達到了他那個境界之後,使用什麼武器已經沒有分別了。所謂一法通而萬法皆通大概就是這個道理。撒勒是我見過的最強的武術家,即使是現在,我也遠遠達不到他的水平。

    修煉的生活單調而枯燥。大體上說,每天雞啼第一遍時起床,用冷水沐浴,餓著肚子做重體力的勞動,中午時吃頓飽飯,到了下午就開始練習各種基本的劍術,一開始是對著木樁劈砍,後來慢慢地可以和撒勒的其他弟子用沒有開鋒的鈍劍對練。晚餐後要一邊打坐一邊聽撒勒講授武術的心得。

    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生活如同古井不波。撒勒說我的體質很適合練習重劍,所以我用的練習用劍是特別加重的,比別的同學至少重一倍。一開始很辛苦,慢慢的也就習以為常了。

    平靜的生活在六年後結束了。

    戰爭爆發了。精靈族和人族之間的矛盾終於突破了雙方可以忍受的臨界點。我的故鄉赫頓瑪爾也被捲入了戰火。撒勒告訴我,一個年輕人應該負起自己的責任,他要我回去為家鄉盡力。

    但是他要求盧克西留下。

    「這個女孩身上的鬼神一直很不穩定,如果讓她進入戰場,萬一鬼神再次活躍起來,麻煩就大了。」

    這是撒勒的解釋。但是我能感覺出來他可能還有別的理由要盧克西留下——我在這方面倒一直是個敏銳的人。不過我還是選擇了毫無保留地信任撒勒。

    臨別時,撒勒將一柄嶄新的巨劍交給我。

    「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阿甘佐。你的天賦很好,但是開始學習劍術時年紀已經太大,無法和自幼練劍的人一樣同武器毫無阻礙的交流。因此我委託索喃的工房為你特製了這把劍。你的命運如同天上的雲,注定了四處漂泊,這是你的劍,阿甘佐的浪人長劍。拿著它去開闢你自己的事業吧。」

    這一年我二十八歲。

    我終於有了足以守護重要之物的力量。至少當時,我是這樣想的。

    我絕想不到,在前方究竟有什麼東西在等待著我。

    第二章

    赫頓瑪爾是我的故鄉。到我二十八歲那年為止,我的人生有一大半時間在這裡度過。但是當我再一次踏上這塊土地時,卻感到非常陌生。

    僅僅六年時間,我幾乎完全變成了一個虛祖人。對我來說,似乎虛祖才是我的故鄉。

    但是現在我知道了,正如同撒勒對我說的那樣,我的命運就如同天上的雲,注定了四處漂泊。我不會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故鄉。我雙腳所踏之處,就是我的家。

    在回到赫頓瑪爾的第一個晚上,我住在一家小旅館裡。因為戰火的波及,這裡一片頹唐潦倒的氣象。空氣中瀰漫這不祥的氣息。站在旅館二樓房間的窗口看出去,能看到遠方村落的廢墟。傍晚的天空鉛雲密佈,低垂的雲腳下,有黑色烏鴉盤旋。

    入夜後,下起了小雨。在昏暗的燈光下吃了簡單粗糙的晚餐後我回到房間,盤腿坐在床上開始例行的打坐。這是在撒勒那裡修煉時養成的習慣。我的精神漸漸沉入一片平和的黑暗之中,窗外的雨聲慢慢隱去,整個世界都被隔離開。我喜歡這種絕對的寧靜。

    但是很快我就捕捉到一絲銳利的氣息,雖然沒有殺意,但仍然對我構成威脅。意識浮出水面,我睜開眼睛,剛好看到一個瘦削的身影敏捷地從窗子裡翻進來。

    銀髮,碧眼,瘦高,紫色的長風衣。我不會忘記這種打扮的。

    天族人。

    我伸手抄起放在床邊的大劍,劍鋒指向他的胸膛。與此同時,他手中一件奇特的短小武器也對準了我的胸口。

    我認得那是手槍,天族人慣用的武器,威力巨大。

    他只要手指一動,就可以把彈丸送進我的胸膛,但是我也只需要稍一伸臂,便可以一劍刺穿他的心臟。

    床頭桌邊,一盞昏燈如豆,火苗靜靜地燃燒著,不時無聲地跳躍一下。我和天族人這樣相持了多久我並不知道,但是天族人最後還是先開口了:

    「我沒有惡意。」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如同翡翠般碧綠清澈。長風衣裡面套頭高領毛衣的領口擋住了他的臉。

    「你若沒有惡意,就該敲門進來。」我冷冷地說。話雖這樣說,但是從他的眼睛裡我確實看不到殺氣。天族人慢慢舉起雙手,伸開手掌,讓那把槍滑落進袖筒中,然後又慢慢重複了一遍:

    「我沒有惡意。」

    我放下劍,指著房間裡的椅子:「請坐。」

    他坐下後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很吃驚。

    「你是不是叫阿甘佐?」

    我承認。

    他的第二句話更讓我驚訝。

    「盧克西在哪裡?」

    我反問:「你是什麼人?」

    他把高領毛衣的領口拉下來,露出臉。這是一張年輕英俊的面孔,帶著天族人特有的文靜之感。

    「我的代號是『暝』。我所隸屬的組織是一個機密,不能告訴你。你可以用我的代號稱呼我。」他說:「我有兩個同伴,『曉』和『沙』,在六年前,在這附近的地方失蹤了。資料表明他們最後一次接觸的人之中,包括了你。」

    「他們死了。」我直截了當地說。暝的神色不變:「這在我們的預料之中,但是現在我必須要回收盧克西身上的鬼神。她在哪裡?」

    「我不會告訴你。」我的手握緊劍柄。但是暝沒有動,仍舊用那種不緊不慢的平靜語氣問道:「為什麼?」

    「盧克西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有自己的命運和意志的人。」我說:「她不是你們的工具,更不是培養鬼神的容器!」

    暝點點頭:「我知道。我也理解。我們天族人和你們一樣,尊重他人的自由與生命。但是現在是非常時期,我們必須回收盧克西身上的力量。請你將她交還給我。」

    「告訴我,」我站起來,面向他:「在被奪走了鬼神的力量之後,盧克西會怎麼樣?」

    「我不會騙你。」暝說:「那力量本來不屬於她,但是現在已經和她的身體結合得很緊密了。取回鬼神的力量之後,她會死。」

    「盧克西是我的朋友,是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我說:「如果你是我,你會交出她嗎?」

    暝沉默幾秒鐘,然後說:「不會。」

    「很好。」我說:「我的答案也一樣。」

    「儘管不情願,但是沒有辦法,我也只有強迫你說出她在哪裡了。」暝的語氣竟然沒有絲毫波動,但是我已經看到他的手抬起。來不及多想,我剛把大劍的劍身攔在胸前,兩股強大的力量就撞擊在上面,濺出一溜火花。

    然後我才聽到槍響。接著就是連綿不斷的一連十二槍。我把大劍厚重的劍身揮舞得如同風車一般,將所有射來的子彈砸開去。十二槍之後,又是十二槍,在這種狹小的距離內面對坐在椅子上雙槍連射的對手,一時間我竟完全沒有還手之力。但是我立刻發現,他的兩把槍都只有六發子彈的容量,每射完十二槍,彈雨就有大約半秒的停頓。

    半秒,已經足夠。我暗暗吸了一口氣,當暝的第三個十二槍打完的瞬間,我橫劍攔在胸前,身體前衝中吐氣開聲:

    「破軍升龍擊!」

    沉重的劍鋒劈開空氣,暝果然來不及再次開槍,只能雙手舉槍交叉攔在胸前,勉強抵住劍刃,但是他瘦弱的身體顯然無法抵擋我的全力突撞,身下的椅子四分五裂,然後是他背後的木牆。

    牆壁破碎,斷木碎石亂飛中,我們兩個一同飛出旅館的二樓,冰冷的雨水從夜空落下,暝隨著雨水向地面墜去,我勉勵提起全身的力量向上騰起,在空中稍頓一下,劍下人上地向著他落地的地方一劍直擊下去。銳利的長劍劈開雨水,帶起一道長長的銀色光芒,彷彿天瀑倒懸。暝側身一滾躲開這足以致他於死地的一刺,但是劍鋒刺入地面的同時,我的力量也貫入大地,潮濕的地面如同被巨錘錘擊一般震動,將他消瘦的身體從地面上彈了起來。我踏步,沉腰,力貫雙臂,劍刃切開泥土,如同劈開水面一樣毫無阻礙地從下而上斬向他的腰間。

    對付這種擅長發射火器的對手,最好的方法就是貼身打,打到他喘不過氣來。

    但是暝的身手出乎我意料的好,他竟然在那間不容髮的瞬間用左手的槍墊在我的劍鋒和自己身體中間,右手對著我凌空就是一槍。我本能地一側頭,臉上一道火辣辣的疼痛。同時因為這一躲,大劍沒能全力挑中他。暝藉著我這一挑之力,凌空一個觔斗,然後落在地上,不過臉色已經變得很白了。

    「你比我想像的強,我可能贏不了你。」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坦白地說道。我笑了:「難道你以為就算你能打贏我,我就會把盧克西在哪告訴你嗎?」

    暝輕輕歎了口氣,說道:「阿甘佐,如果換個時代,或許我們可以成為朋友。但是現在,我以天界漫遊槍手的名義發過誓,一定要把盧克西帶回去的。」

    我笑笑:「看來你的誓言很難實現了。」

    暝雙臂平舉,槍口依舊對著我,道:「你明白盧克西對我們而言有多重要嗎?」

    我右手緊握劍柄,暗中戒備,道:「就算本來不明白,看到你這麼拚命的樣子,多少也明白了一點吧。」

    暝那雙碧綠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過了很久,忽然放下雙臂,道:「今天就到此為止。但是我不會放棄的。我也明白你對盧克西的感情。然而她一個人的生命與千千萬萬天族人的幸福和自由相比,孰輕孰重,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

    冰冷的雨水落在我身上,順著我的臉頰和手臂流下去。

    順著我的劍鋒流下去。

    盧克西一個人的生命,與千千萬萬天族人的幸福和自由相比,哪個更重要?

    對我而言,這是無需思索的。盧克西當然要比那些與我素不相識的天族人重要得多。但是如果是盧克西自己呢?她會毫不猶豫地為了那些天族人而犧牲自己。盧克西比任何人都要善良,正因為如此,我才更要竭盡全力地保護她不受傷害。

    「天族人的幸福與自由,應該由天族人自己來爭取。你們有什麼權力讓一個暗精靈女子為了

    你們的幸福和自由而犧牲?」

    暝沒有回答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叼出一支,然後又劃亮一根火柴點燃它。煙頭在雨夜中明滅不定,過了很久,他才說道:「是的。我們沒有任何權力要求其他人為了我們而做出犧牲。但是為了我的同胞們,我寧願背負任何罪孽。就算是與整個人界為敵,我也在所不惜。」

    他的聲音平靜而堅定,決心一往無前。

    我沒說話。我沒話可說。對於這樣一個人,你實在不能說他是錯的。他是天族人,他當然要站在天族人的立場上為自己的同胞考慮。但是儘管我認同了他的理念,可我絕不會向他妥協。我決不會交出盧克西,我絕不要盧克西再受到任何傷害。

    所以我只能告訴他:「即然這樣,我必須殺死你。天族人的命運與我無關。」

    暝緩緩吐出一縷煙霧,說道:「我還是希……」

    他忽然舉槍!

    火光一閃,我挺劍刺出。沉重的劍鋒破空而去,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就直刺進暝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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