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灰暗的記憶
舒泓的瞳孔被燈光暈染成淡金色,瞬光在燈下忽明忽暗,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沐清,雙眼裡只有她小小的影子。
他忽地笑了,「還是清兒聰慧。」
沐清抑制住額角抽搐的衝動,真佩服他插科打諢的本事。她習慣性地咬了咬唇瓣,終是沒有繼續問下去,「已晚了,我先回去歇著吧!」
「別急著走,你不想聽了嗎?」
「你不願說,我聽來何用?」沐清轉過身子打算離開。
舒泓起身,拉住沐清的衣袖,阻她離去,「好,算我錯了。是我要說與你聽!」
沐清的臉色好看了些,睨了舒泓一眼,就近坐在亭欄內側的長凳上。
舒泓沒有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在沐清身邊坐下,「還記得當年我被白鈺帶回唐心食鋪的事麼?」
沐清微微側過頭來,點頭應道:「自然記得。你在雪地上暈倒了,白鈺路過恰好救下你。我救醒你時,你開始還沒認出我呢。」
「是啊,我的清兒長大了,沒認出來實屬正常。」舒泓很自然地將沐清的手放在自己手裡。
沐清並未在意,任他握著,心裡猜測當年是不是有什麼事「這與你和我說的事情有何相干?」
「我是被人追殺,逃到杭州時,已是飢寒交迫。」
「啊?怎麼會有人追殺你?可後來在杭州時,我並未見有人再來尋仇?」
「呵呵,我家娘子性子真急。我慢慢說,這事還是要從十幾年前的舊事說起。我曾告訴過你,我是隨母姓……」
舒泓的眼睛直視著亭外深邃的夜空,拾起那些記憶深處遺落的碎片,一點點地拼湊在一起。
「我娘是舒家養女,舒家本也是大戶,可惜家道中落,為了抵債,娘嫁給了成都府李家大少爺做小。我娘生得極美,她是我見過生得最好看的女人。十年,娘在李家十年,生下我和妹妹。新人進門,她失寵了,鬱鬱不歡,生了病被送到了別院。我和一歲大的妹妹在大院裡受盡白眼,挨打受凍,吃盡苦頭,整日裡吃得殘羹剩飯,連傭人都不如。」
這大宅門裡這樣的事情司空見慣,不喜爭鬥的女人遇到負心薄倖的男人,也只落得個紅顏未老恩先斷的下場。還有那些為了虛幻縹緲的寵愛抑或是權勢,鬥得頭破血流的女人們。還有自己經歷的那些不也是家族爭鬥的引起的。有時這沒有硝煙的戰場,才是最可怕。
沐清伸手環住他的腰身,撫著他的背,輕聲安慰說:「都過去了。過去了。」
「是過去了。可惜娘和妹妹已經不在了。那年我八歲,我帶著妹妹偷偷去別院看娘,卻看見我爹、二叔,還有和他生意上合作之人在娘的屋子裡……」
舒泓停下來,沐清察覺不對,鬆開了手,卻見舒泓眼底晦暗不明中隱隱夾雜著痛苦和恨意,似乎觸動了他心底最深處難以言說的傷口。沐清有些後悔,「舒泓,不能說便不要說。我是想分擔你的苦痛,不是想讓你陷入痛苦之中。」
「清兒——」舒泓伸手輕柔地環住她的腰,下巴擱在她的脖頸上,溫熱的鼻息吹得沐清的臉上,直吹得她的心也跟著輕飄蕩漾起來。
忽然頸上一濕,滾燙的水滴滑落,沐清慌了神,忙問:「你怎麼了?我不要你說了,你不要再說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從未見過這般脆弱的舒泓,沐清咬牙暗罵自己為何要逼問他。
不過只是須臾間,脖子上的濕意頓消,舒泓暗啞的聲音再次響起,「無妨。起初我不願講,是怕你聽過,會厭棄於我。」
感覺到舒泓的身子輕顫,沐清緊緊地抱住他,「我怎麼會厭棄於你?我要嫁的人是你,在乎的是你這個人和你我的以後,不是你的家世和過去。」
舒泓搖搖頭,「既說了讓你信任我,可我還是有事瞞了你。那日,我那所謂的爹將我娘當貨品,送給生意上的夥伴玩樂。我在外面抱著妹妹,聽著我娘的哭聲,而我那狼心狗肺的爹充耳不聞。撂下我娘陪客,自己與二叔走了。他們一走,我忍無可忍到後院找了把小刀戴在身上,衝了進去,一刀戳在那客人的後背上……」
「那人死了嗎?」沐清沒想到小小年紀的舒泓竟然為了救母親而去殺人,她痛惜他,更恨他那個禽獸不如沒人性的父親,怎麼能如此對待自己的女人。
「死了!清兒,我救人無數,可我八歲便殺了一人。雖說那人該殺,但對於還是孩子的我來說,已經驚得說不出來。我神志不清了很久,直到娘帶著我和妹妹逃到東京,我的狀況才好轉了許多。」
「官府沒有抓到你們真是萬幸!」
「呵呵,李家在蜀中勢大,要擺平這件事也並非難事。只不過,躲過了追捕,妹妹和娘還是因為連日奔波,飢寒交迫,無良醫診病,都離我而去。娘臨死還忘不了那人,逼著我跪在她床前發誓不與我爹為難。你不知那時我嘴上發誓,可心裡更恨他不珍惜我娘。我虛應我娘,暗暗又發了一誓,不要那人死,要那人生不如死。後來,我流落街頭,差點被人賣進小倌館,幸好遇見了師父。」
說到師父,舒泓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些笑容,「師父救了我,帶我走遍大江南北,行醫濟世。自那之後,我看多了世間百態,生離死別,只覺浮生一夢,報了仇之後我的路又在哪裡,所以對那人的恨意也隨著光陰流逝而漸漸淡去。我一心撲在醫術之上,與寂寞孤獨做伴,心空落落的,直到遇見了你……」
舒泓走過這二十多年裡,記憶裡最溫暖的日子就是和娘、妹妹、師父,還有沐清在一起的時候,今日他把壓抑在心底多年的舊事說了出來,心中也是忐忑,他害怕沐清會就此離他而去。可若是不說一直瞞下去,到頭來萬一被她自己發現,那依她的性格定也會決然而去。
「清兒,我有過不堪的經歷,配不上你,你會不會……」
沐清抬頭看向舒泓,他忽閃的目光裡帶著卑微、哀求。沐清心中一慟,摟住他,反覆說著:「不會,我說過我不會的!」今日才知他的冷漠是因為過往經歷造成的保護色,並非他真實的內心。他詢問自己會不會離他而去,語調何其不自信。
「我沒看錯人。我就知我的清兒不同於那些尋常女子。」舒泓動情地抱著沐清,臉貼著臉,輕輕摩挲,「我賭贏了。」
聽著舒泓歡快如孩子般的語調,她不禁心疼,心疼他被灰色的童年過往充斥內心而壓抑自我;心疼他獨自承受親人的背叛,最親的人離世的痛苦。也許是他骨子裡深重的卑微感讓他不敢去接受任何人的感情,不敢保證別人會如自己一般接受他。
他遲遲不說,不是不想說,而是在猶豫,在等待時機……
沐清伏在他的懷裡,小手握住舒泓的手,「日後有我陪著你,你不再孤獨一人。」
「好,好,好!」舒泓笑了,笑得很大聲,很放肆,似乎放下多年負累,才換得今日展顏一笑。
沐清任他摟著,直到他平靜下來,才又問到了正題上:「你因何而被追殺?還有太后讓你去祭祖一事是否與你的身世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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