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夫人 正文 第二十章
    我掛了一串「步搖」在門楣上,出出進進,只要一掀簾子,就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女孩們都覺得新鮮,於是到我的屋子來,故意把簾子拉來拉去,弄出動靜,她們說:「這小院太冷清了,有點聲音倒是好的。」

    翠雲說:「女兒們都只知道愛美,頭上插的髻上戴的,怎麼就從沒想過放一串在門上,虧得我們奶奶能想的出來,把珠飾掛在門上,這下,就是隻貓想進屋,也能聽到了!」

    我說:「我們那邊管這叫風鈴。」

    她笑著說:「跟奶奶生活在一起,總也不會悶的!」

    這天我坐在梳妝台前正準備拿剪子修一下劉海,哪知那王八突然走進來,我居然都沒聽到「風鈴」的聲音。他喝了一聲,叫我把剪子放下,我從鏡子裡瞥了他一眼,沒有停下來。

    「弄啥呢?弄啥呢?」他急沖沖奔過來,看樣子是要奪我的剪刀,我怕出意外,立刻把剪子放下了。

    「剪頭髮啊,沒看到?」我轉過身看了看他。

    「頭髮能亂剪嗎?」他嚷嚷著,然後推了我一下。

    「怎麼不能剪啊?頭髮長了可不就是要剪嘛!」

    他抓起剪子,塞進一個抽屜,又「啪」一聲合上了,然後指著我說:「頭髮不許剪啊!聽見沒有?還有啊,我告你,以後只要是尖的利的,你都不許拿啊!我瞅你拿這些東西咋就這瘆得慌!」說完又交待翠雲說了一遍。

    我翻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坐了一會,見沒人理他,自己覺得沒什麼意思,於是就走了。他走了以後,我輕輕呼了口氣,突然心血來潮地想給點點梳個頭。我先是將他的頭髮輕輕梳攏,然後紮成一個馬尾,再挽成小團,拿根彩色的帶子綁住。我捧著他的小臉左看右看,怎麼看怎麼喜歡,怎麼看怎麼覺得自己的孩子漂亮。

    翠雲坐在一旁縫縫補補,鳳玥卻圍著我們點點轉來轉去,非說我梳的不夠規範,照她的話說,小男孩應該梳成「獸角」狀,小女孩則應該梳成「枝丫」狀,她一再強調,小孩子的頭形是不能亂改的,這就像女人要裹腳,男人要束髮一樣嚴格,但是,我可不想那麼麻煩。

    我說:「什麼『獸角』不『獸角』的,要我說,小男孩就應該把頭髮剪得短短的,男孩就不應該留那麼長的頭髮!可是你們又不許剪,弄的我們洗也不好洗,梳也不好梳,是不是?」我摟著點點,他就很認真地衝我點了一下頭,我立即用親吻獎勵了他。

    吃過晚飯,我好不容易把點點哄睡了,就靠著他躺著,輕拍著他,嘴裡哼著搖籃曲。思緒又飛了很遠,想了很多,想的頭都快裂開了,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滿腦子儘是可怕的情景。我夢到羽峰被一群惡狼追趕,處境非常危險,我擔心極了,拚命地奔向他,可是兩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我突然從夢中驚醒,四周的黑暗使縈繞在腦海裡的恐懼更加深刻了,夢霾的陰影籠罩著整個房間,空氣也好像被凝固了。我感到身上一陣顫慄,覺得黑暗中有人正凝視著我。

    「誰啊?」

    我驚恐地盯著面前晃動的陰影,覺得自己好像掉進螞蟻洞一般,從腳趾尖一直麻到心窩。我的心跳一度因桔色的火焰而加速,直到光線映照到一個完整的人形才稍稍緩和。

    「孫,孫正陽!你是怎麼進來的?」我差點失聲尖叫起來,可是想到身邊還有一個熟睡的孩子,只得忍下了。我猛烈地拍擊著胸口,試圖讓自己差一點就崩斷的神經鬆弛下來。

    他趴在桌子上,兩眼無神,就像一樽面無表情的蠟像,這令我更加害怕,我急躁起來,正要發作,卻發現他正用目光注視著點點。我也低頭看看點點,他睡得很香甜,我於心不忍地輕輕摸了他的小臉。

    姓孫的說:「大爺我今天不想聽你吵鬧。」

    我拍著點點,竭力壓著性子問姓孫的說:「你到底要幹嗎?」

    他動了一下,我的心也立刻猛跳了一下,但他沒有離開凳子,而只是變換了一下坐姿,我的心始終劇烈地跳動著。他托著腮,兩眼空洞地盯著我看,就好像在我身後的陰影裡隱藏著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他那眼神令我感到渾身發毛。我不敢看他的臉,就低頭看著點點。

    「我睡不著,又沒地方可去……」他喃喃地說,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那就趕快找塊墳地把自己埋起來,省得在外邊惹人厭!」我嘀咕著說。

    他盯著我,不怒也不吼,只是盯著我看。凝滯的目光從他那雙黑洞般的眼睛裡射出來,並沒有因桔色的燭光而變得柔和,他在看什麼呢?他一語不發,這種沉寂真叫人心驚膽戰,我感到侷促不安,因為再過幾秒鐘他可能就看穿我內心的恐懼了。

    「你就不能好好地跟我說一次話?」他把下巴枕到雙臂上,像孩子似的趴在桌子上。「你是非要大吵大鬧才高興?吵醒他們有什麼用?他們又不會幫你,還有你身邊那小子。」他說著朝我身後努努嘴。

    我情不自禁地用手護住點點,點點因夢境中的不安而扭動起來,但很快就安靜下來。我看著他的小臉,情緒越發激動了。

    我強抑著內心的激盪對姓孫的說:「孫正陽,請你立刻離開,現在很晚了,我要休息了!」

    他仍舊托著腮,不說也不動,只是輕輕用手蘸抹著滾燙的燭油,冷不丁抽搐一下,喃喃地說:「是燙的……我還以為我已經感覺不到了,」他搖搖頭,「看來這不是夢。」

    我說:「姓孫的,你別在這犯賤,趕快滾!不然我……」

    「不然你怎麼著?」他抬起頭,盯著我,淺笑著說:「喊嗎?好啊,把那幫奴才們都叫來,我好當著他們的面**你!」

    「你真叫人噁心!」

    他又是不屑地淺笑,然後搖搖頭,似自言自語地說:「我剛才做了一個夢,」他歪著腦袋看著我,「我夢到你房裡著火了,火苗子已經燒到了屋頂,你被困在屋裡,沒人來救你,你就那麼苦苦地號叫……」

    「我不想聽!」

    「你猜怎麼著?」他繼續問。

    「我不想聽!」我語住耳朵。

    「你在叫我的名字,就那麼『孫正陽,孫正陽』的叫啊!」他死死地抓著胸前的衣服,像是要釋放壓在心中的某種東西。

    「我奔過來,不顧一切地衝到你的房裡!」他的臉突然抽搐起來,緊接著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原來只是場夢……只是場夢……沒有火,為什麼沒起火?你睡得那麼香……嘴裡還叫著別人的名字……」

    「你有完沒完?還讓不讓人睡了?」我說著,不由自主地往身上拉攏被子,因為他讓我不寒而慄,他根本不是個人,甚至連畜生都算不上,在我看來,他就是個凶殘的毫無人性的惡鬼。

    「老子不順氣,**的還想睡?」他突然凶相畢露地狂吠起來,點點又不安地動起來,我趕緊把他抱在懷裡,一邊輕拍一邊安慰著說:「點點乖,媽媽在,媽媽在。」

    「我求求你行不行?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好不好?」身為母親,我不得不暫且拋下尊嚴,我朝他看看,眼裡充滿了央求。

    他漠視我的哀求,但也緩和了些,於是變了語氣,像是在跟我商量,又像是在規勸。

    他說:「你就不為自個兒考慮考慮嗎?」

    我不屑地說:「我還有資格為自己考慮嗎?」

    他冷笑著說:「這還不都是你自找的,只要你順著我,我就讓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我也冷笑著說:「孫大爺,你說的那些我都不感興趣,還是你自己留著慢慢享用吧!」

    「我一定會讓你屈服的!」

    「那就走著瞧吧!」我忿忿地說。

    他突然變得狂躁,於是掀翻了桌子,點點嚇醒了,我拚命護起他,一面安慰一面央求那畜生。

    我說:「孫大爺,算我求求你,有什麼事等天亮了再說吧!」

    「好,只要你答應我,咱們什麼事都好說!」他用手指著我,威脅著。

    我說:「不是我不領情,是不能領情,我是有夫之婦,我愛的是別人!不好意思!」

    「放屁!」他指著我大罵起來,「你現在已經是大爺我的人了!你是我的!不許你在我面前提別人!你是我的!」

    點點在我懷裡哭鬧起來,我怎麼哄也哄不住。那傢伙奔過來,對著本已受了驚嚇的點點大吼起來,我用手臂護著自己的孩子,看著點點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心裡非常難受。

    那畜生像狗一樣狂吠著,他罵羽峰說:「那個姓郭的!我跟他勢不兩立!」而後又指著我說:「那個姓郭的他有什麼好!」他在我面前走來走去,有時候撕扯自己的胸膛,有時候猛揪自己的頭髮,我看著他,只覺得無限厭惡。

    他怒不可遏地瞪著眼睛說:「那個姓郭的,他哪點比我強了?你說,論樣貌,論富貴,他哪點比我強了?」

    我嚷著說:「他比你懂愛!他比你善良!他比你多的東西太多!你哪配跟他比,別說跟他比,就是把你的名字和他的放在一起都讓我覺得噁心!」

    「你給我住口!」他撲向我,粗魯地搖著我的肩,「我不信!我要你說,我要你親口說!說!心裡只有我!說!」他突然伸手去掐打點點,點點「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和他撕打在一起,拚命奪著孩子。

    我喊道:「你這惡棍!給我放手!」他又反手卡我的脖子,點點哭著扒他的胳膊,結果被他狠狠抽了一個耳光,「咚」的一下磕在牆板上。

    他緊緊掐著我的脖子,惡狠狠地說:「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我雖說不出話,卻本能地掙扎著。有那麼一刻,我以為我就要死了,我喘不上氣來,痛苦極了。

    他見我漸漸癱軟下來,這才放開手,但仍舊一副要吃人的樣子。他瞪著我,我也看著他。

    我虛弱地說:「孫正陽,你永遠也得不到我……我討厭你……我恨你……」

    他又掐住我,但很快就放開了,他威脅著說:「還嫌我掐得不夠狠是嗎?我可以立刻叫你去見閻王!」

    我冷笑著說:「你殺了我也得不到我!」

    他聽了,突然從我身上跳起來,吼著說:「我到底哪點配不上你?」

    我說:「孫正陽,就算這世界上只剩下你一個男人,我也絕不跟你!」

    蠟燭台掉落在地上,燭火早就熄滅了,我呆呆地坐在床上,摟著點點陷入寂靜的沉默中。那畜生在聽完我最後一席話後悻悻而去,我顧不得思索他的行為,我只想靜靜地和我的孩子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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