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的心被徹底碾碎了,我摟著點點,躲在陰影裡。我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死人是根本不會流淚的。我不想吃,也不想喝,像失了神一樣呆坐著。點點縮在我的懷裡,用腦袋抵住我的下巴,默默地摳著小手,用他的心撫慰著我的傷痕。我摟著他,心裡一陣狂顫。
「點點,恨娘親嗎……」
點點聽不懂我的話,只是緊緊摟住我的脖子,哭著說:「娘親就是娘親!」
我親吻他的額頭。現在,我的心裡只有點點,其他一切都同我那顆心一起死掉了。我不再掛念自己的父母,不再思念羽峰,我只想著點點,想把他帶出去,遠離這座魔窟。我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也不在乎是否能重回現實,我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在這有生之年,盡可能地保護點點,讓他永遠不受傷害。
點點睡了,發出微弱而細膩的呼吸聲,我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周圍的天色漸晚,光線也暗下來,我被一陣斷斷續續的哭聲驚醒,睜開眼睛,覺得那聲音無比空洞,像是來自深淵,來自墳場。
我趕緊起身,把點點放到床上,給他蓋上被子,然後把屋門輕輕關上,走到外面,站著聽聽,辨出聲音的方向,便順著走廊走去,來到一排廂房前,見其中一間屋裡亮著燈,窗子上人影晃動。
一個丫頭哭著說:「這下可沒救了!」
另一個也哭著說:「咱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一語即出,立刻引起共鳴,於是屋裡的人都跟著痛哭起來。
我推開門,看到都是我房裡的小丫頭,她們見了我,就都朝我跪爬過來,搖著我的手臂央求著說:「娘,快救救清玲吧!救救清玲吧!」
我愣了片刻,而後像挨了晴天霹靂,我伸手拉她們起來,迫不及待地問:「清玲怎麼了?她怎麼了?」
珊瑚說:「清玲要死了!您快去救救她吧!」
我忙問:「她在哪?」
鳳玥說:「還在大奶奶院裡……大奶奶……素來嫉妒她的姿色,平日裡就對她百般刁難,前些日子又撞見大爺梳弄她,覺得是她在勾引大爺,就更是恨在骨子裡了!我聽……我聽大奶奶房裡的海兒說,她已經兩個月不來經水,怕是有了身孕。大奶奶氣不過,就叫人把她打了……現在被關在大奶奶院裡的偏房裡,已經快不行了……」
我不禁愕然,女孩們哭著搖著我的腿,央求著我去救她。
我說:「我要怎麼救?」
她們哭著,說只有我能救她。我呆呆地坐在床上,看著她們落淚,心裡不知道是種什麼滋味。
我說:「幹嗎不早點想辦法?」
珊瑚說:「我們早想求您來著,怕您恨她害您,就沒敢跟您說。其實……自打她被安排到大奶奶房裡,我們就想求您把她要來的……我們跟她一起長大,情同姐妹,看著她在那遭罪,我們心裡也不是味啊……」
我又說:「我恨她什麼?我還以為是她自願到那裡去……」
「她怎麼是自願的?這府裡誰不知道您最疼人,她怎麼會自願到那罪窩裡去!只是……只是自那事之後,她怕您恨她,不敢呆在這,老太太也不要她,她沒地方去,就被安排到大奶奶房裡……您想,大奶奶房裡的丫頭都是從金家帶來的,都是一條心的人,怎麼不欺負她這個外人呢?」
我站起身,拉著她們說:「走,帶我去!」說著,這就往外走,兩個女孩不敢走,說是怕以後被大奶奶記恨,翠雲哭著起身,說要跟我去。我點點頭,叫她帶路。看門的老嬤嬤見我氣沖沖的,又知道我是為了清玲,所以也不敢攔著,只對翠雲說:「早回。」
翠雲答應著,就推門和我出了「青園」。
她一邊走一邊哭著跟我說:「咱們大爺不喜歡大奶奶,到現在還沒跟她圓房呢……府裡的下人們都傳開了,大奶奶能裝著聽不見?她平日裡惱清玲,只是因為嫉妒,可是現在清玲又懷了咱們大爺的骨肉,那大奶奶還不潑醋,自當是恨得牙癢,不拿她出氣還等什麼?」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快速邁著步子。翠雲把我帶到金家小姐住的院子裡,伸手指著後面靠近茅房的一間小屋,說:「就被關在那裡面了。」我奮不顧身地衝進院子,翠雲忙勸著我說:「奶奶,千萬別火了,咱們跟她們好好說,興許就把人給放了。」我推開她,逕直朝亮著燈的正屋衝去。
一個婆子看到我,一溜煙地進去報信去了。
我掀開簾子衝進屋,翠雲則站在外面不敢進來。金家小姐坐在桌子前,她身旁站著剛才那個婆子,她倆見我怒氣沖沖,知道我是找她們要人,心裡虛的慌,也就不敢出大氣。
我走到金小姐面前,指著就罵,我不知道哪來的靈感,居然用了比男人還要粗野惡毒的字眼。
金家小姐嚇得面色慘白,一聲不吭,大概是這輩子也沒見過我這樣的潑婦。那婆子回過神來,把金小姐護著,和我對罵起來,但罵不過,於是氣乎乎地說:「好大的膽子,你也不過是個奴才,居然敢到主子房裡來撒潑!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迷惑了大爺的心,還真把自己當棵蔥了!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我指著她的鼻子說:「狗東西,這沒你說話的份!給我滾一邊去!」說著我就直奔金小姐而去,揪起她的衣領說:「年紀輕輕的,沒想到心眼比蛇蠍還惡毒!難怪不討男人歡心!你活該!」此話一出,我立刻就後悔了,但想收已收不回來了。
我抬腿踹翻了她面前的桌子,她嚇得魂都飛了,婆子摟著金小姐大哭,嚷道:「反了,反了,連小老婆也要騎到大老婆頭上拉屎撒尿了!老孫家太欺負人了!」
我指著她倆,惡狠狠地說:「我現在要把清玲帶走!」
我的心裡充滿仇恨,嘴裡掛著惡毒,有那麼一刻,我覺得我快跟那王八蛋沒有區別了。我衝出屋,奔向鎖著清玲的那間小屋子,見門上鎖著鎖,四下裡張望,看到院子裡放著幾把圓墩子,就衝過去,搬起一個。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狠狠地把墩子砸到門上。房門一下子被砸開了,我抬起一腳把門踹開。
翠雲在一旁站著,見我這一舉一動,幾乎嚇傻了。
我不顧一切地衝進小屋,迎面撲來一陣血氣,屋裡沒有燈,到處黑漆漆的,我摸索著朝一團陰影走去。
清玲被巨大的震動驚醒,在黑暗中喃喃地開口道:「大奶奶,清玲再也不敢了,就饒了清玲這一回吧……」
「清玲,是我!」
她聽了,激動地伸出手,顫抖著叫道:「小雅姐姐……是小雅姐姐嗎?」
我奔過去,撲到她的床邊,雙手去抓她的手,卻無意間摸到粘糊糊的一大片。就著窗外的微弱的光看去,發現全是血。她的整個下半身都浸在血泊裡。
她顫抖著抓住我的手,我卻慌張地摸著她的腿,嚷道:「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怎麼會流這麼多血呢?」翠雲也跑進來,趴在床邊哭起來。
清玲伸著手,想要幫我擦眼淚,我就緊緊握住她無助空抓的手指。
我說:「清玲,堅持住!我這就帶你走!」我摟住她,想把她抱起來,而她卻用手扒著床邊不肯起來。
她茫然地瞪著大眼睛,看著黑乎乎地天花板,又在空中摸索我的手,觸到了就緊緊握住,喘著氣說:「小雅姐姐……我對不起你……那天……我本來也想跟你一塊逃走的……可是……我放不下我爹和我娘……還有我兄弟……我……從小就被賣到孫府……從沒孝順過爹娘……也從沒疼過兄弟……我不想失去他們……小雅姐姐……我真的是……迫不得已……我真的……是迫不得已……才……告你的……小雅姐姐……你是個好人……好人……」
我緊緊抓住她的手,我說:「清玲,會沒事的!堅持住!我帶你走!」
「來不及了……小雅姐姐……來不及了……我知道我的……狀況……胎兒流了……血止不住……我是熬不過了……」
我說:「不!你胡說!誰都不會死!我要你活著!好好地活著!」
「小雅姐姐……你是我見過的……最好最善良的……人……如果有……來生……我……一定還作你的……姐妹……你會不會嫌……嫌我……」
我哭著搖著她的手,渾身顫抖個不停。
「清玲!我的好妹妹!我怎麼會嫌你!你忍著,我這就把你帶走,給你請大夫,給你治好!清玲!聽我說,別放棄!別放棄!我要你活著!我要帶你離開這鬼地方!帶你去買漂亮衣服!帶你去燙頭!」
她聽了,面露期盼的喜色,眼睛卻空洞地注視著遠方。
「小雅……姐姐……我看到了……我看到……你所說的那個……美好……的地方了……好美……每個人都有愛……沒人會欺負我……不分尊卑……小雅……姐姐……讓我再摸摸你的……頭髮……」
我趕緊鬆開髮簪,把頭髮散下來,抓住一縷放到她手中,她輕握著,像撫摸絲綢一樣心滿意足,臉上洋溢著微笑。
「好美……的頭髮……好美的……頭髮……我也想……有這樣漂亮的……卷髮……」
「你會有的!你會有的!堅持住!清玲!別放棄!」
翠雲始終俯在她腳邊哭著,清玲又動了動,我領會了她的意思,就把她扶起來,讓她靠坐在我懷裡。
「小雅姐姐……原諒我……原諒我吧……」
我緊緊摟著她,大聲說道:「我從來就沒恨過你!你這個傻瓜!你這個傻瓜!」
「小雅姐姐……小雅姐姐……」她突然氣喘起來。
我握住她的手,說道:「我在這,我就在你身邊!」
她摸索著抓住我的手,像是一個彌留者在作最後的道白般輕輕說道:「我已經沒有什麼……遺憾的了……我要走了……姐姐……只是……有點不放心……姐姐……這樣善良……會被人……利用……姐姐一定……記住……不要……對任何人投入……感情……省得……被人拿來……要挾……姐……姐……玲兒……對……對……」
她沒有把話說完就死了,我感到她的手臂突然向下一垂,再也沒有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