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兩個小丫頭偷偷議論說:「當初,老太太是想借她拴拴大爺的心,哪成想,咱大爺倒真動起情來了。」
我聽了,也只當沒聽見。
沒一會,那王八從外面跨進來,丫頭婆子們見了連忙施禮作揖,我閉著眼睛,不想看他。
他說:「給她打扮打扮,等會隨爺看戲去!」交待完就大搖大擺地走了。丫頭婆子們一聽要出門,都高興的不得了。
有人說:「唉呀,可盼著出去轉轉!多久沒去看戲了!」
另一個說:「可是說呢,快,幫娘拾掇拾掇!」
丫頭們七手八腳地攙我進了屋,我說:「別拉我,我不想去!」
有人笑,有人勸著說:「走吧!難得出去玩一回!幹嗎不去啊?」
我說:「我真的不想去!」
「爺都交待了,不去哪成啊?」馮婆堆著笑,一邊招呼小丫頭們幫我打扮一邊說:「您可別嫌老媳婦多嘴,我們當奴才的,只管照吩咐去做,爺讓幹啥就幹啥,您可千萬別記恨。」
我木訥地轉回頭,冷冷地笑了笑,心想這王八蛋又想幹什麼?
翠雲笑著說:「您穿哪件?是紅的還是紫的,還是那件帶綠邊的?這件吧,這件紅的特襯人!」
「隨便吧,你看著辦吧!」
翠雲幫我穿戴,還替我略施粉黛,然後攙著我從側門出來。側門外已停放了幾台小轎,都是青色緞子的,丫頭攙著我上了其中一乘,轎夫抬起來,快步繞到正門。正門前停著兩乘華麗的轎子,轎子前面還立著一匹大黑馬。朱紅色的大門洞開,露出裡面幽深的院子。我坐在小轎裡,透著窗簾向外面看,後門停放的那幾乘小轎也相繼出現,排在我的後面,他的侍妾就坐在裡面靜靜地等候著。
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坐轎子,以前曾在公園裡見有人抬轎子,但自己沒好意思上去坐。我用手按按坐墊,都是用綢緞包裹著的,又軟又實。簾子是棉的,拉下來以後,把轎子裡護得很暖和。
不一會,只聽一陣腳步聲從院子深處傳出來,緊接著,孫老太太和金小姐被眾人簇擁著走出來。孫老太太走在前面,打扮的雍榮華貴,而後是她的兒媳婦,因為圍了一群丫頭,又很快上了轎子,所以我也沒看清,只覺得是個小巧玲瓏的女孩。
姓孫的等女眷們都齊了,就翻身上馬慢慢向前走去。他身旁跟著僕人和丫頭,有人高喊一聲:「起轎。」於是轎夫們就扛起轎子跟著大部隊緩慢地走起來。
隊伍來到繁華的街上,引起街上行人的群駐足圍觀。叫賣吆喝的小販都停下來,男女老少也都好奇地踮著腳瞅著。不少大姑娘小媳婦的都跟著頭前的黑馬,時不時發出一陣羞澀的嬌笑。王八高坐在馬上,得意非凡,手裡甩著馬鞭,偶爾大喝一聲,叫那些圍觀的婆娘們滾開。爺們們爭相湊著轎子,探頭縮腦地想看到裡面坐著的女眷。
有人說:「聽說孫家娶了金家的三小姐,這下兩家聯了姻,那不是更了不得啦?」
有人說:「你們沒見著,那老金家為送嫁妝出了多少趟車子,這十幾里的長街,車頭連著車尾,一走就是大半天勒!」
「喲,嘖嘖!那得多少財寶啊?」
「那誰知道啊?」
還有人說:「這老孫家在咱們這可是這個,這下又娶了個財主……」
有人羨慕,有人嫉妒,更多的人是不平。
隊伍終於停下來,轎夫軋著轎子,丫頭們慌忙攙扶我下來。我站到街上,看到面前是一座氣派的大茶樓,掛著「一品居」字樣的漆木大匾。前面先到的人都已經進了門樓,往身後看,卻還有浩浩蕩蕩的隊伍正向這邊走來。
裡面的裝潢十分闊氣,連擺放的花盆裝飾都非常講究,地上鋪著厚厚的毯子,屋子裡一陣陣熏香的果子味。店裡的小夥計都穿得乾淨利落,一個個慇勤喜慶地笑著跑前跑後。茶樓被包場了,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全是孫家的人。我隨著人們來到一個寬大的堂屋,正中央是座兩層的大戲台,台上鋪著惺紅的大地毯,每一層都掛了匾,台下擺著紫檀木的桌椅。
孫老太太已經坐到正座上,兒了和媳婦則一邊一個地伺候著,兩旁還有一些孫家的親戚,我和他的幾個侍妾坐在他們身後,丫頭們則分兩邊站著。
店主滿臉堆笑地跑過來弓身作揖,滿口吉祥如意的奉承話,說得老太太很高興,於是就揮揮手,賞了銀子。店主恭敬地奉上戲貼,叫老太太過目,同時也拿了兩份遞給姓孫的和金小姐。
孫老太太打開戲表,看到上面儘是有頭有臉的戲子,不禁喜出望外,連連說道:「好啊,好啊!」老太太側過臉,問媳婦想聽什麼,媳婦揣摩著婆婆的心思,點了幾出極熱鬧的。我對戲曲完全外行,只知道是一些地方雜劇。
老太太樂不可支地點頭應著,然後側過頭來問兒子。他沒給什麼建議,歪著腦袋說了句:「您看著辦吧。」惹得老太太直瞪眼,而後就在戲表上點了幾出,我也沒太留意。
孫老太太可是個大戲迷,一邊聽一邊不住地點頭,遇到精彩的部分還要帶頭叫好,姓孫的始終躺靠在椅子裡,托著腦袋,心不在焉地晃著腿。金小姐在婆婆面前表現得很服帖,一副恭順的樣子,但總忍不住往姓孫的那邊偷偷瞥一眼。我從側面打量著金小姐,覺得她真是個小美人。她的皮膚粉嫩晶瑩,臉部曲線柔和,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顯得格外玲瓏,頭髮上的珠飾和步搖閃閃發光,輕輕一動,就跟著輕輕搖動,使她更加嫵媚動人了。
戲是唱得很好,只可惜我一點也不懂,心裡七上八下地想著心事,煩燥不堪。好不容易挨到歇場,便向孫老太太告假,說要去小解,她不耐煩地擺擺手。
我站起身,姓孫的瞥了我一眼,然後擺了一下腦袋,叫幾個丫頭跟著。我從屋裡出來,不禁深深吸了口氣,丫頭們圍上來,準備攙著我走,我卻大踏步地朝後院走去。
我說:「我又沒裹腳,站得穩,以後不用攙著我。」然後叫她們在院外等著,她們不敢跟隨,卻又擔心我跑了,於是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看著。
到了院子裡,見側面有個小門,猜想裡面便是廁所,正往那走,就聽到一陣謾罵夾雜著鞭打的聲音。我不禁有些驚訝,於是就順著聲音走進另一道小門。
裡面也是個小院,院子裡擺滿了唱戲用的道具和裝行頭的木箱子。一個羸弱的小身影出現在我的面前——是個三四歲的孩子,跪在院子當中的石板地上,嘴裡塞著臭抹布。
當時是九月底十月初,天氣已經很涼了,那孩子只穿了件很單薄的衣服,有的地方還破了,露出裡面凍得發紫的皮肉。孩子低著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灑滿他胸前的衣襟。他身旁站著一個五大三粗的矮胖子,穿著粗布褂子,滿臉凶相。
那矮胖子甩著鞭子,惡狠狠地抽著孩子,孩子默默地哭,時不時發出幾聲嗚咽的痛吟。
矮胖子一邊打一邊大罵,我聽到他說:「媽的,老子花銀子把你從人販子手裡買回來,你不感恩,還吃裡爬外!老子越想越他媽的來氣!」
我看著,只覺得一陣揪心,心裡像被貓抓了一樣難受。我不顧一切地奔上前去,一把抓住他,大嚷道:「你這人怎麼這麼狠!這樣對待一個孩子,也不覺得慚愧?」
胖子被我的突現嚇了一跳,但很快就鎮定下來,他朝後退了幾步,以便將我上下打量。他把我從頭到腳瞧了一遍,擠著兇惡的小眼睛,用鞭子指著我說:「哪來的小娘們?少他媽管閒事!」說完又舉起鞭子,抽向那個孩子。
我使盡全力推開他,然後擋在孩子面前,一直躲在院外的丫頭也跑進來,一進來就瞪著他,用手戳著他的鼻子大罵道:「好你個不識相的狗東西,知道你面前站著的是誰嗎?這可是孫家的姨奶奶!也不用你那狗爪擦亮了眼睛好好瞧瞧!」
丫頭這一罵,他倒是愣了一下,然後便用那雙小眼睛再次將我打量,突然堆滿了笑臉,連連作了好幾個揖。我鄙夷地瞪著他,心想,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勢利眼,什麼東西?
我說:「放了這孩子!」他滿口應著,這就去解繩子,然後粗魯地從孩子嘴裡摳出堵嘴布,一拽出來,立刻就能聞到抹布上的餿臭味。
我說:「你要是再敢打他,我就……」話到一半就止住了,想想,我又能把他怎樣?他連連作揖,滿口應著,突然把孩子拎起來,猛推了兩把,孩子一陣趔趄,差點摔倒。他又咒罵了一聲,咬著牙低語道:「等會老子再收拾你!」
他一邊推著孩子一邊往院外走,我忍不住追上去,喊道:「等一下,我要這孩子!」他停下來,揪著孩子的頭髮乜斜我。
「啥?小的沒聽明白?」他晃著愚蠢的肉瘤似的腦袋,裂著嘴笑著,露出裡面發黃的大槽牙。
我快步走向他,說:「我要這孩子!」他聽明白了,於是一陣冷笑,說:「這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說:「你要多少錢,我買下他!」
他盯著我獰笑起來,然後低下頭,掰著孩子的下巴左瞧右瞧,抿抿嘴,搖搖頭。
「你要多少錢!」我吼道。
他又咧著嘴笑起來,說:「這小子,可沒少花我的銀子,別看個頭小,可吃的喝的一樣也沒少過。」
我知道這是他往上抬價的伎倆,便問:「你直說吧,要多少錢?」
「我花五十兩買他的時候還沒個芝麻綠豆大,現在也把他養成個人樣了,加上這些年的吃用開銷……」他掐著指頭算起來。
「啥?五十兩?我看頂多值十兩!買個能頂事的才十幾兩!何況是這麼個小人兒!」小丫頭叫著說。
「哎?那你可不知道了吧!」矮胖子奸詐地笑著。
我站著,只覺得一陣顫抖,一支手不由自主地在身上摸索,心想我身上這些東西能抵得上他要的價錢嗎,於是我把手上的鐲子、頭上的簪子都摘下來。
「給,這些夠了吧!」
他伸手接過去,在手裡托著掂掂份量,咧著嘴笑著說:「這玩意頂多也就值個二三十兩銀子!」
我再次不由自主地摸索起來,無意間停留在無名指的戒指上,渾身哆嗦了一下,本能地用另一支手掌掩護起來。那胖子一副貪婪地看著我的手,不住地咂嘴。
他突然開口說:「這小子別看個頭不大!」他一面說一面把我摘給他的首飾裝進懷裡。
「可要是給您逗個樂什麼的還真是不含糊,要我說,您也別吝惜那點銀子,您就把您手上那玩意也給我得了,反正您有的是,不在乎賞一點給小的了。」
我再次本能地用手去撫摸,這可是我的結婚戒指啊,是我與羽峰愛的見證啊。我的腦子裡縈繞著羽峰的音容笑貌,浮現著昔日快樂的生活片段。
「拿去吧,你這個無賴!」明知道這傢伙是勒索我也沒辦法,誰讓我毫無掩飾地顯露出對這枚戒指的珍愛,他一定用那敏銳貪婪的鼻子嗅到了這一點,估算出它的價值。他笑嘻嘻地接過去,立刻就放在嘴裡咬著試試
我說:「是鑽石的!可別咯著牙囉!」他咧著嘴臉笑著,一面吸著腮幫子,一面把孩子推到我面前。
「成,夫人真是爽快,這小子就歸您了。」說完就賊頭賊腦地走了。
我拉著那孩子看看,他滿臉驚恐地望著我,臉上掛著無助的淚珠,看著他那樣子,我真的好難受,一顆母性的心立刻被喚醒,於是把他摟在懷裡,摸著他的頭說:「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