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隨著方應看的轎子一起來到瀾滄山莊門前。
方應看只露了一下臉,便放下了簾子,這一路上更沒有跟無情多說什麼。可是無情卻改變了原先的看法。
——他不是人傑,他簡直是人中龍鳳。
他的樣子,其實看上去不比無情大多少,說他是青年都有些勉強。而他自己也好像並不曉得世事險惡,就像還是乾乾淨淨懂得害羞的少年。他除了個子較高,玉樹臨風的瀟灑模樣使人覺得已是個風姿綽越的翩翩青年公子外,氣質和神態卻仍如純白的少年。
讓無情都忍不住心中輕歎一聲:相書上說一個人的樣子如果太過俊美,是會折壽的。
轎子在山莊前停下時,無情也想起了此行之凶險。
方應看的聲音適時傳來:「崖余公子不下轎嗎?」
無情道:「候爺的山莊進不得一頂轎子麼?」
方應看笑道:「只是沒有先例。」
他說第二句話的時候,聲音已近了許多,無情知他已下轎,而且站到了自己轎子之前。他不動聲色的打開轎簾,果然看到方應看錦衣玉立的身姿:「先例?」
方應看微笑不語,身邊立即有人替他答道:「這是聖上游過的名景,而且蒙主恩寵,特下旨意:朝廷高官,幫會首領,乃至布衣平民,沒有誰能坐轎走馬進瀾滄山莊。」
無情道:「相爺也不行?」
方應看頷首:「也不行。」他想了想,補充道:「就是我這個主人,也不行。」
無情輕哼道:「可是崖余不良於行。如此,只好先行告辭。」
方應看又上前兩步,微微屈身,仍笑著道:「我可以扶你一把。」
無情大感躊躇。方應看的身份敵友不明,一般人連自己的轎子都別想靠近,可方應看地位特殊,只好按兵不動。可是如果讓他攙扶,那萬一此人存心不良,可未免要吃大虧。
但以方應看地位之尊,無情也不好落他的臉面。「謝過關心。只是崖余不習慣。」
方應看略一皺眉。
他皺眉的時候,卻莫名有一舒眉的恬靜。
眉毛一舒一皺之間,方應看乾脆露出了迷茫的神情:「請客的人是相爺而不是我,崖余公子沒有見過相爺就走,似乎不妥。而在下這區區別院一向禁止轎馬入內,若為閣下破了例,未免會讓一些人不愉快了。那——你說怎麼辦?」
他完全是商量的口氣。
可是就因為他語氣溫和,無情就更冷不下臉來。
看來,別無選擇。
方應看已朝無情伸出一隻手來,要『請』他出轎。
他的手掌純淨潔白,光看一眼都能覺到溫暖。
可是無情卻覺得四周凝結的空氣是那樣的寒。
就在這時,一陣劇咳穿透風雪而來。
他來了。
無情聽到咳嗽聲,眼中警惕之色頓消。
方應看也收了手,側過身子,斜瞥來人。
來的人當然是蘇夢枕。
蘇夢枕披著淡紫的毛裘,衣服卻是映著緋色的白。
他寒著臉沖方應看點了點頭:「小候爺好大氣派。府邸百尺之內就不許車轎擅停。」
方應看被他眼神一掃,全身如被針刺。但他也毫不示弱的反看了回去,盯上那一對幽火似的眼眸,他臉色不寒,他笑:「原來是蘇樓主大駕到了。這是相爺以前擁有這宅子時立的規矩,雖然宅子送了與我,但規矩卻是不能改的。有勞樓主親自移步,應看深感抱歉。」他說話之餘,還不忘了掃一眼無情,那意思就是在說:我府邸百尺之內就一律禁行,你看,蘇樓主都得親自走著前來,我對你,可已算是不錯的了。
蘇夢枕看著這個並不想笑卻笑得如此自然的貴公子,也客氣了起來:「應該的。能受邀進入聖上御筆親提的瀾滄山莊,是我等布衣平頭的榮幸。」
他的話非常客氣。
可是他的語氣卻譏誚的很。
而且也沒有一點感到榮幸的樣子。
原來他也會說客氣話。
這麼不客氣的說著客氣話。
方應看一愕的空隙,蘇夢枕就撇了他向無情走去。
方應看想攔,也失了機會。
其實無情坐在轎子裡,反而看的最清楚。
蘇夢枕和方應看對視的時候,他看的到方應看腰畔的劍鞘突然紅了一紅,像流過一股鮮血。
同時,他也看到蘇夢枕的袖子慢慢漾起緋色,像染上一抹朝霞。
然後方應看笑,劍的紅光黯然了下去。
蘇夢枕就客氣起來,袖子上的緋色也淡了。
接著方應看沒了主意,蘇夢枕就逕自向他走來。
然後連無情也沒有反應過來,蘇夢枕一舒袖子,捲起了無情,同時雙肩微抖,披著的淡紫毛裘便落在了無情的身上。
蘇夢枕捲袖的同時,用長而寬的毛裘裹住了無情,他的左手扶著無情的肩,右手拽著披衣不讓它從無情身上落下。
這樣在外人看來,無情就好像突然站了起來。
因為蘇夢枕的毛裘披到無情身上顯得過於長大,直拖到地,而露出的縫隙又讓蘇夢枕牢牢拽緊,所以旁人只能看到一件長長的毛裘外無情的臉。
蘇夢枕就這樣攙著無情往莊子裡走,旁若無人。
方應看有些喃喃,不曉得是說給誰聽:「你又說你不習慣人攙扶。」
聲音很輕。
輕的有些怨。
又好像有點不忿。
無情知道他的意思。
他猶豫著沒有接受方應看伸出來的手。
他現在卻被蘇夢枕一把攙了起來。
——雖然外面裹了件毛裘,誰也看不見裡面的情形。
但猜都猜的出來,是蘇夢枕在扶著他走路。
而無情自己也有些被動。
他沒有想到蘇夢枕會這麼做。等他發現時,蘇夢枕已經把上述動作一氣呵成,快的根本不給人時間考慮要不要答應。所以方應看才有些不忿。好像無情是自願被人攬著走的,更好像是他與蘇根本就是相熟多年的老朋友而方只是個多事的人一樣。
無情卻沒有辯解。
一來這種問題越解釋越煩。而他也不需要/沒有義務向方應看解釋什麼。
二來他自己有些犯暈。
自己有和蘇樓主這麼熟嗎?
沒有吧……畢竟一在公門一在野……
不知是不是因為反差太強烈,所以越發覺得他的身邊如此溫暖,真有種和老戰友並肩而行的感覺
今天晨霜還沒有退,雪已經飄起的時候,無情就獨自出了門。
一個人,搖著機關,仗著小轎飄搖在漫天風雪之中。
其實,他也覺得自己有些伶仃。
好冷呵。
所以,當突然被一件親切的毛裘裹住時,就彷彿到了另一個世界,和外面呼嘯的風雪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而無情自己,一向不甘於被人護著的。
可是這個人做什麼事,向來不容人推拒,不給人婉拒的機會。
又是那另人懷念的藥味。
我們…應該已是朋友吧…….
所以無情為自己的心安愕然了一剎,就沒有回答方應看的話。
方應看那句有些氣憤的:「你又說你不習慣人攙扶。」當然是說給無情的。
回答的卻是蘇夢枕。
蘇夢枕理所當然的道:「我與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