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步入帥帳時,帳中只有寇仲一個人,桌案之上,亦只擺了一壺酒,兩個杯子。
寇仲笑著向他舉杯:「世民兄,原想治一席灑菜與你共歡,可惜的是我們長日交戰,補給困難,實在弄不出菜來,只好喝白酒了。」
李世民微笑著坐下,自己為自己倒酒,仰頭飲盡,火辣的酒入了喉,倒似連心也燙了起來。心中如火一樣受著煎熬,口裡卻還笑得雲淡風輕:「寇仲你請我來,該不會只是為了喝酒吧。」
寇仲淡淡道:「世民兄,你心中也同樣明白,當我們和突厥軍分出真正的勝負後,你我又將是生死大敵了。」
李世民黯然一歎,隨即大笑:「莫不是少帥你要先下手為強,在旁邊已暗伏了五百刀斧手,只等你擲杯為號。」
寇仲忍不住大笑:「李世民啊李世民,怎麼你現在說話的口氣竟有些像我了?」
李世民淡淡笑道:「做了這麼久的兄弟朋友,不知不覺,說話行事,倒真有些像你了。你不說,我自己竟然還不曾覺得。」
寇仲淡淡說:「我寇仲若要殺你李世民,只憑井中月即可。」
這樣的話他說來自自然然,李世民也全無怒色。寇仲並不是在示威,而是在陳述事實。所以李世民連眼神也不變一下,自己為自己倒滿了一杯酒,忽然一笑道:「與突厥決戰後若能得勝我們就是敵人了。」他的神色依然是平和的,他也是在講述一個事實。
寇仲微笑著聽他說下去。
李世民語氣仍是一派平淡:「而今你雖在唐境,但坐擁南方半壁江山,少帥國內尚有人馬待用,杜伏威的江淮軍仍在隨時聽你支派。你沒有任何後顧之優。而世民卻已失去洛*據之地,又不見容於父兄,手中這一支孤軍連基本的糧草補給尚且不足,只要被你截斷回轉洛陽之路,就無路可投,幾乎必敗無疑。無論在從任何方面考慮,世民都應向你投誠。我知你必不會薄待於我,如此也遠勝於戰敗被殺或死於父兄之手。」
寇仲依然微笑,靜靜等他說。
李世民虎目中忽射出熾熱的光芒,深深看定寇仲道:「世民忽然想起了,當年你少帥軍梁都初起事,兵微將寡,勢力微薄,卻敢於和我李唐相抗。當日洛陽之戰,你全無勝算,仍然義無反顧,決不後退。寇仲,你我都明白,我們是同樣的人。」
寇仲仍然微笑,是的,他們是同樣的人。懷驚世之才,有傾世之志,豈甘居於人下,誓要叱吒風雲。只要風雲盡起,勝固欣然,敗亦無憾。永不退縮,決不洩氣,誓不屈服。他寇仲如此,李世民亦是如此,只可惜並世難立雙雄。
李世民平靜地說下去:「寇仲你今日與我共飲,或有相勸之意。可惜世民卻是個不識抬舉之人。你我如今並肩對敵,誓不二心。此戰之後,你我便為死敵。世民會不擇手段用盡一切方法來對付你。你也不用對世民留情。世民若能殺你,不會有絲毫心軟,若死於你手,亦無半句怨言。」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笑容中有無盡豪邁悲苦卻又有無數悵然神傷。
他仰首將杯中之酒乾了個殷滴不剩,心中的苦楚卻不曾有半點消解。這該是他與這個值得敬重的朋友和死敵最後一次對飲了吧。一杯已盡,卻見寇仲仍執杯不動,不免微怔。
寇仲微笑著為他倒滿酒,淡淡道:「你能保證一定登上皇位嗎?」
李世民劇震,手中的酒溢出大半。
寇仲渾若不覺,一徑說下去:「建成元吉一定要死。他們與魔門勾結,害死楊公,害死玄恕一家,我若不能為他們報仇,亦愧對自己。縱然你心中不忍,他們也是非殺你不可,為求自保,你也只能痛下殺手。至於我手下的軍士,大多是精兵,對你將來大業也大有助益,相信你不會棄之不用。我手下的將官以往雖曾得罪你,但這些日子合力做戰,以你的心胸度量,想來也不會計較過往。虛先生想要開一家學舍教書授業而無心官爵,左孝友焦宏進幾個也無心仕途。白文原有意和陳長林去做水路生意,宣永早有心回去助翟大小姐做生意。麻常和王玄恕都有傷心之事,不便在唐廷為官,你就放他們歸野吧。至於高占道等其他諸將,這幾年隨我征戰,頗出了些力,你將來坐穩天下,也不要太虧待他們,好歹給他們個官位便是。」
李世民怔怔望著寇仲,傻傻聽他一直往下說。這人中之龍第一次茫茫然不知該說什麼,良久,方才顫聲道:「寇仲……」
寇仲臉上的黯淡只是一閃而過,早換了陽光般燦爛的笑意,一拳當胸打過去:「怎麼了,傻了,混帳李小子,你我鬥了這麼多年,今兒你終於嬴了,怎麼倒連笑都忘了。」
寇仲這一拳半有心半無意地重打下去,當真力道不輕,李世民卻是連胸口的陣陣劇痛都忘了,只癡癡望著他,眼睛竟然有些發紅……
寇仲失色駭叫:「你不要嚇我,控制一點,我最怕看到男人哭了。」
李世民哭笑不得,反手一拳也打向他的胸膛。
寇仲身如鬼魅,飛快閃開,得意洋洋道:「李小子,雖然你的功夫也不錯,但要想打中我,這輩子就別指望了。」
李世民看他臉上發自真心燦爛的笑容,心中也不知是感激還是慚愧,低聲道:「你這樣做,宋閥主不知可曾同意?」
寇仲臉上笑意一黯,歎道:「我原本不該自作主張,此事應先向閥主請示才對,但事情緊急,我必須立刻把所有的事情做一個清楚的交待。也罷,今夜之後,我若有命在,必要上山城去懇求閥主的諒解。」
李世民神情一動,似有所悟:「寇仲,你今夜是打算……」
話沒有說完,帳簾忽被挑開,一人長身而入。
寇仲有此等秘語要和李世民私議,早已下令旁人不得入內,按理說少帥軍內不可能有人違令,若是外來之人,也不可能不被阻攔直入帥帳。乍見帳簾掀動,寇仲和李世民都是一驚。
來者身材修長,氣度儒雅,自有一種門閥高族的貴氣,令人不敢輕忽。
他目光一掃帳中兩個目瞪口呆的所謂無敵統帥,輕輕一笑:「今兒來得倒巧,正碰上你們在這裡偷喝酒。」
寇仲這時才回過神來,叫道:「宋二哥,你怎麼來了?」
宋師道冷笑道:「我怎麼就不能來了,正是爹擔心你小子胡作妄為,所以才令我來看著你的。」
寇仲和李世民二人同時色變,卻又難以回言,一時僵在當場。
宋師道看看這兩個主掌天下運勢,跺跺腳天地晃三晃如今卻被自己嚇得半死的人,忍不住輕笑出聲,看定二人道:「爹在山城聽說你領軍入關阻截突厥軍,而秦王殿下也不記前怨不論得失說服多位唐將全力接應於你的事後,只是仰天長笑三聲,然後說了一句話。」原本狡黠的神色忽變得肅然,宋師道深深凝視二人,一字字道「好男兒,當如是也!」
寇仲與李世民齊齊一震,同時領會了宋閥之主一代宗師的真正心意,亦同時對宋缺生出高山仰止般的敬意。
宋師道微笑道:「秦王殿下,我爹要我轉告殿下,待得天下大定,百姓安寧後,宋家將會解散我們的軍事實力,以安秦王之心。」
李世民啊了一聲,急急道:「世民豈有此意,宋兄……」
宋師道笑道打斷他的話:「秦王殿下自非陰險疑忌之人,但我宋家本來也並無居功自傲仗勢凌人之心。宋家一心所做的只是保南北通商,讓南方各族百姓可以擺脫窮苦與漢人和睦相處,只是身逢亂世,若沒有強大的武力保護,根本什麼也做不到。秦王為一代英才,若為人主,必能開盛世之太平,我宋家也不再需要強大的軍力。何況在亂世,宋家的軍力可以對秦王有所幫助,在太平之世,強大的地方力量,卻會影響皇權的穩定國家的安寧。秦王非寡情之人,但身為帝王,有時是必須做一些非做不可之事的。我等即決心扶助秦王,成就大業,又何必不知進退,他年令秦王身處兩難之間,徒陷秦王於不義。」
寇仲和李世民聽宋師道徐徐道來,心中都深深瞭解宋缺這位絕代宗師當世智者圓融通透的智慧和毫不受權勢羈絆的胸襟氣度,心頭都升起深深敬意。特別是李世民,想到自己的父親,更覺慚愧,對於那個從不曾見過面的宋閥之主敬仰之意更深。
宋師道一邊說話,一邊不著痕跡地移向寇仲,待得說完這番話,便一手搭在寇仲肩上,低頭在他耳邊親親熱熱叫:「小仲!」
寇仲自然地應了一聲,然後腹中就是一陣劇痛。
宋師道右掌握成拳重重打在寇仲小腹上,寇仲痛得五官變形,慘叫一聲。
宋師道冷哼一聲,左手抓住他不放,右拳轉瞬間已毫不留情痛打出去。
可憐寇仲心裡發虛,不敢還手,被宋師道抓住,亦不敢掙扎閃避,只得拚命沖李世民做眼色。
李世民非常識相地躲到一旁,扭頭不看,半點插手的意思都沒有。
寇仲除了在肚子哀叫詛咒李世民的祖宗十八代,再也沒其他法子。
帥帳之外,早已聚了少帥軍的大部份將領,聽到帥帳之中傳來主帥殺豬也似的慘叫聲,個個面露不忍之色,卻沒有一個人有膽子就去解圍救命。
與寇仲相交最深的跋鋒寒與候希白反應更加不同。跋鋒寒只當什麼都沒聽見,慘叫聲與夜風呼嘯無異,候希白則興災樂禍,笑個不停,以致於有氣無力,拿不住美人扇。
倒是商秀珣女兒家心軟,聽著裡頭的慘叫,不免坐立不安,終究忍不住,拉了拉宋玉致:「你還不去勸勸師道,可別真弄出人命來。」
宋玉致又是心疼又是解氣,半真半假地道:「我才不去呢,二哥疼愛於我,為我不平,替我出氣,有何不可。可恨那個傢伙,往日老是欺負於我,也該讓他受些報應。」
話雖如此,臉上終難掩憂色。
便是向來冷酷的跋鋒寒也忍噤不住,微笑道:「二位切莫被寇仲騙了。宋二公子哪裡是手下沒分寸的人。下手雖重,但並不至於對寇仲造成實質性的傷害。那慘叫多是他刻意裝出來讓人同情的。」
此語一出,商秀珣與宋玉致同時氣惱冷哼,其他眾將也都放鬆了緊張的心情,只拿那慘叫當音樂,低聲說笑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宋師道慢條斯理,揉著打人打到發麻的手一步步走出來,先衝著宋玉致微微一笑。
宋玉致心情也是莫名地輕鬆歡喜,展顏對兄長微笑。
接著便是那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寇仲唉聲歎氣連滾帶爬地跑出來,滿懷怨念地掃視眾人:「你們居然全部見死不救?」
一眾薄情寡義的傢伙不但不慚愧反而一起哄然大笑起來。
跋鋒寒看寇仲咬牙切齒一張臉都氣走了形,笑著走近他,低聲道:「別鬧了,快去吧。」
寇仲臉上的氣惱全消,正色看了跋鋒寒一眼。
候希白也已來到身旁,快速地探手與他一握,亦是沉聲道:「你去吧!」
寇仲方要有所動作,眼角忽看到一個身影,心中微動,舉目望去。眾人之間一個無限美好的倩影正漸漸走近。
少帥軍眾將亦覺奇怪,紛紛閃開,口中招呼:「秀寧公主!」
寇仲微微一笑,知道是唐室諸將生疑,擔心李世民的安危,李秀寧兄妹情深兼知自己不會傷害她,所以才控制不住,過來看個究竟。
而李秀寧來到當場,很自然地感覺到現場極為奇異古怪的氣氛,一時愣在當地,不知應該如何開言。
寇仲心中一片詳和安定,沒有半絲不安不快,一步步走到李秀寧面前,微笑著;「秀寧公主。我有一件東西早就應當還給你了。」
李秀寧呆呆看著寇仲的笑容,她從來不曾見過寇仲在他面前露出這樣輕快自然的笑意,這樣的笑容卻令得李秀寧心中一片迷惘,悵然若失。她呆呆望著寇仲把懷中那用油紙密密包著的一封信掏出來,她呆呆伸手接過,當那還帶著寇仲體溫的信入手時,才猛覺心中劇痛,在這一刻才明白,自己對寇仲所造成的傷害是多麼得大。數年來,自己親手所寫的這封信一直在寇仲懷中,不曾離開過。密密的油紙保護著這一紙書信不被損壞,可是當初的少年情懷到如今可還安在。今日信入手,才真正明白,眼前的偉丈夫終於完完全全從自己所造成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可是為什麼,心中竟感覺不到歡喜,只有失落。
寇仲只是微笑,年少的輕狂,年少的激情,年少的不甘,年少的大志,都只為那一日初見的驚艷,都只為那一瞬偶然的傾心,促成他爭霸之志,造就他風雲之業。到如今,一切也不過彈指雲煙。原來只要伸手取出來,就可以輕易地將心頭的石塊輕輕移走。面對這個令他的生命改變最大的女子,他居然可以這樣發自真心地輕鬆一笑。他微笑!微笑著轉頭看身側所有將領,大家的嘲笑已然停止,俱皆凝眸望向他。
寇仲望向所有人,張口想要說話,卻只是微微一笑,低嘯一聲,躍上戰馬,回頭再掃視這些曾伴他無數次同生共死的人,眸中射出深刻的感情。然後催動戰馬,再不回頭,往遠方突厥營帳而去。
子陵,多少年的相依為命,多少回的同生共死,你從不曾負我之義,棄我於危難。如今為了天下蒼生,百姓禍福,你自赴陷地,我又豈能再戀著權勢地位自身榮辱,任你一人,身陷萬千重圍。
一世人,兩兄弟。
多少險惡,你與我共擔,今有危難,我又怎能任你獨當。
遙望寇仲漸漸遠去的身影,每個人的神色都是沉重的。
候希白終於忍不住低問:「讓他就這樣一個人去合適嗎?」
跋鋒寒沉聲道:「如子陵所說,他們的目的是說服突利,去的人太多反不顯誠意適得其反。我又何嘗不想與他們並肩殺敵生死與共,但是,這個時候,還是讓他們兩個人在一起,讓他們彼此攜手去面對一切吧。如果突利真的無情無義,害了他們,我跋鋒寒寧捨性命不要,也誓要為他們報仇。」
「對,突利也是世民的兄弟好友,他雖犯中土,但為的都是各自的民族利益,世民對他亦無私怨。可他要真的害了寇仲和子陵,那他將再不是世民的兄弟,從今以後,我將殫精竭智,誓要殺他為我李世民的兩個好兄弟復仇。」李世民不知何時亦已從帳中出來,遙望寇仲的去處,聲音和眸光都是一片堅決。
在場所有的少帥軍將士對李世民都生出親切之感,因為在這一刻他們的想法也是與李世民完全一樣的。如若寇仲和徐子陵真有不測,他們就是捨了性命,也誓報此仇。
宋師道目光溫柔看著遙望遠方的妹子,柔聲道:「我原想將那小子的腦袋揪下來當球踢,只是看著子陵的面子,暫且饒他這一遭。等他們回來,再接著和他算帳。」
宋玉致低聲道:「玉致也是念在子陵的份上才放他一馬的。」口裡說著,晶瑩的目光一直望著遠方,眸光太過晶亮了,亮得有些反常。
宋師道心中一痛,低喚一聲:「玉致!」
宋玉致終於忍不住靠在兄長溫暖的懷中,任眸中晶瑩的淚點點滑落:「二哥不用為我擔心,玉致這般才貌出身,又有你們這麼多好靠山,難道他日還找不到好夫君嗎?」
宋師道輕柔無比地將妹子抱入懷中:「當然,是那小子沒有造化,他日,我必得為你找一個勝他百倍的夫君方是。」
宋玉致在他懷中點頭,而淚水早已濕透了兄長的儒衫。
而李秀寧卻沒有淚,只是怔怔地,怔怔地握著手中信,望著遠方漸漸消逝的英偉身影,再也沒有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