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的心境已進入了井中月的境界,眾人的每一點變化都難逃他的感應,那將領一下決定,他也立即知覺,先一步暗捏不動根本印,沉喝一聲:「臨!」
這一聲並不洪亮,卻響在每個人耳間,迴盪在每個人心中。
這一聲真言斷喝之下,那將領忽然忘了自己要說什麼,而所有持弩戰士俱都大震,有的人連弩都拉不滿了,有的人乾脆連架在弓弦上的箭也掉到地上去了。
便是圍在徐子陵身邊的那些人也無不被這一斷喝而震得失去了動作能力。徐子陵就這樣悠悠閒閒穿過他們,走了出來。最前一排的弓弩手離他也不過數步之遙了。
此時此刻,他失去了掩護,相距又近,若是連珠弩發出,便是有通天的本領只怕也要變成刺蝟。可是不但將領忘了發令,這些戰士也全忘了發箭。
徐子陵就這樣淡淡笑著走來,他布衫白衣,卻令人生起無比尊貴之感。一步步走來,姿態都如流水般輕柔自然,卻又奇異至難以用語言描述。他手中仍拈著奪過來的毒匕首,可動作卻如拈著朵鮮花般自然優美。
眾人看著這個含笑走來的男子,只覺他全身似乎都隱現神佛之光,仿若那拈花的佛子,讓人恨不得跪拜下去,哪裡還敢以手中的凶器去冒瀆了。
事實上徐子陵當然沒有那麼玄。只是他原本較有佛性,武功也與佛有緣,這幾年來參悟極多,常能把自佛而悟的武功自然融入到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中,以佛力感人於無形。再加上他先一步以佛家密宗真言震動人心,使這些人的心靈多多少少都受影響,再受到徐子陵精神力的控制,所以就生起了這種錯覺。
可是徐子陵也同樣明白,自己的心靈能力仍未大成,這種力量極耗心神,不能持久,更何況這裡的人太多,他也難以全部控制過來。如有一人脫出他的影響,又震醒其他人,自己仍將處於至危之境。還必須以奇計破除困境才是。
他心中雖如電轉念,臉上神情卻是無悲無喜,聲音也依然柔和地象與親人好友打招呼一般:「本人徐子陵。」
「我說我恨他,只是難以忍受失去他的失落。一直以來,都是知道他終究要走的,只是一直不肯真正面對,當那一刻來臨時,彷徨的我幾乎不知如何適應。事實上,我又怎麼會真的去恨他。縱然他真的負了我,我也不會恨他,更何況其實他從不曾負我,反倒是我,負他良多。」寇仲凝目遙望遠方,眸中隱現熾熱的情感
「不錯,許多人佩服我,敬重我,願意捨棄一切來跟隨我,可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有人想報仇,如玄恕麻常,有人想報恩,如文原,有人看好我的能力,所以捨棄無用的王世充而追隨我,如長林,也有人是洛陽一戰中倖存的將領,如果不追隨我,李家必不會放過他們。還有更多的人,是胸懷大志,想與我一起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像宣永,像虛先生等人。他們為少帥軍做過許多事,他們對我也絕對忠誠,可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們和我的理念相同。他們都希望能不負此生,都希望能在這個亂世創出一片業績,打下一片江山。而我只是他們因著各自的理想,而決定跟隨的人。他們是在為我而戰,也同時是在為他們自己的理想而戰。」
「可是子陵的願望從來不是這個。亂世出英雄,可是他卻不願做亂世中的英雄。他只想與一兩個知友相伴,踏便天下,享受自然,不再參予任何人世的紛爭。如此平凡的心願,可是卻沒有人真的肯讓他自在如意,就連我這個所謂最好的朋友也一再利用他對我的關心而牽累他。確實有很多人說子陵不夠朋友,他明知道我的理想是什麼,可是卻從不肯盡力幫我,支持我。可是又有誰去替他想過,在意過他的理想呢。他只是想追求他自己的理想,只是想按他自己的方式生活,卻為所有人所不諒解。人們說他不夠朋友,可難道夠朋友就一定要為了朋友放棄自己的心自己的一切嗎?」
「子陵也從來沒有勉強我放棄少帥軍而去陪伴他,反倒是我總是一再讓他做他不願做的事。細細算來,還有什麼人能比子陵為我做的事更多嗎?現在我叱吒風雲,自然是許多人佩服追隨的對象。可當年的我不過是武功都只屬三流的小混混,卻誇口想當皇帝,除了子陵,其他人聽到這樣的話,也只會嘲笑我的不自量力。子陵從來都不喜歡我所選擇的這條路。他心地正直善良,不喜歡我為了爭天下使出的種種手段。可他也知道,以我當時的力量若要爭天下只是自尋死路。所以他即使不贊同,仍然不曾捨棄我。無論我要做多麼危險的事,無論我要干多麼荒唐的事,他即使表示反對,但也從不強迫我放棄,不管多少艱險危難,他永遠都在我身旁。」
「可我當時卻一心想著我自己的大業,縱明知他不喜歡,也從不多考慮他的心情。我為了拉攏人手,故意與雲玉真相交,卻又恐正直的子陵不悅,而拿假話試探他。子陵心如明鏡,立時知道我是在說謊。可我卻直到如今,才能深切地感覺到,當他發覺我在騙他時那心頭滴血的痛。我為了成大業,當初明明對宋玉致無意,卻仍故意去招惹她,種種手段頗為卑鄙。當日只是急功近利,卻不曾在意過,冷眼旁觀的子陵心中的痛楚。對於性情正直真摯的他來說,我的所做所為,有許多是他看不下去的,可是他儘管心中痛苦莫名,仍然不曾離開我。只為了當時的我實在太弱,弱得無法獨立面對各方面的打擊。」
「我也曾怨他待師妃暄比待我好,可事實上,當日去長安尋寶前,師暄妃就曾找過他,示意只要他肯放棄,便願一生陪伴他。可是他仍然選擇了與我一同面對四大聖僧進行一場幾乎沒有勝算的戰鬥,陪我共入長安,進行那一場九死一生的尋寶。為此,他失去了得到生平第一個傾慕的女子的機會。他以前一再說,只要找到寶藏,就與我分手,再不過問我與李世民之爭。可長安尋寶後,他仍然與我在一起,只為了不讓我在李閥高手的追殺下身死。寧可被師妃暄誤會為言而無信。甚至到最後洛陽之戰,明知難逃敗亡之災,他還是留下與我一起在孤城中對抗李家大軍,為的仍然是我的生死安危。」
「為了我,他一再地放棄他自己所喜歡的一切,為了我,他不得不違心地不斷地與他較有好感的李世民戰鬥,更為了我,與他所喜愛的女子處於敵對位置。他伴我千里赴危難,他陪我萬里闖塞外,他為我苦守孤城,他也為我,甘心死於亂軍圍殺……」
跋鋒寒聽得寇仲言語,想起當日洛陽突圍的慘烈,想起徐子陵為了讓自己得以生還而甘心捨棄性命以力戰虛弱之身力拼楊彥虛的往事,縱是生性冷酷如刀鋒的他,心中亦是一陣激動。
而寇仲似已沉浸在往事中:「直到最後,他的離開,也是在我少帥軍與宋家軍聯合後,在李世民不得己退守洛陽後,在我羽翼終成,再也沒有動則身死之險後,他才離開。他已為我做盡了他該做的,能做的一切,不該做的,不能做的,他也為我做過了。難道,他還不該去追尋他自己的生活嗎?難道,他必須一直留下來不斷地戰鬥,不斷地殺人,不斷地在戰場上,與他的朋友如李靖,程咬金,秦叔寶這些人做敵人嗎?難道,他還必須做這種他最不願做,但為了我,已一直忍受到最後的事嗎?」
「他從來不曾贊同過我的理念,但他雖不同意,卻尊重我的選擇。以往雖常勸我放棄,但從來不曾用兄弟之義來逼迫過我。到後來少帥軍威勢日盛後,他就再也不勸了,有時在我灰心喪氣時,他反倒激勵我,只因為他已瞭解我所肩負的已不再是我個人的生死,而關係著太多人的身家性命。所以,他縱心裡千萬不喜,仍然全心全意支持我幫助我。他原無揚名天下之心,為了我卻已結仇滿天下,他向來最重視感情,為了我,卻已錯失他所傾心的女子。」
「可笑世人,竟然仍然認為他無情負義,胸無大志,重色輕友,全無決斷。可事實上,還有什麼人,為我的做的可以比他更多。若無徐子陵,不但沒有今日的少帥軍,便是我的性命,也不知共丟了多少回了。是我誤了他,負了他,害了他,到最後,仍是我讓他被天下人所輕視誤解。而我以前甚至沒有注意到這件事,甚至沒有想到,就是在少帥軍中,原來也有許多對他不滿之人,我甚至疏忽到讓我自己的屬下都對他心懷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