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的某個夜晚,帝都西郊的聖瑪麗亞教堂內,在候補騎士的宿舍樓外,竟然有一個女聲大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艾佐迪亞,你給我滾出來!」
「叫什麼叫!」過不多久,艾跑了出來,壓低了音量,「你瘋了嗎?這麼晚一個人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來找你啊!」蕾絲說道,「不歡迎嗎?」
「廢話,當然不歡迎。」艾完全不給她面子,「說實話,你到底來這裡幹嗎?」
「聽說你有酒,來找你喝酒的。」蕾絲裝作爽朗的一笑。
幾小時之後,在附近的一個凸起的高坡的一塊大石上,蕾絲與艾倚靠在一起,旁邊放著幾個空酒瓶。飽含酒氣的噴出放肆的笑聲,迴盪在空曠寂寥的原野上。
「我被拒絕了。」蕾絲說。
「什麼?」艾儘管已經不太清醒,卻依舊一愣。
「我被拒絕了!」蕾絲大喊,聲音順著風飄向遠方。
「被誰?」艾問。
「薩拉。」
「什麼?」艾在酒精的作用下,也不如何驚訝,「薩拉是女人。」
「誰規定女人只能喜歡男人?」蕾絲反問。
「的確沒人規定。」艾突然故意很認真地說,
「但是薩拉喜歡我。」
「去你的。」蕾絲說完自己的眼神也黯淡下來,因為她知道艾說的是事實。
倒是艾彷彿只是開了一個普通的玩笑一般,又拿起酒瓶喝了一口。
「我不會放棄的。」蕾絲說完將瓶中的酒一飲而盡。
「隨你好了。」艾大笑著打開另一瓶酒的蓋子,「但是你沒有希望的。」
「給我你的愛,
在我失落的時候安慰我。
說我很特別,
即便我知道我不是。」艾大聲唱起了一首時下流行的情歌。
「當我受傷的時候治癒我,
從來不生氣。
我喜歡在你身旁,
因為你讓一切都變得簡單美好。」蕾絲也展開歌喉。
「簡單的如同一……二,」
「一,二,三,四。」兩人合唱,聲音已經遠遠偏離了最初的音調,變得滑稽而怪異。但喝醉的兩人已經無法判斷,他們只想著讓自己的聲音壓過對方。
「嗷……嗚嗚……」兩人選擇了兩種不同的尖叫聲作為收尾。
唱罷,艾對受難的平原誇張的鞠躬。
「好了,我就勉強同意你繼續喜歡我的薩拉吧!」艾把自己平躺在大石上。
蕾絲踹了他一腳:「是我的薩拉!」
「是我的!」艾還給她一拳。
「我的……」喝醉的兩人無意義的一邊鬥嘴,一邊扭打著滾落那塊不堪重負的大石。
許久之後,靜靜地躺在地上。
「好吧!」艾說,「我同意薩拉是『我們』的。」
「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有什麼用?事實如此,我還讓你佔了便宜。」艾說,「不如這樣,我們可以公平競爭,但是不可以說對方的壞話,最後輸了的人要無條件的幫贏了的人,如何。」
「感覺是你在佔便宜。」蕾絲只是醉酒,並沒有失去判斷力。
「你對自己這麼沒信心嗎?」艾激將,「你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明明比我多。」
激將成功。
「好,就這麼定了。」蕾絲一咬牙。
「好,蕾絲。」艾詭笑道,臉上的醉意全無,「記住我們的約定哦!如果你贏了,我會幫你。但如果我贏了,你要無條件的幫我。」
蕾絲反應過來自己中了圈套,笑著要打艾。
「不准反悔!這是完全公平的約定。」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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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噹」的一聲,教堂的敲鐘人敲響了半點的鐘聲。
他悲憫中略帶幸災樂禍的眼神從聖心教堂的鐘樓俯瞰帝都。
他知道,再過二十幾分鐘,帝都的某一處將閃現出火光,然後再過幾分鐘,他就該敲響正點的鐘聲。從今天上午開始,一直是這樣,分毫不差。
此刻,在聖心教堂的地牢內。
「跟我來。」薩拉將辛博領出了囚室。
她走出門後,打開了另一個囚室的門,蕾絲走了出來。
她與辛博兩人目光相撞的時候,都愣住了,眼神中同向對方詢問著:「你怎麼也在這裡。」
「一會我會去支開上面的守衛,你們就趁機跑出去。」薩拉輕聲說道,
「蕾絲,你應該知道出去的路。現在還沒有什麼人知道你已經變成了囚犯,所以你應該還可以用主教的身份支使他們。」
「如果不行的話。」薩拉掏出一封信給蕾絲,「這裡是我的親筆信,應該還有作用。」
「對不起,蕾絲,我以前做的都是錯的。」薩拉握住蕾絲的手,「答應我先暫時離開好嗎?我保證這些很快就會結束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很懷念從前的日子,我想以後你和艾還像從前那樣在我身旁。」
「伊芙已經死了,諾森加德也是。」蕾絲搖搖頭,「一切都回不到從前了。」
「既然已經回不去,那麼想想你想要怎樣的未來。」薩拉懇求道,「走吧!留下來就什麼希望也沒有了。」
「好吧!別忘記你說過的,我想看到的是以前的薩拉。」蕾絲點點頭,接過了薩拉手中的信。
「辛博,別忘了我跟你說的話。」薩拉對辛博說。
「不會的,薩拉。」辛博寬慰的笑著,「我相信艾一定會回到你身邊。」
「好了。」薩拉努力的笑了笑,無論是這種努力,或者是她的笑,都讓她從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形象中掙脫出來,變得更加美麗,像一個普通的美麗女孩。
薩拉走上樓去。
「你叫辛博是吧,我是蕾絲,不是第一次見面了,但是還請多多關照。」蕾絲笑著向同病相憐的對方伸出手。
「這也不是你第一次關照我了,蕾絲小姐。」辛博也苦笑著伸出手,兩人緊緊相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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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拉走出地牢的門,冷眼掃過幾個向她行禮的守衛:
「你們幾個,跟我來。」
「是。」聖女的命令就是女神的旨意,不容違抗。
她快步在前面走著,將守衛們帶過了一個轉角。
「他們應該知道該怎麼做了吧!」她心道。
這時,一個陰森的聲音從身邊傳來。
「聖女大人,您要去哪?」
薩拉在最初的一顫之後努力讓平靜下來,也許是今天動了感情的緣故,曾經泰山崩於面前不變色的鎮定好像都被丟掉了。她長吸一口氣,做出一個如平日般溫和的笑容,隨即將這笑容隱去,變成冰一般的冷漠,轉過身。
「裁判長大人,什麼事。」她說。
「我的問題已經問過了。」庫茲卡爾這次似乎不打算給她留什麼情面,「聖女大人,您要去哪?」
「我要去哪似乎用不著向您匯報吧!」薩拉冷笑一聲。
「可是你帶著這些地牢的衛兵要去哪就需要向我匯報了。」庫茲卡爾說。
「哼。」薩拉向衛兵們一揮手,「你們回去吧!」
「他們應該已經走了。」薩拉想,然後不再理睬庫茲卡爾,逕直向前走去。
「聖女大人,請留步。」庫茲卡爾說完,幾個黑衣的衛兵攔住了他的去路。
「這是什麼意思。」薩拉停下腳步,轉身質問庫茲卡爾。
「宗教執事會請您過去,討論您是否還適合繼續擔任光明聖教聖女的問題。」
薩拉貝齒狠狠咬了下嘴唇,然後走到庫茲卡爾面前,低聲說:
「是你搞的鬼,對不對?」
「是!」庫茲卡爾正色說,「因為我認為您已經不適合繼續帶領整個光明聖教,您由於私人感情原因,私自做出違背女神意願的決定,導致整個光明聖教的利益受損。有鑒於您之前對光明聖教做出的貢獻,我覺得您應該暫時歇下聖女的位置休息一下。」
薩拉依舊是冷笑:「如果我以前沒有對光明聖教做那些貢獻的話,你已經把我送上火刑柱了是嗎?」
「如果必要的話,我很樂意,聖女大人。」庫茲卡爾語氣冰冷。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對帕拉迪亞的軍事行動應該是你負責的吧!而將所有的聖騎士都損傷殆盡,該上火刑柱的應該是你自己才對。」
「如果你能在六年前就進攻帕拉迪亞,結果絕對不會是現在這樣。」庫茲卡爾憤恨的說,「是你犯下了戰略上的失誤,而我在戰術上並沒有做錯什麼。更何況如果你沒有下那種荒唐的收兵令的話,或者今早讓我們的半獸人部隊而不是光明騎士團出動的話,我們完全可以避免那麼大的損傷!」
「為了個人的私慾,就讓那麼多聖教的戰士去送死。」庫茲卡爾死死盯著薩拉的眼睛,「看著我,回答我,你想怎麼向那些死去的戰士和女神交待?」
「女神的戰士隨時都做好了犧牲的準備!」薩拉在言語上毫不示弱。
「啪!」她的臉頰上挨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你打我?」薩拉有些難以置信,「你竟然敢打我?」
「啪!」又一個耳光,庫茲卡爾打完,端詳了她許久,
「第一個是為了那些死去的將士。」庫茲卡爾說,「第二個是為了打醒你……」
「直到現在,你還以為你能為那兩個囚犯拖延時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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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噠,噠。」弩箭的箭頭穿破了地牢的門板,辛博和蕾絲合力把裡面的鐵門也關緊。接著他們從最先闖進地牢被打倒的兩名士兵上繳獲下武器。
剛才,如果不是辛博最早發現形式不妙,沒有走出地牢的門的話,兩人已經陷入了士兵的重重包圍只能束手就擒了吧。
當然現在兩個人的處境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們已經被關在了地牢裡,無處可去,無路可逃,束手就擒只是時間問題了。
「從沒想過我會和你死在一起。」蕾絲坐在一間牢房的床上,靠著這個叫做辛博的男人。
「當然,你才認識我一天吧!」辛博也認命的笑著說。
「其實我很早就見過你了。」
「是嗎?」辛博驚訝,「什麼時候?」
「十一年前,在教堂的後山,你曾經在那上面看著艾,而那時我在艾身邊,看到了你。」
「噢,那個時候……」辛博陷入了上一個夢境中的回憶,他記得那是在他去南方投軍之前,執拗的一定要見這個他想要超越的男人最後一面。
「你恨艾嗎?你那時的眼神……很奇怪。」蕾絲問。
「說不上恨吧!」辛博很少像現在這樣不帶色彩的回憶起有關艾的往事,
「只是有些嫉妒他,出身於貴族家庭,從小被人稱為天才,而且總是習慣於當領袖,卻不在乎周圍人的感受。」
「於是你就想要超越他?想要證明自己?」
「是啊!」辛博扭頭看了這個女人一眼,「你好像很瞭解。」
「因為還有一個人也是這樣。」蕾絲想到了那個有些害羞,有些內向,澄澈單純,善惡分明的如個孩子般的騎士,
「他們本來可以是很好的朋友的,因為他們都是那麼善良而單純。可是卻因為艾的忽視和漠視,被推到了敵對的那一邊。」
「……因為艾的忽視,被推到了敵對的那一邊。」辛博又把這句話玩味的複述了一遍,「果然是艾的作風呢!」
「艾是個大混蛋。」蕾絲朝天比出了中指,「去他的!」
「沒錯,他是個大混蛋。」辛博笑著,也做出了同樣的手勢,「去他的!」
「……」
兩人笑著笑著,同時沉默了下來。
「但願他經歷了那麼多之後,能成熟一些吧……」辛博的話語中是一種看破塵世的滄桑。
「你多大啦?說話像個老人一樣。」
「二十五。」
「你到底都經歷了些什麼啊!」蕾絲問。
「說來話長,你不會想聽的。」辛博指著被撞的簌簌的落下塵土的門,
「而且時間也不夠講完這個故事吧!」
「有什麼關係?」蕾絲笑著,「有些秘密,難道你想至死都埋在你心裡嗎?從沒想過跟人傾訴一下嗎?這難道不是個最好的機會?」
辛博想到了在那個叫哈拉雷的小城的血戰,自己的第一次勝利或者說是慘敗,猶豫了一下,坦然地笑了:
「算了,死在我心裡也好。」
「你呢?」辛博問,「你有什麼秘密?」
蕾絲想到她的精靈愛人,眼淚順著光滑的面頰劃下:
「什麼也沒有,我只是一個平凡的人。」
有節奏的的撞門聲夾著嘈雜的喊叫聲快要把兩人淹沒。
蕾絲的頭自然的靠在了辛博的肩上。
無關愛情,無關任何情感,只是一種在危機中的相互依靠。
「你相信命運嗎?」辛博突然問。
「不信。你相信?」
「我不想相信,可是有時,命運的力量強大到我不得不信。」辛博苦笑道。
士兵們撞開了門,兩人已經可以看到他們手中揮動的武器,阻擋著他們的只剩下一道鐵柵欄。
兩人相視一笑,然後只是坐著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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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了。」鐘樓上的敲鐘人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自己的筋骨,站到欄杆前,俯瞰著帝都,等待著那沖天而起的火光和爆破後的濃煙。
突然,一個尖利在他身後響起:
「光明聖教的信徒們,請記住,給你們帶來毀滅和死亡的人……」
「叫維格菲。」
敲鐘人連忙回頭,發現一個人就站在自己的不遠處——
雙足懸空的浮在空中,鐘樓旁邊的空間中。
然後,那人朝他眨了眨血紅的雙眼,將手中的黑色物體拋落……
「轟!」「轟!」的幾聲巨響從腳下傳來。
在那人消失了許久之後,敲鐘人才想起自己該做些什麼——
他瘋狂的敲響鐘樓的每一個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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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響之後,狼狽的從廢墟中爬出的兩人發現命運已經給了他們一條逃出生天的路——
兩人所處的牢房塌了一半,但是落下的磚瓦泥土竟然奇跡般的沒有壓到兩人,反而形成了一個向上的斜坡,將他們帶向外面的自由世界。
鐘聲狂亂的響著,士兵們衝破了地牢的鐵柵欄。
「快走!」蕾絲將那封薩拉的親筆信塞進辛博手中。
辛博沒有接,只是看著他。
「我留下來拖延他們,他們不會殺我的,而且你一個人跑也方便些。」蕾絲怕他拒絕,又補充道,
「我知道薩拉要你去做什麼,所以我才要幫你,這是我答應那個混蛋的。」
辛博沉吟一下,接過信,沿著斜坡爬了上去,他轉過頭,蕾絲正在盡她所能搬動一切重物將門堵上。
他瘋狂的向著外面跑去,穿過零星的火焰,甚至來不及提醒:
「傻瓜,門是向外開的!」
這是他看到蕾絲,這個曾經靠在他肩頭的女人的最後一眼。
已經來不及悲傷,他一路衝過坍塌了一半的的教堂前廳禮拜堂,一邊驚慌的尖叫著,喊著「讓我出去」,一邊揮舞著手中薩拉的信。
他穿越過那些湧進教堂救火救人的人群,衝到聖心教堂的正門前,眼前就是寬闊的廣場。
「站住!」一個守衛攔住了他。
「我要出去!」他瘋狂的喊著,將薩拉的親筆信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我有聖女大人交給我的秘密任務。」
那人似乎並不吃這一套,接過那封信仔細的看了看,然後又懷疑的看了看辛博。
辛博聽得到自己的心臟忐忑的跳動。
衛兵猛然向他行了個禮:
「聖女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他讓你們找能集結的所有人去教堂裡救火。」
「是!」衛兵說,「大人,您可以走了。」
辛博勉強地笑了一下,彷彿很艱難的一個大步邁出了聖心教堂的大門。
「快,集合所有人,去救火!」士兵大聲喊著。
辛博努力掩飾著自己激動的心情。
成功了,終於重獲自由。
下起雨來了。
……
可是他的腳步卻不聽使喚。
無論身體怎麼挪動,就是不肯跨下最後的這一排向下的台階。
身體突然沒有一點力氣。
他攤開自己的手掌,感受著……
這不是雨,怎麼會有這麼滾燙的雨。
他低下頭,終於明白了這一切的原因——
一個尖銳的從自己胸口穿出的箭頭。
他絕望的笑著,身體不受控制,順著台階滾了下去。
鮮血塗滿了白色大理石的台階。
「怎麼回事,基魯,你在幹什麼!」
「報告長官!我認出來這個人是今早帕拉迪亞亂黨的首領,非常狡猾,所以我只能趁他不備……」
「你做得很好!剛得到晉陞現在又立功了,看來不久我這個隊長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不,我只是在做我的本職工作而已……」
瀕死的辛博聽著人聲從頭後清晰地傳來,逐漸變得模糊。
他開始耳鳴了。
渾身的疼痛也漸漸消失。
一個年輕的面龐在他腦中浮現,是教堂偏門那個較真的守衛。
對了!基魯,他好像是叫這個名字。
辛博的頭靠在冰冷的台階上,無力的仰向天空,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因為他不受控制的做起了人死前會做的事……
一個個的面龐在他腦中閃現:艾、薩馬埃爾、菲比斯、薩拉、蕾絲還有那些葉影森林的精靈,帕拉迪亞的胖子約克、刀疤臉卡普和傻子盧,在哈拉雷最後血戰時一個個為掩護他而死的戰友……
一個個的場景歷歷在目:貧窮的童年,在帝都貴族學校,在曼蒂家的花園,在名為哈拉雷的小城,在帕拉迪亞,在幽暗密林……還有那本《軍事戰術入門》上面的每一句話。
他的雙眼已經合不上了,視線卻漸漸模糊,最後看到的顏色——
是那從未見過的大海的碧藍和象徵盎然生機的鮮艷紅色……
「辛博哥哥。」
……
(第五日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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