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拉剛剛走出房間,伊芙走了進來。
艾看到伊芙的表情,就知道剛才與薩拉的爭吵一字不落都被她聽到了,於是他又低下了頭,自言自語似的問道:
「我錯了嗎?」
「沒有。」伊芙淡淡的語氣剛剛好緩解了艾心中的痛。
艾搖搖頭,為了剛才那荒誕的爭吵,他明明很清楚她內心和自己一樣的倔強,於是也可以猜到與她討論信仰方面的問題最終一定會變成這樣的爭吵。畢竟,她是信徒,他不是,而兩人都很清楚這一點。
可是為什麼剛才的一幕依舊發生了?
「你愛她嗎?」伊芙走近,感受到了她的體溫,艾的呼吸平緩下來。
艾沒有說話,緊咬著下嘴唇點了點頭。
「你覺得她愛你嗎?」伊芙問。
艾茫然搖了搖頭。
「別這樣。」此刻還沒有一種叫作愛的感情堵在伊芙心中,她還可以像個和藹的姐姐一樣開導他,「看著我,回答我的問題。」
「你覺得她愛你嗎?」
「我不知道……」艾歎了口氣,「我不知道。」
「她是愛你的。」伊芙很肯定地說。
艾勉強的笑了一下,他只把這句話簡單的當做是一句安慰。
「並不是愛一個人就要為他的想法而改變,愛並不是凌駕於一切之上的。」伊芙說,
「我不是在說教。只是想說,既然你們愛著彼此,就應該多考慮一下對方的感受。」
「她沒有考慮我的感受。」艾說,「她只在乎她的女神。」
「你又何曾考慮過她的?」伊芙仍在勸解,「你只是粗暴的要求她為你改變。」
「並不是為我改變。」艾反駁,「是為了事實,你也說了我是對的。」
「不。」伊芙盯著艾的眼睛,很認真地搖搖頭,說,「我只說你沒有錯。」
「而她也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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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博越過了幾個衛兵的屍體,屍體背後的傷口上還留著溫熱的血液,顯然是剛剛死去不久。他們的眼睛不甘的圓睜著,僵硬的手臂伸在胸前,還保持著臨死前那難以置信的看著一截劍尖從自己身體中穿出的神情。
辛博和精靈們都不是冷血的人,可是戰爭就是冷血的,沒有時間讓他們對敵人有一絲一毫的同情。
除了找死的瘋子,在戰場上,誰會把偷襲當成一種罪惡?
辛博用鑰匙擰開了牢房的門,在看到了那熟悉的紅髮時,釋然的,欣慰地笑了。
半精靈麗莎從美夢中驚醒,看到了面前的面孔時,不禁驚喜的大叫出聲:
「辛博哥哥。」
辛博笑了,連那些緊繃著精緻面孔的精靈們都笑了,他們同時感到,為了這活潑的女孩,之前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這無關愛情或者別的情感,只是單純的從那張發自內心笑著的稚嫩面孔上看到了生機和純真,在這個壓抑瘋狂的世界中,這些都如同寶藏一般珍貴。
「辛博哥哥。」紅髮少女拚命的揉著自己的眼睛,「真的是你來救我了!可是,你不是逃跑了嗎?」
「你不是逃跑了嗎……」
辛博臉色一黯,麗莎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卻如利刃般刺入他心中:
「嗯,我逃跑了。」他說,「但是現在我回來了。」
其他幾個牢房的門被打開,帕拉迪亞的倖存者們走了出來,在救出他們的士兵懷裡喜極而泣。
麗莎尋找著,卻沒有找到那個熟悉的,高大卻笨拙的身影,不僅如此,那胖胖的酒館老闆,或者是那臉上一道猙獰刀疤的男人都不在其中,或者說,牢房裡的囚犯,只有婦孺,沒有一個成年男子。
以往的麗莎會一臉好奇的搖著辛博的手,故作天真的問:
「辛博哥哥,盧叔叔哪去了?約克叔叔和卡普叔叔都哪去了,為什麼我沒有看到他們?」
然後辛博會轉過頭,強裝出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笑容:
「麗莎啊,他們都去了另一個世界……」
而今天,麗莎不想這樣做,她不想聽到這樣做作的回答。他們都死了,她明明知道這個答案,所以她不想問。她想強忍住淚水,可淚水依舊盈滿了眼眶,她想不哭出聲響,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平生第一次,她想哭,可是她卻控制著自己不要哭出來,因為,這並不是該哭泣的時候。
「要堅強。」她對自己說。
辛博看著強忍住淚水默默跟在自己身後的少女,猛然發覺短短的兩天時間,她似乎成熟了很多。
而少女仍不住滴落的淚珠,就是為了成長付出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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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四散,塵土飛揚。
雙方的距離已經近到可以看到敵人瞳仁中閃爍的殺氣。
當艾的目光與為首的一名聖騎士交會時,那人的眼神竟然畏縮的閃開了。
艾真心的為他們感到羞愧,即便實力差距懸殊,可是畢竟是大陸上素來為人們敬仰的聖騎士,畢竟是從無數預備騎士中甄選出來的武技出眾,信仰堅定的精銳。即便是作為一個普通的武者,出於武者的尊嚴也不應該在戰鬥之前自己先怯戰到如此的地步。
「真是聖教的恥辱。」艾想著,「我走了之後聖教裡只有這種人了嗎?」
他隨即在心中否決了這種指責,因為他想起了那個七次被他擊倒,又七次爬起來的人,那個為了報答別人的滴水之恩而拚盡全力的戰士。想到這裡,艾猛然意識到,死去的諾森加德竟然是自己第一個懷有敬意的對手。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竟然為了失去這樣一個對手而感到惋惜。
「最年輕的聖騎士長。」艾想起了那個從自己指縫中漏過的徽章,
「如果他沒有死,如果那把劍沒有斷。那他和他的『冰封』,應該也會成為光明聖教歷史上的一個傳奇吧!」
想到這裡他眼神中放射出瘋狂的火焰,他不經意間瞥了一眼頭頂上那未亮的天空:
「那麼,諾森加德,為了表示對你的尊敬。就由我將這些不配被稱作聖騎士的人,和『聖騎士』這個稱號一起,從世界上抹去吧!」
已被朝霞染作血紅的熾炎高高舉起。
在艾充滿殺意的眼神步步緊逼之下,聖騎士們眼中的火焰終於也被點燃,紛紛舉起了手中的武器。
可是艾已經近在眼前。
「太晚了!」
隨著他一聲大吼,熾炎斜斜落下,無論是那彎刀,那是那銀色的頭盔,或者是頭盔中包裹著的生命,都阻擋不住寶劍的劍鋒。甚至連他胯下的駿馬,都禁不住這如同雷霆一擊的力量,瞬間馬失前蹄撲倒在地。
騎士的頭顱如同被重物擊碎一般炸開,鮮血四濺——
這是所有人在那劍光一閃之後唯一來得及看到的景象,如同是天神一怒之下降下的閃電劈死了他。
而此刻,熾炎已經回到了艾的手中,艾左手駕馭著韁繩,右手手腕靈巧的一抖,換作反手握劍,劍鋒在空氣中隨著馬蹄向前狂奔的起伏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如同為蘋果削皮一般柔和沒有阻滯的切開了另一名騎士的頸甲,最後劍尖一抖。
狂噴的鮮血隨著那名騎士的頭顱一起飛出。
僅剩的那名騎士直到此刻才發現,自己已經是這世界上最後一個聖騎士了。
騎士長槍無力的舉起,刺向艾的方向,在他心中,其實早已放下了抵抗,因此艾才可以如此輕易的就避開了槍尖。
長槍從來都不是阻礙,熾炎如此輕易的劈開了鐵質的鋒尖,卻卡在了槍柄之中。
不,
卡住的不是熾炎,而是時間。
最後一名聖騎士就這樣,看著木質的槍柄中間的裂痕一點點延伸,他甚至能看清每一片飛濺的木屑。長槍慢慢被削成兩片,隨即被削成兩片的將是他的手臂和他的身體。
與視覺的極度靈敏相反,對於痛覺的感受卻如此遲鈍。那是因為長劍在痛覺沿著神經傳入腦中之前就已經將這聯繫切斷。
直到艾已與他錯身而過,他才猛然驚覺——
今日的朝霞,竟然暗淡的如同夕陽。
那顏色,就像自己噴湧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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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人。」聖心教堂的守衛攔住了來人。
「我是聖心教堂偏門的守衛基魯,有敵人攻進教堂了,快讓我見聖女大人。」基魯大聲說道。
幾個守衛交換了一下眼神並,沒有讓基魯進去:
「聖女大人說不讓任何人進去。」
「該死,他們都要跑掉了。」基魯暗罵了一聲,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難道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在這裡終止了嗎?
他從未把自己當作一個僥倖死裡逃生的人,他覺得自己應該在偏門失守的那一刻死去,而自己活下來的唯一意義就是將這個消息報告給聖女大人。
想到了之前那個人貌似和藹笑容下隱藏著陰冷殺氣的臉,他在打了個冷戰的同時狠狠的咬了咬牙:
「我絕不讓你跑掉……」
他拔出了腰間的劍。
「你要幹什麼!」守衛大喝一聲,基魯卻聽出了他們的色厲內荏。
於是更堅定了他的決心:
「有一群帕拉迪亞的餘黨從偏門殺進來了,他們想營救關在地牢裡的同伴。偏門的其他守衛都死光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活下來。」在堅定了信心之後,基魯的聲音不知不覺地放大了,並且有一種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威嚴。看著傲然在他們面前仗劍直言的基魯,守衛們不自覺地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相形見絀。
「我活下來的唯一目的是見到聖女大人,破壞那些異教徒們的陰謀。」基魯一步一步向前走著,守衛們不自覺地後退。
「你們可以阻攔我,也可以殺了我。但是不要忘了,那些異教徒此刻也許已經逃之夭夭,再也不會接受正義的審判。那時,你們不單單要面對聖女大人的責罰,還要面對女神的憤怒。」
基魯所說的每個字都在教堂中不住迴盪。
「你們真的要攔我嗎!你們準備好面對女神的怒火了嗎?」基魯猛然大喝一聲。
守衛們已經退到了門邊,手中的武器已經不自覺地放下了。
「讓他進來吧!」門內,薩拉的聲音不失時機地響起,守衛們如釋重負。
基魯昂首推開門,每個人都有輝煌的時刻,而這時刻對於平凡的候補騎士,教堂守衛基魯而言,無疑就是現在。在守衛們有些羞愧,有些敬仰,又有些不忿目光注視下的他,驕傲的像一個英雄。
他走進房間,看到的第一個人卻不是薩拉,而是另一個女人。
一襲白衣,黑色短髮。
他不禁驚叫出聲: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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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博帶著麗莎和其他人迅速的撤出了教堂。
一切都如同計劃中一般順利,他本不應該有現在的這種不祥的感覺。
可是這種感覺就像今日始終未亮起的天空一般始終在心頭縈繞不去,他甚至已經在腦中預想了各個可能的發展,最壞的結局無非是死亡,但這感覺卻似乎更加陰沉。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警惕的望著四周了,也不是第一次看到麗莎望著他的疑惑眼神,但是他就是有一種感覺,似乎被人窺伺著一般。
他感到自己掉進了一個圈套。
而上次他有這種感覺的時候,他確實掉進了一個圈套。
不知不覺眾人已經走出了教堂的偏門。
天空依舊未亮,東方像被蒙上了一層黑紗。
一頭白髮的魁梧老者向他走來,那是哈恩,一個住在帕拉迪亞的退伍老兵,戰鬥經驗豐富。他緊鎖的眉頭似乎印證了辛博之前那種不祥的感受。
辛博正要開口詢問,哈恩只是苦笑將眼神甩向身後。
幾十個手持鐵弩的黑衣人已經將他們包圍。
而身後,教堂的偏門在此時重重的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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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身浴血的艾已經將朔望會的教眾,連同光明騎士團與那東方的血紅一併甩在了身後。
在他閃電般的殺死了三名聖騎士之後,光明騎士團的騎士們不知不覺地為這個迎面策馬狂奔而來的殺神讓出了一條通路。
於是,如同熱刀子切進黃油中一般,艾一人一騎刺穿了整個光明騎士團的陣地,現在,他與遠處的聖心教堂之間再無阻隔。
那裡還有人等著他去救援。
可是身後,他不敢回頭。
五千名訓練有素的光明騎士,面對著近萬名手上拿著鐮刀和鋤頭的暴民,他即便不回頭也猜得到是怎樣一種景象。
「我在想什麼?」艾恥笑著自己,「伊芙就要死了,我要去救她,我還在猶豫什麼?那些人死就死好了,是他們自己選擇了相信那個托薩卡琳,而把他們推下懸崖的是托薩卡琳而不是我。」
「沒有人逼迫他們,他們自己選擇了被欺騙,怪不得任何人。而我也沒有拯救他們的義務。我只是一個人,不是救世主,不是他們心中的神!」
聖心教堂的方向,恍惚中竟出現了伊芙訣別時帶淚的面龐。
艾一咬牙,拉緊韁繩,跨下的駿馬向聖心教堂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