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六章心腹大患
克洛夫心中一片平靜,他知道他的做法也許舉世無人會理解。
世人會以為他懦弱無能,神殿本來的敵人會以為他貪生怕死,神殿內部的反對者們將得以站在道德的至高點,指責他出賣神殿。
他在神殿內部的威望將會一落千丈,以前的同盟也會因此變成敵人。
但是,他不在乎,因為,他堅信,他是對的。
他曾經是神殿最忠實的追隨者,因為暗中懷疑神明的存在而陷入過迷惘,直到最終確定神殿存在的意義,確定自己所做一切的意義,才最終尋到了前進的方向。
可是,成為教皇的那一刻,他知道了無數的秘密。
他的信心,他的堅持,再一次崩潰毀滅。
原來神明不是不存在,而是,神明根本沒把這大陸,這無數凡人的福禍當回事。
所有的神愛世人都是謊言,所有的守護與正義,都是笑話。
神殿不是神的僕人,不是神的人間代行者,而是神的狗,是在神明遠遊異界時,代替神,守住人間至高無上權位的走狗。
也許遠去的神明永遠不會回來,就算大陸面臨滅絕,也同神明沒有關係,但縱然如此,在這片大陸上,拋棄所有人類而去的神明,依然必須擁有著絕對的權威。
而同樣,做為行走人間之神的教皇,做為一切光明與正義的護法者,也主持著一切隱藏在黑暗中的罪惡。
暗中研究,折磨,甚至培養亡靈法師,借助黑暗的力量,製造災難,剷除政敵,提高神殿的地位。
種種陰謀,重重手段,無數不為人知的秘密被揭開後。觸目驚心之下,克洛夫被打擊得幾乎頹然不起。
他們信奉的神明是魔鬼,他所堅信的正義是笑談。神殿在正義和光明的旗幟下,不止有貪婪和霸道,更多的是罪惡和恐怖。
自閉於星室的數日數夜,他無數次自問,無數次迷茫,不知這幾十年的人生,幾十年的信念,到底算什麼。
最後拯救他的,是薩爾瓦的災難。
教廷的星室,可以連接各國,隨意傳送。
身為薩爾瓦大主教幾十年,在那裡舉過屠刀,也行過慈悲,在那裡,建立起事業,又親眼看著一切崩毀。在他連最後的意志都要崩潰之前,很迷茫的悄悄回到薩爾瓦,幾乎是遵循著生命的本能,想要看一看,他曾守護的那片土地。
然而,他看到的是無盡的災難,無數的騷亂,無窮無盡的恐怖和瘋狂。
於是,他知道,不管真相是什麼,神殿不能傾覆。
人類需要信仰,人們渴望,有正義,有光明,高天之上,有神明守護一切,善惡最終有報。
於是,他回到教廷,走出星室。
不管神殿建立的真意是什麼,即然把光明,正義,仁愛,這些詞記載在教義上,那麼,就繼續堅持,繼續推行。
不管,千年以來,歷代教皇暗中用了什麼手段來築固統治,即然現在他是教皇,那就按他的意志來。
他封閉教廷,血腥殘酷但堅定地推行著他的意志,即使反對者中,有他曾經的朋友。
神殿沒有時間慢慢改變,他沒有時間,慢慢說服所有人。
仇恨仍在,矛盾仍在,那恐怖的敵人仍在,他必須趕在下一次慘烈血腥不死不休的衝突暴發之前,解決這一切。
所以,最終坐在了這裡。
他忠誠的,其實已經不是神殿本身,而是他自己的信念。
他不介意神殿的利益受損,因為,在他眼中,這才是拯救神殿真正的方式。
「我不明白,現在的我並沒有實力威脅神殿,你們需要如此讓步嗎?」東方的聲音,平淡地響起。
克洛夫也同樣冷靜地回答:「來這裡之前,我確實沒有想到你失去了力量。但我做這個決定,並不是因為你,神殿的問題,在於神殿本身,而不是你。一直以來,神殿都太過強大了。過份的強大,就會帶來過份的霸道。無可匹敵的力量和地位,所帶來的權勢,就會迷住人的眼睛,勾起人的慾望。應該謙卑簡樸的神僕卻驕傲豪奢,應該守護世人的神使,卻盤剝壓搾。沒有任何國家可以與神殿匹敵,沒有任何君王可以對抗教皇,也沒有任何教派,可以威脅神殿的地位,於是,我們日漸狂妄。哪怕嘴裡說著,王權神權要相輔相成,才能穩定而完美地統治,但事實上,卻一直對世俗的君王步步相逼。哪怕本本教典中,都寫著寬容慈愛,實際上,卻容不得任何事不在掌握中,任何人不向我們低頭。越是一帆風順,越是作威作福,越是不能失去這樣的特權,越是要不擇手段地除掉一切可能破壞這一切的人。當年與魔法公會創始者的衝突,就是因為,神職者的驕狂霸道,這一次,與你的仇恨,最初,也與神殿的種種私心試探,暗作手腳不無關係。千年以來,被神殿壓制,掌控,屠戮的不臣服者,無以盡數,但總有一天,會有神殿也無可奈何的強者出現。當年魔法公會危機就是教訓,可惜,神殿沒有記住,才有了今日與你之間的血仇。可就算沒有你,也會有別的更強者出現。即使沒有人,真正在力量上直接擊敗神殿,但神殿再這麼變本加厲,不知收斂,君王,貴族,甚至民眾們積累下來的不滿與憤恨,終有一日要爆發出來。這一次,神殿受到巨大的打擊與教訓,也未必不是好事。」
理查慢慢地替他把話接下去:「所以,藉著這機會,自行削弱神殿的權勢,放鬆對各教派的壓制,讓王權得以伸張。你給自己製造威脅,製造敵人,讓神職者們不得不放下驕狂,不敢不謹慎處事……」
克洛夫坦然點頭。
所有的神職者們必須明白,他們並不是民眾和君王們僅有的選擇。當他們背離教典之時,就是世人轉換信仰之日。
神職者們必須知道,他們發誓永遠守護光明,是來盡義務,是來求心之安寧,是為靈魂他日昇入天堂的福報而付出,不是來享受特權。
這些最基本的道理,在教義中開宗明義,寫得簡單淺顯,可惜,早就被人們忘懷了。該是提醒他們記起來的時候了。
理查深深望著這位新教皇:「你一點也不擔心,他日神殿的地位被其他教派所取代嗎?」
克洛夫淡淡一笑,沉鬱的眉目間,卻也有著隱隱的驕傲:「只要大部份神職者,按照教義法典的教導行事做人,那任何教派也動搖不了我們。如果有一天,我們被取代,就代表我們違背了我們曾發下的誓言,曾守護的信仰,那麼,被世人所遺忘就該是我們的結局。」
他的語氣如此平靜,沒有一絲對神明的崇信與狂熱,理查聽得訝然不已。
即使道理上說得過去,他依然很難相信,一個神職者,對於神明,信仰,這種東西,居然全無一絲執念。
東方卻是微微一笑,古時也有高僧大德,叱佛罵祖,在佛門中的地位,被天下信眾的崇敬,卻反而一日盛似一日。
眼前這個不再拘泥於一神一教的老人,想來也是同樣,只是這個世界,對於宗教信仰的執念狂熱太盛,能理解他的人,也就少之又少了。
身為教皇,能主動扶持教派的敵人,主動降低神殿的權勢威望,確實了不起。
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
教派與國家,也是一樣的。
過於安樂,只會讓所有的活力,所有的思考,所有的追尋變為懈怠,神職者們享受著一切特權,卻已經忘記了應有的付出。
看著東方眼中,竟也流露出欣賞之色,理查反而皺了皺眉,他盯著克洛夫,沉聲問:「陛下的話,似乎很有道理,但又有什麼可以保證,陛下說的這一切,不是為了暫時穩住我們呢,也許在我們放棄敵意和防備之後,就是神殿大肆復仇的時候了。」
克洛夫想要借這個機會整頓神殿的心意也許是真的,但要說他完全不恨東方,那是絕無可能。
維斯神殿被東方冤殺了那麼多人,薩爾瓦因東方而死的人,更是數不勝數。
除了他們這些東方的朋友,會堅持站在東方這一邊,天下間,還有什麼人會說東方做得對?別說是神職者,就算是信仰不深的普通人,也會認為東方殺人無數,殘忍恐怖吧。
這種魔鬼,是應該被除去的吧。
難道還指望這個行事從來不寬仁,燒死異端時,也最剛強固執的教皇完全忘記仇恨,以德報怨。
雖然眼前,克洛夫擺出的條件,無疑是最好的。即可以伸張王權,限制神殿,又可以避免混亂和災難,做為統治者,真是求之不得,但他更擔心的,卻是東方的安危。畢竟現在的東方,已經失去了一切力量。
誰知,對於理查的疑慮,克洛夫居然坦然承認,他看著東方,平淡地說:「我憎恨你。無論最初誰是誰非,理曲理直,為著所有被你所殺的神職者,為著塞爾納河釁無數的死者,我憎恨你。即使神殿需要敵人,需要威脅,但如果有可能,我還是想要殺死你為所有因你而死的人復仇。但是,你在意嗎?」
東方不覺失笑,第一次覺得,這個新教皇還真是很有意思的人。
理查悻悻在旁插話:「你別對他用激將法,他不在意,我們很在意。」
「相信我,王子殿下,即使東方看起來失去一切力量,巔峰以下的強者,也不足以威脅他,即使是巔峰強者,也並不一定能殺得了他。何況,還有你們的保護,實力大損的神殿殺不了他,也不敢殺他。我們不會在同東方這個超強者言和之後,再跟一位劍神結為死仇。」克洛夫歎息一聲,神色間,居然有毫不掩飾的遺憾與不甘。
理查冷冷道:「殺不了他?未必吧,維克多雖強,但畢竟不是魔免體,他攻不上教廷,你們不用太怕他。何況,你們不是還能招喚神臨嗎,有這個殺手鑭,要對付失去力量的東方,不是不可能吧?」
「神臨?」克洛夫微微冷笑起來「不錯,我們確實有招喚神明的方法,但已經說到這個地步,殿下還認為,神臨會發生嗎?殿下,忘了我最早問的,是哪兩個問題?」
最早的問題?
理查不覺一怔。
最不相信神明的,是什麼人?
以及,神殿最可怕的敵人是誰。
第一個問題,東方已經回答了。
最不信神的,其實是教皇自己。
而神殿最大的敵人……
東方忽得朗笑一聲,明明容顏已毀,這一笑間,便如雲散日出,眉眼間光芒直叫人不敢逼視。
「你們真正的心腹大患,不是我,不是維克多,更加不是蘭蒂絲。」他笑望克洛夫「你們最怕的,其實就是你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