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翛言出必行,說是不走,竟真的賴上了。
因著顧翛接手生意上的事已經有些年了,所以顧連州也不會再把他當做小孩子看,畢竟在古代,十七歲已經是半個成年人,尤其顧翛處事還算沉穩,起初他出去處理事務時,白蘇還會念上幾句,現在卻也習慣了「放羊」。
寧溫因著許多年不曾與人相處,乍遇上一個人,又是如此無賴的一個人,竟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不過他要留便留,都是男人也沒有什麼不便。
「我這裡簡陋了些,你若是不嫌棄,便就委屈一晚吧。」寧溫便取了鏟子出門,他在屋舍旁邊種了些蔬菜,早幾年的時候,一直養不活,後來慢慢摸索,卻也種出了一大片來。
顧翛安然的躺在廊上,以他的心性自然不會全然相信一個陌生人說的話,縱然這人一派溫潤淡然。這個人聲稱是父親母親的故人,雖然也刻意說了不是很熟,但也不可能十幾年之間全然沒有聽父母說起過此人,想來,多半是有什麼不愉快的過去吧。
聯繫寧溫的種種,顧翛也大約猜出了他的身份,只是史冊上記載,那個人早十幾年前就在寧宮中與鳳棲殿一同化作了灰燼,卻為何會出現在此處?還距離師父和他家如此之近,莫不是有什麼企圖?
一番冷靜之後,顧翛再看見寧溫進來的身影,眼神明顯比方才冷淡了幾分。
縱然這個變化很細微,但寧溫久經世事,哪裡會察覺不出,顧連州和白蘇的兒子又豈會是蠢物?想必這種變化,是因為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
寧溫在外面洗好菜,默默的拎著一桶水進了院子。
他一個人在深山了久了,好不容易來一個能說說話的人,雖然這個少年言辭犀利,令他頗有些不知所措,可他終究是歡喜的,只是眼下已經互知了身份,恐也沒什麼好說的。
寧溫從屋裡拖出一直火爐,在屋側劈柴生火,然後將幾樣蔬菜切碎一同放進去。
顧翛一直靜靜的看眼前這一襲白衣忙來忙去,脫俗的姿容即便是做著如此俗套的事情,也是賞心悅目,只是從這個忙忙碌碌的身影中,顧翛隱隱能察覺一絲孤獨。
「深山中也無甚可吃的,你且委屈一兩頓吧。」寧溫將燒好菜湯端至顧翛面前。
盛著菜湯的器皿,是用新砍伐下來的竹節代替,寧溫這裡也沒有多餘的器具可供使用。他當年在走的突然,火燒鳳棲殿之事並非在他計劃之中,這件事,也是寧溫這一輩子最衝動的一次,但他不後悔。
現在是申時末,一般習慣一日兩頓飯的人,現在正是該用食的時間,可顧翛從小跟著白蘇一個習性,每天定時定點的三頓飯,有時上午或下午還要加上點心,晚飯一般都是酉時三刻才會進食。
寧溫端起碗,見顧翛沒有動,他也不好一個人用食,便將筷箸放了下來,如玉般光潔的額頭帶著方才留下的點點汗珠,「不餓?」
顧翛其實並沒有胃口,他一向嘴叼的很,對十二做的食尚且挑三揀四,更何況是這等清湯寡水的菜湯?在這世上,也就只有顧連州烹食對他的胃口。
顧翛從不缺乏關愛,而寧溫這種含蓄的關心,說不清為何,卻讓他心中微動,便也就默不作聲的端起碗,扒拉了兩口,出乎意料,蔬菜的清甜加上竹子的幽香,味道竟不算太差。
湯裡有微微的鹹味,顧翛翻了翻,看見裡面有黃甜菜,也就瞭然了。
顧翛三歲時,白蘇閒暇時畫了一本百草圖,給他做看圖認物,自然他也認識不少植物,黃甜菜中本身就帶著微微的鹹味,這種鹹味用了做炒菜顯然不夠用,但放在湯裡,還不會覺得淡。
「你就給我吃這個?」顧翛的速度堪稱風捲殘雲,但動作卻極為優雅,放下竹筒和筷箸,他慢條斯理的從袖袋中掏出帕子,拭了拭嘴。
寧溫頓了一下,道,「你先用些墊墊肚子,我去狩獵。」
對於顧翛的找茬,寧溫沒有一絲的不耐煩,在他心裡,覺得自己當年的行為給白蘇平添了不少心傷,心中愧疚,所以對於她的兒子也頗為關照,且身為長輩,照顧照顧迷路的晚輩,也沒有什麼不妥。
顧翛對寧溫的照顧有些莫名其妙,才見面沒有一個時辰,便視如己出,如同相處了十幾年的熟稔,實在有些奇怪,顧翛雖主動搭話,但他並不是一個自來熟的人。
「目光炯然,何故?」寧溫發覺根本不能主觀忽視顧翛探究的灼灼目光,便只好出言詢問。
顧翛答非所問,「你不用出去,我午膳用的多,並不餓。」
寧溫點點頭,便依舊坐在廊上看花。其實他有太多想問的事,卻不知從何開口,那些事情他很想瞭解,但轉念想想,都是與自己無關,彷彿也沒多麼重要,便也就沒有問。
顧翛餘光看見寧溫琉璃似的眼眸中神色有細微的變幻,知道他是陷入某些回憶之中,便也將到了嘴邊的話嚥了下去。
兩人靜靜的在廊下,一個坐著,一個躺著,一個看花,一個看人。
這樣的安靜,卻沒有一絲尷尬,彷彿這兩個人從來都是這般靜默而處。
春日的夜晚來的很快,天還剛擦黑的時候,寧溫便進去鋪被褥,不過是一刻的光景,天邊的最後一絲夕陽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輪半圓的月亮。
寧溫這裡的油燈約莫早在十年前就已經用完了,月光明如水,寧溫看顧翛似是有些朦朧的睡意,便道,「床鋪已經鋪好,你若是困乏,便去歇息吧。」
顧翛打了個呵欠,不客氣的起身往屋裡去,竹屋極小,裡面擺設的物件也不甚多,藉著月光,能清晰的看見裡面的一切,一張僅能容下一人的竹塌,一張簡陋的木幾,幾上整整齊齊的疊著幾件衣物,幾下有一個蒲團,除此之外,竟是連一個箱子也沒有,遍觀整個屋子,也只有榻上一床薄薄的被褥,雖然看不清,但可以猜想,這被褥定然也是用了許多年的。
顧翛的睡意全然被眼前的景象驅除,這個地方,實在很難相信有人能夠生存下來,莫不是他真的成仙了?
顧翛從窗戶中看見那個依舊坐在廊下的一席白衣,心裡說不清是何樣的滋味,他只是在想,這個只存在於傳奇中的人物,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正史上對他的記載也只有寥寥幾筆,寧國人癡迷於美色,所以即便是正史上,關於寧溫也只留下了這麼幾行字:朝飲木蘭之墮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故丰神如玉兮,倜儻出塵,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時人皆謂,一笑而天下皆春,一哭則萬古皆愁。又嘗有婦人嗟歎曰: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當初顧翛讀《寧國志》時,只覺得可笑,一個帝王,最終在史書上只留下關於容貌的記載,不僅僅可笑,恐怕還是莫大的恥辱,不過,一個亡國之君大約也不懼多上這一星半點。
關於記載寧皇的野史比正史多的多,傳說寧溫是個極有心計且手段高明的陰謀家,他因在雍國受辱,懷恨在心,挑起三國戰亂,這些事情寫的有根有據,不像是杜撰。只不過,記載這野史的名士是雍國人,對寧溫當時究竟受了什麼辱,卻也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筆帶過。
「你睡何處?」顧翛從窗子中探出頭去。
月光下,寧溫微微側過頭來,顧翛怔愣住,腦海中浮現史書上所寫「故丰神如玉兮,倜儻出塵,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俊朗如玉雕一般的溫潤出塵,宛如走在玉山上一樣光彩照人,果然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休息吧,我再坐坐。」溫潤如水的聲音在月光下緩緩流淌,直流進人的心田。
顧翛生的風姿絕世,時常又見慣了父親、弟弟們的出色容貌,他確定自己並不僅僅是被這樣的容貌所惑,那細微幾不可察的心悸,究竟是怎麼回事?
寧溫察覺身後的人沒有任何動靜,回過神來,卻對上一雙迷茫的眼睛。
顧翛彷彿做了窘事被抓包了一般,迅速的回過身去,翻身上了竹榻。被子中已經幾乎摸不到棉了,兩層薄薄的布貼在一起,雖然陳舊,卻很乾淨,被子上傳來清雅的氣息。
聞著這個氣息,便似想到那個溫潤如玉的人,顧翛漸漸入睡,他遺傳了顧連州的睡眠淺,哪怕只要有一絲動靜,他都會醒來。
夜半時,門被輕輕的推開,顧翛的意識倏地清醒,但他決定靜靜的候著,看他想做什麼。
顧翛眼睛微微張開一條縫隙,藉著微弱的光線,看見寧溫手上拿著原本穿在身上的外袍,走到榻前,將外袍抖開給他蓋上,做完這個動作,寧溫並未急著走開,而是站在了一會兒,唇邊逸出一聲輕輕的歎息,才轉身將窗子給關上,這才又走了出去。
顧翛睜開眼,這個人,顯得如此溫柔,似乎除了外貌,其餘與他所知道的那些傳聞均沒有任何重合,他甚至懷疑自己認錯人了。
夜色中滿目都是桃花,寧溫坐在廊前,落英繽紛,眼見著這一年的春又要過去,他卻覺得跟往年有些不同了,他唇邊漾開一抹笑意,那個孩子,長的不大像她,可脾性卻是像極了。
這一刻,寧溫除了覺得滿足,也覺得自己是時候該搬個地方了,他這種命裡帶煞之人,還是莫要擾了旁人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