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花宴(二)
今上酷愛牡丹,曾一次豪賞萬金與獻上千葉姚黃的民間花匠,又建牡丹園,園中牡丹種類繁多,更有各地獻上的稀罕品種,每當花開之時,宴賞群臣,美人歌舞,評選花中魁首,中者美名遠揚,更是錢財滾滾。有了這個因由,京中王公貴族、富賈豪紳無不以家中有稀奇牡丹為榮,競相誇耀,就是小百姓,也以家中有牡丹為榮,待到牡丹盛開之時,滿城儘是插花之人。
今日劉家的這場宴會也不例外,來的賓客之中,不分男女,十個倒有八個簪了牡丹。特別是女客們,高高的髮髻之上多數都簪了一朵碩大的牡丹,比衣服比首飾比風貌,還比誰頭上的牡丹品種更稀有,更大更艷更值錢。
牡丹卻是那極少數沒有簪牡丹的女子之一,她沒跟在劉暢身邊迎接客人,反而早早就躲在樹下陰涼處不顯眼的地方默默觀察出席花宴的客人。由於之前病弱不喜出門,怕吵不喜與人結交的緣故,牡丹在記憶之中搜尋了許久,也不過從這些客人之中找到寥寥幾張熟悉的面孔,至於她一心想見的那位清華郡主和李荇,卻始終遲遲不曾現身。
玉兒盡職盡責地候在一旁,耐心地指點客人給牡丹看:「少夫人您看那位穿銀紅大袖紗羅衫,簪紅牡丹戴金步搖的夫人,公子爺最好的朋友,楚州候世子潘蓉的夫人白夫人,她去年剛得了一位小公子,家裡也同咱們家一樣,人口眾多。她看著冷傲,實際上脾氣修養很不錯,少夫人若是喜歡,可以和她說話,她一定不會怠慢您。」
牡丹被玉兒後面那句飽含深意的話所提醒,不由認真打量起那位楚州候世子夫人來。這位世子夫人被一群鶯鶯燕燕簇擁著,聚精會神地看著面前被籬笆青紗圍起來,還未露出真容的玉板白,偶爾皺著眉頭冷冷地掃身邊獻慇勤的女子一眼。
牡丹看她身邊圍著的那群女子扮相妖嬈,舉止輕浮,便好奇地道:「她身邊的都是些什麼人?我看她們對白夫人慇勤得緊,白夫人並不怎麼理睬她們。」
玉兒頓了頓,尷尬地笑道:「都是世子爺的姬妾。」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是誰家的主母都如同少夫人這般寬厚軟善的。」
玉兒的奉承之意實在太過明顯,牡丹淡淡一笑,指了另一個扮相嬌俏,正圍著自己那株魏紫打轉,躍躍欲試,恨不得將那朵最大的魏紫摘下來的簪花少女道:「這位小姐好容貌,又是誰家的?」
玉兒只瞄一眼便笑道:「難怪得您不認識,這是戚家表小姐呀,她上個月才和舅老爺一起從任上回了京,過來拜會的時候,您身子不好,沒有出來。後來幾次來府上,都是陰錯陽差就錯過了。」
玉兒這樣一說,牡丹就有了數,這是戚氏那位剛任了正五品上階諫議大夫的胞弟戚長林的嫡女戚玉珠,年方及笄,聽說是個才女,多得寵愛,曾有過此生定要嫁個舉案齊眉的良人的宏願。劉暢此次舉辦這個花宴,一多半的原因怕是為了戚玉珠,要為她覓一門好姻緣。
說起來,與劉家交往的都是些高門大戶,名門貴胄,何家就算是很有錢,卻也是是門不當戶不對,也難怪得劉家上上下下這般不舒服。也不知當初劉家怎麼就到了那個地步,其他助力都靠不上,只能求上何家呢?
牡丹正自沉思間,劉暢家養的十來個如花似玉的家伎在纖素的帶領下,弱柳扶風一般走了過來,就在不遠處大喇喇地坐下,開始嬌聲說笑。
纖素雖然不曾抬了姨娘,卻獨自住著個精緻的小院子,身邊有五六個人伺候,劉暢一個月裡也總有十來天在她那裡。她又欺牡丹無寵不討喜,性子綿軟,自來不把牡丹放在眼裡。此時明明看見牡丹和玉兒在這裡,卻也裝著不知道,領了眾人在一旁調試絲竹,高聲談笑,頃刻間就把牡丹給吵了個頭昏眼花。
玉兒不忿她許久了,一來是想藉著戚氏發威這個關口借牡丹的手收拾收拾她,二來也是想試探試探牡丹的深淺,便道:「少夫人,她太目中無人,半點規矩全無,婢妾這就讓人去好生訓斥她……」
林媽媽聞言,冷笑道:「就算是她目中無人,要訓斥,也是少夫人的事,玉姨娘這不是越俎代庖麼?可見姨娘表面上看著尊敬夫人,實際上卻也存了輕視之心是不是?」
玉兒趕緊站起來,滿臉急色地望著牡丹道:「少夫人恕罪,婢妾並沒有這種心思,只是見了她們這般無禮,心中不忿而已,一時衝動,難免失了禮……」
牡丹早就看得明白,這些人心中就沒一個真正把自己放在眼裡的,玉兒示好不過是別有打算和看在戚氏的面子上而已,而區區一個清官出身的纖素,連戚氏的院子裡都去不得,自己要真的當著這許多賓客和她計較,那才是真正丟人。遂笑道:「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若是和她們計較,才是失了我的身份。她們愛在這裡,我們另外換個地方就是了。」
玉兒悄悄打量著她的神情,笑道:「少夫人說得對極,婢妾沒有見識。這裡也沒什麼好的,咱們去那邊,又清靜,又能把這場地裡的情形盡數看個清楚。」
這裡本就是專為了在室外設席遊樂而準備的地方,幾十年生的老樹好似屏風一般,把一塊方圓二十丈有餘、厚軟的草地圍了起來,樹下陰涼處,茵席鋪地,矮几上果子酒水糕點琳琅滿目。在主人席面的側邊,有一間小小的茅草亭子,由一叢盛開的丁香遮了大半,正是個好去處。玉兒指的,便是那亭子。
牡丹笑道:「那裡倒是個好去處,既如此,我們這便去罷。」
二人剛起身,一個丫鬟匆匆跑過來行禮道:「少夫人,公子爺請您到前面去迎接客人,郡主娘娘來了。」
此言一出,絲竹調笑之聲驟然停下,眾家伎,林媽媽、雨荷、玉兒,所有人都用同情的或是看笑話的目光看著牡丹。纖素更是起身走到牡丹面前,笑道:「奴婢見過少夫人,郡主娘娘上次說想看婢妾跳綠腰,奴婢練習了許久,昨兒夜裡跳給公子爺看,公子爺說已是能拿得出手了。還請少夫人見了郡主娘娘,徵詢娘娘的意思,若然還願垂賞,奴婢便上場一舞。」
真真欺人太甚什麼東西,竟然敢在牡丹面前這般炫耀。林媽媽氣得發抖,正要出言呵斥纖素,牡丹已經目不斜視地從纖素身旁走了過去:「既然公子爺已知悉此事,該不該跳,他心中自然有數。作為下人,想討主子歡心是好事,但這般不顧規矩地上趕著,卻是失了體統。你既然做了家奴,便要忘了從前,按著府裡的規矩來,莫要讓人笑話你輕浮。」
玉兒一聲笑出來:「纖素姑娘,你繼續忙。想必稍後公子爺有了空,定然會遣人來喚你。」
纖素一張巴掌大的俏臉頓時氣得浮上青灰色來,待牡丹走遠方恨恨唾了一口:「什麼東西不過商人之女罷了,僥倖得了這個位置,就以為真的飛上枝頭做了鳳凰?還敢笑話我」心裡便想著,待晚間劉暢去她那裡,一定要給牡丹上點眼藥。
牡丹自是不知纖素在後面如何唾罵算計自己,只暗自想著,劉暢叫自己去迎接這郡主,二人必然存了惡念,自己又該如何應對才能妥當。
還未走到園子門口,牡丹遠遠就看見劉暢和一個穿寶藍箭袖袍的年輕男子立在一株柳樹下,正與一個身材高挑豐滿,打扮得分外華貴妖嬈性感的年輕女子正在說笑。一個面目俊俏,著胡服的少年郎與七八個穿著青衣的年輕婢女垂手屏聲,規規矩矩地立在不遠處,看樣子,大概便是清華郡主與她的隨從了。
劉暢回過頭來,正好看到牡丹,便低聲與那二人說了句什麼,那華服男子與清華郡主都回過頭來看向牡丹。
牡丹看得分明,那華服男子眼裡分明閃過一絲驚艷,穿青碧色而清華郡主卻是滿臉的探究打量之意,眸子裡還有毫不掩飾的輕蔑和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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