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獨臂的傢伙伸手從木桶裡舀了一瓢水用力潑向曹榮發,昏迷過去的曹榮發慘叫一聲甦醒過來。
曹榮發不斷抽搐的身體,說明木桶裡的水,果然是鹽水!
那個日本人大聲罵了一句,伸手抹了一把汗,轉過身時,臉上竟然洋溢著一種虐待的滿足感!等他跟著大介洋三走了出去,肖彥梁也趕緊跟了出去。
進到大介洋三的辦公室,早有勤務兵送上涼茶水。大介洋三指著那個殘廢的日本人說道:「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寬敏隆少佐閣下,是來接替我的。」
啊!這個怎麼看也像是粗人的傢伙會是大介洋三的接班人?肖彥梁心裡打了個突。從寬敏隆進屋就大大咧咧地敞開衣服,極其難看的坐像,肖彥梁判斷出這個人是個沒有什麼教養的傢伙。得到如此結論,肖彥梁暗暗吁了口氣。不管怎麼說,和粗人打交道,總比和象大介洋三這樣受過高等教育,能夠流利地說中國話的人打交道容易一些。
肖彥梁必恭必敬地向寬敏隆敬了個禮:「太君好,請您多多指教。」後面這一句是用日語說的。和大介洋三處慣了,有時候的對話方式也慢慢帶上點鬼子的方式。記得有一次,肖彥梁到大介洋三辦公室,他正在接見一位客人。相互介紹的時候,肖彥梁突然說出這句話,兩個鬼子同時一愣,隨即便極為高興地哈哈大笑起來。
果然,對於肖彥梁說出的日語,寬敏隆十分意外,也十分高興,原本陰沉的臉上露出笑容。「肖君,我地,聽過大介君的介紹,你地,對皇軍地忠心,大大地。」矮胖的寬敏隆豎起大拇指誇獎道。
隨著交談的深入,肖彥梁大致也瞭解了這個新任的憲兵隊隊長。他是日軍板恆征四郎第五師團的一名上尉。第五師團儘管兩次在臨沂被張自忠和龐柄勳兩路夾擊,打得打敗,但是他卻活了下來,並且最後還是和經過補充的第五師團參加了圍攻徐州的戰鬥。他也就是在那場戰鬥中殘廢了。
張自忠!肖彥梁心裡一顫。從幾個月前在收音機裡聽過這個名字以後,就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啊。寬敏隆在說起張自忠時,語氣裡也恭敬了很多,看得出這個國軍將領對日本軍隊而言,曾經造成過多大的傷害,以至於他們發自內心地佩服他。
多幾個這樣的國軍將領,中國何至於被小小的日本島國欺負成這個樣子?多幾個這樣的國軍將領,何至於一定要炸開黃河河堤,用幾百萬百姓的性命去換取中國戰勝敵人的時間!肖彥梁僅僅是個低層的普通人,他搞不懂為什麼象佟麟閣、張自忠、王銘章那樣的地方軍隊將領那麼能打,而像桂永清、黃傑這樣的所謂黃埔精英,精銳的中央軍高級將領卻動不動就不戰而逃?新四軍那麼強烈的戰鬥yu望,委員長為什麼就是不同意他們的請戰要求?
好容易肖彥梁才收攏了神遊的心思。大介洋三正在向他介紹寬敏隆殘酷折磨俘虜和屠殺「不合作」的中國老百姓的「偉績」。
屠夫!
這是肖彥梁腦海裡條件反射似的冒出來的一個名詞。聽著用刺刀慢慢刺死俘虜、用汽油等手段殺死老百姓的詳細情節,肖彥梁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在南京,那個他不願意想起,也不願意提起的地方,相似的情節再次浮現在他的眼前。
看著肖彥梁因為恐懼而變形的臉,兩個日本人哈哈大笑起來。說起來也許是因為要上戰場的緣故,大介洋三一直無意識深深掩藏起來的殘忍性格,在寬敏隆血腥的描述中,竟然被激發了出來。
出了憲兵隊的大門,肖彥梁的兩隻耳朵裡還充滿了剛才鬼子們興奮的笑聲。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挺過來的。來到張旭的家裡,見他正在臥床休息,也沒敢打擾,壓下向張旭倒苦水的念頭,和高翠兒打了個招呼,就離開往同濟藥房走去。
馮昆爆發的時候,因為張旭並不是主要目標,加上他反應也快,所以除了肩膀那裡中了一槍外,竟沒有受其他的傷了。要知道當時他們雙方的距離,大概也就是兩三米左右,那一梭子子彈,當場打死包括織田在內的兩個日本人,打傷了四個。
唉,臥底的人總是這樣遇到極度危險的情況。被自己人打死,除了白死以外,打死自己的人,還以為立了大功。
走在路上,忽然一個老乞丐攔住他,伸出乾枯的手向他乞討。肖彥梁現在的心情被極度惡劣,幾乎想都沒想,一腳把那個乞丐踹倒在地。乞丐痛苦的慘叫聲倒讓他清醒了一點。
「他媽的,老子今天心情不好,算你倒霉。」說完掏出幾個錢扔在乞丐面前。
「晚上到我那裡喝酒。」見到戴安平,肖彥梁說了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也沒多講其他的話,直接回到家裡,吩咐德貴去準備酒菜以後,倒頭就躺在床上生悶氣。
傍晚的時候,戴安平如約來到肖彥梁那裡。進屋打了個招呼,便遞給他一張紙條:「這個是昨晚上收到的,你趕緊翻譯一下。」
等德貴把酒菜端到桌上,自己和雷浩到門口放哨以後,肖彥梁從裡屋走了出來。
「怎麼樣?」戴安平見肖彥梁的臉色不好,趕緊問道。
「總部說,文川大哥另有重要任務,不會來了,這裡現在由你擔任組長。」肖彥梁把電報上的內容複述了一遍。
「啊?」戴安平吃了一驚。
「沒事,原本文大哥是路過這裡到上海參加鋤奸隊的,沒想到遇上趙廣文,陰錯陽差,一步步在這裡建立了組織。我想上面也是考慮到趙廣文對你一點也不瞭解,所以把這個重擔交給了你。」肖彥梁細細地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戴安平也明白這話在理,可是對自己來講,突然要擔任這麼重大的責任,的確有些不負重壓的感覺。
「彥梁老弟,我看還是給上面說一聲,另外派一個組長過來吧。」戴安平皺著眉,小聲地提議道。
肖彥梁搖搖頭:「不行。新來的人,必須是趙廣文不熟悉的人,這樣的人對於這裡的各種情況要重新熟悉,這個風險太大。再說……」說到這裡,肖彥梁停頓了下來,低著頭,顯然在考慮剩下的話該如何講。
彷彿下了決心,肖彥梁猛地抬起頭說道:「再說,你我都不是國民黨黨員,都是中國人,都是因為日本鬼子的侵略而參加鬥爭的,都是在盡自己一個中國人的責任。」肖彥梁連續用了四個「都」字,語氣極為迫切。
見戴安平在認真地聽自己講,肖彥梁不再有顧及:「反正我決心已下,不管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甚至是江洋大盜,流氓土匪,只要他抗日,我就支持他。」
肖彥梁的這番話戴安平聽在耳裡,卻並沒有一點吃驚。他知道這番話肖彥梁是有感而發。針對上面多次指示嚴密監控新四軍,他已經在言語和行動中表現出了不滿。別說他不滿,就是戴安平自己,又何嘗願意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說實話,自己當初還不是抱著抗日救國的思想,放棄了在美國暇逸的學生生活,堅決離開了那個自己熱戀中的女同學,抱著一腔熱血回到了從來沒有來過,以前只是在爺爺和父親嘴裡聽過的故土。
哪曾想,1932年加入軍隊,遇到的,聽到的,看到的,不是一致對外,而是向共產黨匪軍開戰;不是在上海向日本人作戰,而是嚴密監控,分化瓦解抗日的第十九路軍。以至於在聽到上級開會時講:「既然十九路軍那麼能打,就把他調到福建打共產黨。」這句話時,他的心已經徹底涼了。
所謂的共產黨紅軍,在戴安平的眼裡,其實和閻西山、馮玉祥、李宗仁這樣的割據軍閥差不多。他就想不明白,放著外地不打,糾纏著一支軍閥有什麼意思?而且在一年多時間,到處調兵遣將,一路上跟著別人,從江西一直到陝西,上百萬軍隊,無數個險要關隘,愣就是沒有消滅共產黨只有幾萬人馬的軍隊。這是什麼戰鬥力?作擺設的吧?
作擺設也就罷了,自己不抗日就罷了,可是這個政府卻還不准其他中國人抗日。不僅鎮壓了收復失地的察哈爾民眾抗日同盟軍,還槍斃了這支抗日軍隊的領導--吉鴻昌、方振武!
單是鎮壓軍隊也就罷了,35年老同盟會員續范亭為了抗議國民黨當局不抗日,在南京中山陵剖腹,卻是對政府暗殺」人權保障同盟」楊杏佛,囚禁國會七君子,在文化界對要求抗日的思想也進行鎮壓的最好註釋。
戴安平心灰意冷,唯一支撐著他,沒有離開祖國的是那些不顧政府命令,堅決抗日的事跡:32年淞滬抗戰,33年長城抗戰、察哈爾抗戰,36年綏遠抗戰,以及馬占山、李杜等東北義勇軍,如此種種,讓他看到了希望。直到36年張揚兩位將軍兵諫。
37年抗戰爆發了,國軍將士,各路軍閥爆發的空前抗日決心,讓他曾經一度低落的他也爆發出空前的積極性。
多次請求上前線未果,卻被派到敵後擔任報務員。可是在這裡接受的任務,出了關於日軍的情報,竟然還包括堅決抗日的新四軍的情報。
這是個什麼樣的政府啊!
肖彥梁的意思他很清楚,前任組長,文川是個很矛盾的人,這個人居然有一種奇怪的觀點,認為要不是沒有共產黨,日軍決不會如此囂張。
笑話!他在美國看過一些新聞,對於27年上海和武漢,,國民政府對昔日的戰友共產黨的血腥鎮壓,有比較詳細的報道。作為在美國生活多年,接觸了較多民主的他,尤其不能接受的就是「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荒謬口號。
你要把人家趕盡殺絕,人家能不反抗嗎?可是為了抗日的大業,共產黨竟然捐棄前嫌,接受了國民政府的改編,上陣殺敵去了。
共產黨的軍隊,第十八集團軍(後改為第八路軍)和新四軍的活動地點可都是國民政府放棄的,被日軍攻佔的淪陷區,處境本來就艱苦,卻還要被政府監控,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悲哀啊,這樣的政府能領帶中國戰勝日本侵略者嗎?
說實話,他是非常贊同肖彥梁的話的。都是中國人,自己是為了抗日救國才回國的,管它什麼黨派,什麼武裝,只要他抗日,自己就堅決支持。
「文大哥離開了也好,」戴安平喝了一杯酒,慢慢說道:「每次接到監視收集新四軍情報的任務,這心裡就不好受。」
肖彥梁把酒給他滿上,卻不說話,只是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們以後的日子,恐怕會更不好過了。」接著就把今天在憲兵隊的事,細細地說了一遍。
「這個寬敏隆,是個極其狂熱、狂妄的日本軍官,在戰場上失掉一隻胳膊,怕是會對老百姓更加殘暴。」肖彥梁做出了結論。
戴安平苦笑一下,點點頭說道:「其實比較起來,大介洋三的危害更大,他是想從思想上、文化上消滅中國。可是,雖然頭腦簡單的人,打起交道來比較容易,但是短時間面對突發的,讓你陷入絕境的事情一定很多。」
「什麼意思?」肖彥梁倒是沒想那麼多。
「什麼意思?哼,」戴安平撇撇嘴,說道:「大介洋三雖然凶殘,但是他很少帶著你們參與屠殺。按照你的分析,這個新任的就難說了,他是把屠殺當成樂趣,把折磨中國人當成娛樂,你面對這樣的人,會不會流露出仇恨的神情?」
肖彥梁一下子沉默了。戴安平說的,完全有可能發生,自己有了心理準備,可是手下呢?
「唉,可惜象張自忠這樣的將軍太少了。」肖彥梁感歎了一聲。
「所以書讀得越多,越他媽的容易當漢奸,當逃兵!」戴安平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張將軍、還有殉國的佟麟閣、王銘章等將軍,都是草莽出身,明白什麼叫捨生取義。像四川的軍閥頭子劉湘劉將軍,在日軍大舉侵略中國以後,順應時代潮流,積極參加抗日。
1937年8月,劉湘在國防會議上,發表了『四川可出兵30萬,供給壯丁500萬,供給糧食若干擔』的豪言壯語。又以川康綏靖主任名義,發表了慷慨激昂的《告川康軍民書》,並積極組織川軍出川征戰。1937年,當國民政府由南京遷往四川重慶之際,劉湘先以第七戰區司令長官兼第23集團軍總司令的身份,親率10多萬川軍開赴南京,出川抗日東征。臨行前,他對部下說:『我過去打了幾十年的仗,都是內戰。如今大敵當前,有了抗戰的機會正好盡力報效國家,見信於國人,留名於青史。』可惜這位將軍早已抱病在身,今年一月二十日,帶著未能殺敵報國的遺憾,病逝於武漢。可是這位愛國軍人仍遺囑勉勵川軍抗戰到底,為民族爭光,為四川爭光。他的遺言『敵軍一日不退出國境,川軍則一日誓不還鄉!』據說到現在,所有川軍早上集合的時候都要念一遍。
你說的張自忠將軍,在受盡了國人對他『漢奸』的辱罵後,1937年11月,他回到已編為第59軍的原部隊任軍長,返部隊當天,他就對部眾痛哭誓言:『今日回軍,除共同殺敵報國外,是和大家一同尋找死的地方』。如此的豪言壯語,正是我們的脊樑。張將軍的所作所為,也由不得日本人不佩服。33年他在長城,憑藉著低劣的武器,打得鬼子不敢越雷池一步,徐州臨沂,讓所謂的日本『鋼軍』一路狂退90餘里。他是個忠義的漢子,為了讓29路軍順利脫離險境,甘願冒著被稱為『華北第一漢奸』的罵名,擔任北平市長和日本鬼子周旋。
川軍王銘章將軍,37年10月15日,他在風陵渡趙村車站號召全體官兵要『受命不辱,臨危不苟,負傷不退,被俘不屈。』在到達徐州,見到李宗仁將軍時,他說:『川軍出川抗戰,幾個戰區都嫌棄他們,只有李長官要他們』。接受防守籐縣的重任後,李將軍問他又什麼需要,他說:『以川軍薄弱的兵力和破敗的武器,擔當了津浦線上保衛徐州的第一線的重大任務,力量已不夠是不言而喻的。我們身為軍人。犧牲原為天職,現在只有犧牲一切以完成任務,雖不剩一兵一卒,亦無怨尤。不如此則無以對國家,更不足以贖川軍二十年內戰之罪愆了!』3月16日下午兩點,將軍發完最後一封電報『決心死拼,以報國家。』後,壯烈殉國。
對比這些軍人,中央軍的黃埔將領,卻大多表現得極為怕死和不顧大局。像湯恩伯這樣的草包,救援籐縣磨磨蹭蹭,導致王將軍不幸戰死;在台兒莊,日軍已經成強弩之末,卻依舊不願意出兵,要不是李長官嚴厲威嚇,台兒莊之敵就全部突圍跑掉了。還有你說的什麼桂永清、黃傑這些臨陣脫逃的黃埔精英,這些人,真的是書讀得越多,越他媽的怕死。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地方軍和中央軍的不同表現,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要說委員長是在保存實力,借日本人的刀,消弱其他軍閥的實力,也是有可能的,只是這也太駭人聽聞了。不過話說回來,他當年對共產黨圍追堵截,也是藉著共產黨,控制了湖南、四川、貴州等等地方,所以,唉,不說了,喝酒!」
戴安平一口氣說完,舉起杯子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