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喝口水,」肖彥梁指著椅子對葉克明說道,順手把茶杯遞給他。
只有兩人的辦公室加上肖彥梁一臉的嚴肅,讓葉克明感到非常壓抑。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怕眼前這個才來沒兩個月的副隊長。
「說吧,是不是你們先動的手?」見葉克明機械地喝了一口茶,肖彥梁冷不丁地問道。
葉克明手一抖,差點沒把茶杯掉在地上。這個隊長真是老練!
「是,是我們先動的手。」既然被看穿了,葉克明問道:「隊長,你怎麼知道是我們先動的手?你又不在現場,又沒人和你說。」
「難道我一定要在現場?你不是說了嗎?那幾個人就是一個多月前藉故打傷我們兄弟的人,你的心思我不知道?只能騙大介洋三他們,可瞞不到我。」肖彥梁笑了笑,說道。但馬上又恢復了嚴肅的表情。
「不錯,我一看那幾個人過來踢翻人家的攤子,氣就不打一處來,人家一個老頭子,不擺明欺負人嗎?新仇舊恨一起湧上來,尤其是老頭子被一槍打死之後。我就帶頭衝了上去。」
「他們身上的酒是你們潑的吧?不用奇怪地看著我,大白天喝醉酒在街上晃,是不是想碰上日本人被打死?」肖彥梁冷冷地說道。
「可是他們確實喝了酒,只是不多罷了。我看見他們從小酒館裡面出來的。」葉克明不服氣地爭辯道。
「哦?他們真的在大白天喝了酒?」肖彥梁這才真正地吃了一驚。難道偵緝隊昨天和日本人真的幹了一件什麼大事,大介洋三竟然大肆論功行賞?
「知不知道昨天有什麼事發生?」肖彥梁問道。
「不知道。」葉克明的回答很乾脆。隔了一會,見肖彥梁還沒有說話,又接著說:「我帶著人衝上去,一場混戰,我們三個,他們有四個,可是一來他們喝了些酒,二來我們在氣勢上壓倒了他們,四個人反倒被我們追著打。於是那幾個傢伙一邊還手,一邊躲,看看到了他們出來的那個小酒館,我衝進去拿起一個酒罈,叫住我的人,趁偵緝隊的幾個還在發愣的時候,把酒罈子砸在他們身上。然後又衝上去打。
這個時候來了倆日本兵,一開始還在一邊看熱鬧,我氣不過,帶著人把戰場往他們那邊引,並看準機會,狠狠給一個日本兵來一下子,結果他就開槍了。」
「胡鬧!」肖彥梁輕聲呵斥了一聲。看著葉克明不服的樣子,肖彥梁拿過枴杖,要站起來。葉克明趕緊過來扶著。
「葉克明,你想過沒有,」站起來的肖彥梁看了葉克明一眼,歎了口氣,說道:「萬一日本人打死的是我們的人呢?萬一日本人認出你了呢?我們都是好不容易才活下來的,就這樣死了,你覺得很划算嗎?局座最後那句『問都不問一下,就全部槍斃了』你明不明白意味著什麼?啊?說話呀,啞巴啦?」
黃長羽的那句話,對葉克明的衝擊當然是很大的。而認真想想肖彥梁的話,葉克明頭上立刻佈滿了汗珠。
「我……我當時也沒想那麼多,只想著痛快。」葉克明老老實實地說道。
「哼,痛快!你以為你是誰啊?嗯?你以前當了多久的警察?」肖彥梁冷笑一聲,問道。
「三年。」葉克明回答道。肖彥梁的幾句冷嘲熱諷,讓他冷靜了下來的情緒有有些波動。
「三年,這時間可不短了。」肖彥梁苦澀地笑笑,說道:「我以前當了八年警察。」
「八年?」葉克明驚訝地看著肖彥梁。不說,倒還真看不出眼前的這個隊長已經干了八年警察了。還以為他是因為和黃長羽的關係,被直接插進來的。
「不錯,八年。你干了三年,為什麼還要幹出這種極度危險的事?」肖彥梁嚴厲地問道。
「危險?我就嚥不下這口氣!」聽到肖彥梁的責問,葉克明似乎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一般。平日裡對肖彥梁這個剛來的隊長的看不起,對他整日裡全是「如何活命」等等的窩囊表現的輕視,在這一瞬間爆發了。
「我是干了三年警察,可我是這裡的人。從當警察的那天起,我就沒幹過強買強賣,欺負人的事情。大家鄉裡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有個困難還不相互照應著?他媽的,欺負一個無依無靠的老頭子算什麼事嘛?都是當漢……替日本人做事,憑什麼在我們面前囂張?你老涵養好,地位高,他們惹不起你,可是我們怎麼辦?」
葉克明好在還算有點機靈,把「漢奸」兩個字活生生嚥了一半下去。他對肖彥梁說的什麼「涵養好,地位高」實際上就是「臉皮厚,漢奸級別高」的代名詞,這肖彥梁豈有聽不出來的道理?他故意陰著臉,厲聲罵道:
「什麼『替日本人做事』?你是不是在找死?支一聲老子現在就成全你。」
肖彥梁嚴厲的目光注視下,葉克明心頭一顫,竟然連原先賭氣要說的話,也被壓在喉頭說不出來了。他不敢再看肖彥梁,低下頭嘟嚕了一句「本來就是嘛。」
「啪!」聲音再低,肖彥梁還是聽見了,他提起枴杖往地上一頓。「越說越不像話了。德貴的事,你從頭到尾都是經過的,那個時候怎麼你不說我是縮頭烏龜呢?看起來,我和你說的這些白說了,你還是不知道你做的這件事,我為什麼這麼生氣!」
「我打偵緝隊的人,我沒錯!」葉克明鼓起勇氣,抬起頭回答道。他已經做好了接受肖彥梁暴雨般責罵的準備了。反正要強,就強到底了。
「你真的覺得自己沒錯?」肖彥梁追問了一句。看見葉克明遲疑著但是很堅決地點點頭,肖彥梁忽然笑了。
「那好吧,既然你不知道,我來告訴你。」肖彥梁舉起枴杖點了點葉克明。然後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錯在沒有全部殺掉他們的決心。」
葉克明以為自己聽錯了,猛地一下抬頭看著肖彥梁。他其實心裡非常清楚自己沒有聽錯一個字!可是這個隊長到底是什麼意思?
「有什麼奇怪的,在日本人眼裡,偵緝隊比我們重要,和比我們強的對手較量,首先要比這裡。」肖彥梁指了指自己的頭,接著說道:「其次比心狠手辣,除此別無他路。
你三年的警察,我看是白當了。做事之前,有哪些可能的疑點、破綻應該認真考慮清楚,再來決定是不是繼續往下做。就拿這件事講,你既然決定了要和他們鬥,又在集市上,他們又喝了酒,掏出槍,三下五除二幹掉了事。死人是不會作證的,圍觀的老百姓也是不會作證的,在等日本人趕來的時間裡,我想你們絕對可以完成偵緝隊的幾個人借酒撒風、首先開槍的佈置的。
又或者,找個機會,暗地裡做掉那幾個人。雖然日本人和趙廣肯定會懷疑我們,但是這種懷疑又有什麼用呢?我們只有通過這種趕盡殺絕的血腥手段,才能鎮住偵緝隊,也才能讓日本人更加欣賞我們。」
肖彥梁這一番惡狠狠、血淋淋的講話,直把葉克明嚇得「撲通」一下坐在了地上。
「瞧你嚇得那個樣子!」肖彥梁看見葉克明居然會嚇得一下子坐在地上,禁不住笑著罵了他一句。
大概葉克明也覺得自己有些丟臉,訕笑著從地上站起來,撓撓頭,說道:「隊長,你可真夠狠的,我可想不到這些。」
「這個世界就是誰夠狠,誰能活下來。」肖彥梁端起茶喝了一口,說道:「現在你明白了?」
「嘿嘿,隊長你這麼一說,那還有不明白的?」葉可明笑著回答道。
「少給我嬉皮笑臉的。今天你也看到了,偵緝隊那麼受日本人的信任,竟然連申辯的機會都不給他們,轉眼就把他們槍斃了。以前日本人在城裡濫殺無辜,現在那些日本人還是在濫殺無辜,說明了什麼?說明不管是誰,所有的日本人都他媽不是人!
你以為你有理,你以為你是對的,可是日本人可不這麼認為。日本人根本不給你講理的機會。對他們來說,他們覺得高興就是理,即使亂殺人也是理所當然的。」肖彥梁說完,仰起臉,似乎想到了在南京地遭遇。
葉克明沉默了。肖彥梁的話,字字句句都是血的教訓,他抬起頭,臉上已經沒有了嘻笑的表情。「隊長,你放心,這回我是真的明白了。以後我不會再亂來的。」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肖彥梁重複了兩遍,接著嚴肅地說道:「以後記著機靈點,做事多用用腦子。」
「是!」
「還有,今天我和你說的,出去後不要給其他人講,自己心裡清楚就行了。」想了想,肖彥梁又說道:「你出去吧,把德貴和雷浩給我叫進來。另外,告訴那兩個兄弟,就說你已經替他們報了仇。」
葉克明答應了一聲跑了出去。一會,德貴帶著雷浩走了進來。
「隊長,你……瞞得我好苦!」一進屋,雷浩快步走到肖彥梁面前,人還沒到,眼圈就先紅了。千言萬語,只說出了一句,就說不下去了。
肖彥梁原來就因為和葉克明說話時強忍住得眼淚終於控制不住地落了下來。
「兄弟,好兄弟,以前我瞞著你,是我不對,現在我們歡迎你加入。不僅是你,以後我們還要號召那些不甘心當亡國奴的有血性的中國人加入。」肖彥梁抹了抹眼淚,握住雷浩的雙手,笑著說道。
「隊長,雷浩昨晚可是喝了一整瓶酒,你看看他流出的是不是酒?」德貴心裡何嘗不是非常激動?他笑著上前開玩笑地說道。
一句話把大家都惹笑了。
「行了,」肖彥梁鬆開雷浩的雙手,指著椅子說道:「雷浩,坐。」
雷浩依言坐下,德貴拿過肖彥梁的茶杯,把水倒上,也坐在了一邊。
「雷浩,我們這個組織,該說的,昨晚我想張隊長已經全部告訴你了,我也不重複了。」見兩人坐下,肖彥梁說道。
「叫你們來,有兩件事要辦。」肖彥梁首先把葉克明他們在集市上和偵緝隊發生的衝突,簡單扼要地說了一遍。
「德貴,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一定要弄清楚昨晚上偵緝隊和日本人到底幹了什麼事,竟然讓大介洋三不惜滅口。
另外,雷浩,你的任務,就是協助張隊長注意我們這裡的所有弟兄,弄清楚他們是怎麼樣加入進來的。尤其是最近進來的人,我一是擔心裡面有趙廣文的奸細,二是想知道還有誰想殺鬼子不當漢奸的兄弟。」
「隊長,我看不如這樣,今晚上我和雷浩抓一個偵緝隊的人過來審問,怎麼樣?」肖彥梁一說完,德貴就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可以,但是因為今天他們才和我們發生了衝突,我看過幾天這事平靜了再說。」肖彥梁對德貴的意見補充了一些。
「隊長,我們什麼時候和日本人干?」雷浩又問了一句。
「你說呢?我們現在在和誰斗呢?」雷浩的話把肖彥梁問得一愣,這個雷浩怎麼這樣衝動不明白事理?略一思索肖彥梁反問道。
「雷浩,」看見雷浩似懂非懂,驚訝的樣子,肖彥梁已經明白他的反問起了作用,接著說道,「和鬼子鬥,可不能光憑一時的衝動。我們在暗,日本人在明,我們只能忍耐等待機會,『傷敵十指,不如斷其一指』。這句話你聽過吧?」
「呵呵,我明白了。現在我們的確是不能和日本人硬拚,只能和他們玩陰的,只能比誰的腦袋好使,誰的忍耐功夫好。」雷浩點點頭說道。
肖彥梁有些驚訝雷浩的反應和見解,這話說的,和自己想的一摸一樣。
「不錯,就是這個意思。還有以後你也要注意保持形象,不要顯得太興奮暴露了。」肖彥梁叮囑了一句。
「是,我明白。」雷浩站起來說道。
肖彥梁見該說的都說了,拄著枴杖站起來。「德貴,你把自行車推出來,送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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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日本憲兵隊大介洋三的辦公室裡,趙廣文捂著發燙的左臉倒退了幾步,驚恐地望著大介洋三。
「混蛋,愚蠢!」大介洋三打完了,雙手叉腰,大步地來回走著,然後站在趙廣文面前,大聲咆哮著。
「趙隊長,你實在令我太失望了。昨晚我那麼叮囑你要管好部下,注意保密,可是才過了一天,就差點出事!你是不是想當光棍隊長?」
「太君恕罪,太君恕罪!」趙廣文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嘴上惶恐地說道。雖然這樣,但他的心裡卻是知道大介洋三發的脾氣越大,他越安全。
發洩了一通怒火,大介洋三坐在了椅子上。
「趙隊長,你說,你們偵緝隊和黃局長的警察比起來,一沒有他們能幹,二沒有他們講義氣,可是你知道為什麼我會處處護著你?大事情拉上你?」
大介洋三的問話讓趙廣文一愣!
是呀,為什麼?和警察局相互牽制?趙廣文心裡霎時閃過幾個念頭。
「那是因為太君信任我們多一些吧?」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不,不,不,」大介洋三搖搖頭,發洩完怒火的他顯得有些疲憊。「我對黃長羽和你的信任是一樣的,你們都是我們大日本的忠實朋友。只是黃長羽的人都是本地人,並且絕大部分以前都是警察,平時鄉里鄉親的,交情不淺,做起事來,難免有些下不了手。偵緝隊就不一樣了……」
說到這裡,大介洋三意味深長地看了趙廣文一眼。趙廣文有些尷尬。大介洋三雖然沒有把話說完,但是意思卻是清楚的。
由於黃長羽在組建警察局的時候,主要招收的人是以以前的警察為主,甚至為此專門從大介洋三手裡拿到手令,在日本人開始有組織、有規模地屠殺前,從刑場救出了不少的原警察人員,自然而然地排斥了其他的一些地痞流氓。到趙廣文來這裡,為了和黃長羽分廷抗爭,在大介洋三的允許下,他開始組建他自己的人馬。於是大批的倖存下來的地痞流氓和無業人員成了趙廣文部隊的主要組成部分。這樣的隊伍,它的紀律性是極差的。
黃長羽和趙廣文的經歷不同,兩隻隊伍的人員組成不同,造成了兩邊矛盾尖銳對立。警察局認為「兔子不吃窩邊草」,不能容忍偵緝隊在城裡飛揚跋扈,而偵緝隊也無法容忍警察局時時刻刻和自己過不去。
關鍵的問題是,大介洋三認為維持佔領區的穩定,是保證前線作戰勝利的必然條件,同時,在大介洋三的心裡,他是十分贊同由小林躋造(時任台灣日占區第十七任總督)正在台灣推行的「皇民化運動」的。因為對於這場進行得如火如荼的「聖戰」,他大介洋三是完全堅信最終會以大日本帝國的全面勝利而告終。
面對這片即將被征服的土地,除了以鐵碗手段堅決鎮壓那些頑冥不化的敵對份子以外,大介洋三認為那個「皇民化運動」是非常不錯的選擇。
「太……太君,」趙廣文見大介洋三有些走神,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
大介洋三聞聲抬眼看著趙廣文。那一瞬間大介洋三忽然發覺自己陷入了一種可笑的悖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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