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打得這麼凶。」王樹心坐在陽台的地上,忍受著外面鋪天蓋地的機槍子彈的洗禮,牆上已經是千瘡百孔了,激起的灰塵像雨點般地落下來,王樹心的頭上、肩上、眉頭上一會功夫就被撲滿了一層白灰。
李志剛剛朝樓下扔了兩個手榴彈,聽見外面打得厲害,轉身要過去看看,卻不想一陣密集的子彈從頭上飛過,打在牆上「噗噗」作響,嚇得他一下子趴在地上,抱著頭,身子「瑟瑟」發抖。
鬼子的子彈好像沒個完似的,好一陣子了,都還在響。李志似乎也有些適應了這種「彈雨」,慢慢抬起頭,看見王樹心落滿灰塵的樣子,忍不住一下子笑了。他匍匐著來到王樹心身邊,問道:
「樹心哥,鬼子的機槍怎麼好像不換子彈?」
「不懂了吧?鬼子這是幾挺機槍輪流射擊。你仔細聽聽,槍聲都是從不同地方響起的。狗日的,學聰明了。」王樹心甩甩頭,抖掉一些身上的灰塵,說道。
「樹心哥,這樣老被鬼子壓著也不是辦法呀。」李志有些著急,剛想抬頭從陽台的縫隙看看外面,又是一串子彈打在陽台上,嚇得他趕緊縮了回來。
「小李子,給我兩個手榴彈,看哥哥是怎麼收拾那幫鬼子的。」王樹心心裡似乎有了主意,放下抱著的機槍,說道。
「給你。」李志把手榴彈給王樹心,看著王樹心把兩個手榴彈像兩個鐵球一樣在手裡轉著玩,奇怪地問道:
「樹心哥,你準備怎麼收拾鬼子?這子彈打得這麼密,想冒一下頭都困難。」
「小李子,來,哥哥教你。」王樹心關愛地看了李志一眼,忽然發覺自己的眼淚已經流了出來。自己的經驗就是全部教給李志,對李志來說,又有什麼用?望著李志還充滿稚氣的眼睛,王樹心好一陣難過。
「小李子,今年多少歲了?」
「十九。」
「這麼小!真他媽後悔叫上你。」王樹心歎了口氣。
「樹心哥,你什麼意思?」李志聽王樹心這麼一說,有些不高興了。「樹心哥,你不過比我大幾歲而已,憑什麼只許你殺鬼子,不准我殺鬼子?」
「可是。你只有十九歲啊。」
「那又怎麼啦?雖然只吃了十八年的干飯(江浙一帶都只報虛歲。),可是和鬼子的深仇大恨的年齡卻是跟你一樣,已經有兩年時間了。」
「呵呵,和我玩起嘴皮子功夫了,不錯,和鬼子的深仇大恨的年齡,你我都一樣。」王樹心沒想到李志會把「年齡」這個概念這麼理解,一下子笑了起來。這笑聲倒是在「嗖嗖」亂響的子彈聲中,顯得格外清楚。
「小李子,你仔細聽聽這機槍的聲音,聽得出距離嗎?」王樹心問道。
李志側耳聽了聽,搖搖頭。
「別看著我,我也不是很有把握。只能是大致從聲音,從子彈打在牆上的地方,猜一下鬼子機槍的距離。待會我朝他們扔手榴彈,即使炸不到他們,也可以嚇一嚇他們。然後你趁機從那個縫裡看一下外面的情況。咱們不能老被壓在這裡是不是?」李志崇敬的目光,讓王樹心有些臉紅,他仔細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我明白。」李志也沒在意王樹心的大話,很認真地準備著。
王樹心蹲在地上,面向外面,仔細聽了聽,用力把手榴彈投了出去。
「第一組,準備,出發!」當幾個方向的機槍打響以後,大介洋三大聲說道。在那個中尉去傳達命令的時候,大介洋三同時把50多個人按傷員的受傷程度分成幾個小組,準備一組一組地撤退。他此時的頭腦還是很清醒的,這麼做,就是預防樓頂上扔出手榴彈。
「太好了,第二組出發!」
看著第一組的兩個士兵抬著一個傷員歪歪扭扭地跑出圍牆,大介洋三興奮地叫道。
第二組也順利撤出去了。
第三組剛跑到一半,大介洋三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一顆手榴彈正帶著死亡的弧線從三樓飛下來。
「臥倒!」大介洋三和另外幾個士兵幾乎同時叫喊起來。話音未落,手榴彈已經爆炸了。不過爆炸點離第三組人員以及機槍陣地還遠,激起得泥土倒是濺到了第三組人員的身上。屋簷下同伴大聲的警告,使得他們一下子全部趴在地上,抬著的傷員一起滾落在一旁,擔架早已經扔了。那傷員疼得張大嘴大口吸氣,卻不敢大聲叫喊。爆炸過後,三個人相互看了對方一眼,在生命的誘惑中,爆發出異常的潛能,兩個士兵架起傷員,竟飛奔著出了醫院大門。大介洋三呆呆地望著飛快奔跑的第三組人員,竟懷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敵人的手榴彈一向投得比較準,這次竟然……
隨著手榴彈的爆炸,槍聲忽然停了下來,大介洋三望著第三組人員跑出大門,這才注意到槍聲竟然停了。
「不好!」大介洋三心裡叫了一聲。果不出所料,停頓不過是短暫的,趁著鬼子機槍停止射擊的機會,三樓的機槍發出了歡快的聲音。
大介洋三親眼看到前面機槍陣地上的幾個黃褐色身影被一道火鞭子掃中,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就不動了。
「八嘎!混蛋,豬!中尉,中尉!」大介洋三氣得大聲叫罵起來。
「報告長官!」聽到叫喊,那名中尉跑了過來。
「你立刻派人,命令外面增援部隊用擲彈筒向那邊三樓轟擊,同時加強對三樓陽台的機槍火力壓制,在我們全部撤出以前不准停。」大介洋三臉色鐵青,惡狠狠地說道。
「是,我馬上執行」連續的傷亡,讓那名中尉產生了深深的挫折感,而與此同時大介洋三激動和所下的一連串的命令,又使得他的心情平穩了不少。
「為將者,能去能就,能柔能剛;能進能退,能弱能強……」傳完命令的中尉看著大介洋三緊張地關注著呈「之」字形線路往門口跑的傳令兵,心裡忽然想起支那小說《三國演義》裡諸葛孔明寫給曹真的話。此時此刻,大介洋三,那位少佐,不正是「臨危不懼」得典範嗎?望望頭頂得天花板,中尉竟然有些感激三樓的匪徒了,這一趟的經歷,他,一個小小的中尉,自我感覺學到了很多學校教官不曾教過的內容。
「前輩就是前輩,雖然不過才是一名少佐,但卻有很多值得我學習的地方。帝國軍隊真是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啊。」中尉心裡這麼想的,同時也知道自己的奮鬥目標了。
不過大介洋三卻沒有心情想這些。在心裡他已經把機槍陣地上的幾個射手罵了個遍。雖說關心正往外跑得同伴--喔,不,也許是看見投向自己的手榴彈進行躲避--是應該的,但是作為軍人,判斷是否有危險也是最基本的。
心裡罵歸罵,直到那個傳令兵快速消失在醫院門口的時候,他才稍稍喘了口氣。
「噠噠噠噠……」幾個方向的機槍再次吐出了火舌,三樓也沒有再開槍了。大介洋三跑到牆邊,舉目向圍牆缺口望去,除了機槍的火光外,什麼也看不到。
正在焦急中,天空中出現了三個亮點。那亮點來得好快,大介洋三一看見它,剛抱頭蹲下,耳邊已經響起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同時也感到腳下土地的震動。
這是增援部隊遵照命令在使用擲彈筒。不過大介洋三也沒有心情看擲彈筒的射擊效果,他轉身望著邊上的人,大聲喊道:
「第四組,準備,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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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三樓陽台上,王樹心一把把李志拽了下來。李志手裡的機槍槍口一下子翹起,還沒有射完子彈全部射向了天空。
兩個人剛趴下,疾風驟雨般的子彈,「刷刷」地打在陽台上,激起的碎磚塊飛在背上「沙沙」作響,隔著衣服也能感到一些疼痛。
在王樹心準備投出手榴彈的時候,李志把守在門口的機槍也抱了過來。
「小李子,你仔細聽聽,鬼子的機槍是從陽台的正面和左邊門口兩個地方打過來的,待會我向前面投彈,如果鬼子暫時停止了射擊,咱們就開槍,你負責左面,我負責正面,明白沒有?」王樹心一邊說,一邊比劃著。
「明白了,我負責左面,你負責正面,可就是不知道這玩意好不好使。」李志點點頭,摸著手裡那挺「歪把子」,擔心地說道。
「有什麼擔心的,打不準,嚇唬一下總可以吧?」王樹心笑了笑,又說道:「準備好沒有?我要投出去了。」
見李志點點頭,王樹心收起笑臉,深吸了口氣,就蹲在地上把手榴彈投了出去。
爆炸聲起,鬼子果然停止了射擊,也許是出於條件反射吧。趁此機會王樹心和李志猛地抱起機槍站起來,也來不起把機槍的支架打開,放在已經破碎不堪的陽台上,按照事前說好的方向開火。
鬼子大約是瞢了或者在等對方換子彈,反正王樹心一直平安地把機槍裡的子彈打完,還沒有還擊。王樹心打完子彈,正好望見從醫院門口又跑過來十幾個鬼子,還都提著機槍!這才有把李志拉下來的動作。
過了一陣子,兩個人緩過勁來,抱著頭相互看了對方一眼,忽然一齊「嘿嘿」地笑了起來。開始還壓低了聲音,後來索性放開了笑。
「媽的,鬼子的手榴彈用起來真是不順手,竟然只扔了那麼點距離。原來國軍用的那種木頭柄的手榴彈,我扔得可遠哩。」王樹心似乎是一邊為自己的失誤解脫,一邊無不顯示出那種不成功得遺憾。
「真的嗎?國軍用的那種木頭柄的手榴彈我見過,沒有用過,怎麼說都是你有理。」李志壞壞地笑著,說道。
「好小子,敢取笑我。」王樹心說完,卻把頭埋在胳膊裡再次笑了起來。
「樹心哥,你聽聽,狗日的小鬼子子彈真多,到現在還沒有打完。」笑了一陣子,李志不服氣地說道。
「不是告訴你了嗎?這是鬼子的幾挺機槍在輪流掃射,當然子彈打不完了。」王樹心用胳膊肘碰了碰李志,不屑地說道。
「樹心哥,你瞧這頭頂上鬼子的子彈還在『嗖嗖』作響,咱們兩個大活人卻趴在地上談笑風生,真不知道隊裡的兄弟們知道這些,會是什麼表情。」王樹心的話讓李志感到一絲害臊。聽過的話竟然這麼塊就忘了。隔了一會,他乾脆翻過身,把右手枕在頭下,左手遮住雙眼,欣賞起半空中急速飛馳的桔紅色的光點,看了一會,說道。
「除了羨慕,還能想啥?」王樹心學著李志翻過身,隨口說道。
「啪!」話音未落,一顆子彈從牆上反彈過來,打在王樹心身子邊上,再反彈出去。
「媽呀!」王樹心怪叫一聲,手腳並用爬進了走廊,縮在角落上直喘氣--李志也爬了進來躲在對面的角上。
摸摸心口,心還在激烈地跳動。直到這時,兩個人才想起子彈會反彈,反彈的子彈也會打死人!奇怪的是先前怎麼子彈都是往外反彈的?
「嘿嘿∼∼」面對面看著,兩個人再次笑了起來。
「轟,轟,轟!」剛笑了一半,走廊裡忽然傳來三聲巨大的爆炸聲,緊跟著劉西進去的病房的門被一股強大的氣流衝開,碎磚塊、灰塵等東西隨著氣流猛地撲向王樹心他們。
等到氣流過後,透過還沒有消散的灰塵,兩個人看到劉西進去的病房以及邊上的病房,已經被炸穿了。
「不好!」王樹心跳了起來。「小李子,你注意守住走廊,我去看看。」說完,拔出腰上的手槍,衝了過去。
「樹心哥,小心屋裡的手榴彈。」李志趕緊站起來,把機槍架好,順帶提醒了王樹心一句。
「知道了。」王樹心一邊答應,一邊衝向了病房。
病房裡已經是一片狼藉了,到處是碎磚,牆,早已經垮了一大半,以至於王樹心一進屋就趕緊趴在地上,免得成了鬼子的好靶子。地板也已經被炸開,可以看見二樓的早先被幹掉的鬼子屍體了。
「還有人嗎?」王樹心心裡一顫,進屋既沒看見劉西他們,也沒有聽見什麼聲音,不由得大聲問道。
「咳,咳,是樹心兄弟嗎?快,快去看看陳長生怎麼樣了。他好像受傷了。」碎磚堆裡傳來劉西斷斷續續的回應。
劉西的話讓王樹心心裡再次一緊,雖然已經有了一些思想準備,但是聽到這確實的消息,還是讓人有些受不了。他加快了爬行速度,到陳長生那裡,不禁呆住了。
陳長生已經斷氣了,整個身子被碎磚塊埋住,但是最致命的,是一張病床倒翻著,床頭死死壓在他的頭上。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還在遺憾就這麼子走了。原本完整的一張臉,也只有眼睛是完整的,從他的臉已經認不出他是誰了。
「兄弟,你倒好,提前走了,也毀了容!」王樹心心裡說著,鼻子卻有一種酸酸的感覺。人死如吹燈,早已抱定必死之心的人,在看見同伴先己而去的時候,仍然有那種深深的悲哀。這種悲哀,竟然使王樹心面對陳長生的屍首,發不出半點聲音。
「樹心兄弟,咳∼咳,陳長生怎麼樣?傷得重不重?」硝煙裡,劉西沙啞的聲音響起。
「長生哥,長生哥已經……」幾個字剛說出來,王樹心心裡一陣絞痛,失聲哭了出來,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陳長生已經死了!
從王樹心的語氣和痛哭的聲音,劉西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剛才鬼子的炮彈太突然了,當他聽見炮彈在空氣中飛行的聲音時,已經來不及警告陳長生了。雖然劉西並不是一個老兵,但是長時間連續在戰場上的廝殺,對於炮彈飛行的聲音已經時很熟悉了,可是陳長生卻不一樣,他不過僅僅是一個警察,槍是打過幾回,卻從來沒有接受過炮彈的洗禮。不過話又說回來,這鬼子的炮打得也確實是准而陳長生,用陣地上當兵的話講,也算是「中彩」了。看多看慣了死亡,劉西現在的心情反而十分的平靜。
「遽!」耳邊再次傳來熟悉的死亡飛行的聲音!
「隱蔽!」劉西大叫一聲,出於本能,他原想翻身躲到牆角的,可是剛才鬼子的三發炮彈他並沒有全部躲過去,其中一塊彈片嵌入了他的小腹部,現在稍微動一下都很困難。也許那塊該死的彈片把自己的腸子打斷了吧。他只能盡量把身子縮起來,盡量躲到剛才被炮彈掀起的病床後面。
聲音越來越近,劉西閉上眼,十分坦然地準備接受這早就該到的死亡擁抱了。
鬼子的炮彈如約飛到了,不過有兩枚飛到了屋頂,劇烈的爆炸把對面病房的天花板掀起,除了強烈的抖動,並沒有什麼危險。第三枚炮彈鑽進了隔壁房間,爆炸的力量使得兩個房間本來就被炸成半截的牆徹底倒下了。
劉西警告的聲音讓正在失聲痛哭的王樹心一個激靈,想也沒想就地滾到牆邊,卻不料被落下的磚塊結結實實地壓在雙腿上。
「啊!」王樹心一聲慘叫,那一瞬間他已經能感到小腿好像骨折的聲音了。
「怎麼了?樹心兄弟?你說話呀!」劉西睜開眼,發現自己沒死,但馬上聽見王樹心的慘叫聲,急忙問道。
「我,我,我的一條腿好像斷了。」慘叫過後,王樹心知道這裡還是很危險,巨大的求生本能使得他咬緊牙關,立刻清除自己身上的磚塊。磚塊並不多,很快就能爬出來了。這時王樹心竟然驚喜地發現自己原先以為斷了的小腿並沒有斷,從已經成了布條得褲子看,左小腿腫得厲害,已經烏了一大片。
「劉西,放心吧,我的腿沒事。你是不是負傷了?我馬上過來。」意外的喜悅讓王樹心在第一時間通知了劉西,邊說邊往劉西那邊爬。
「你的傷好重,來,趴在我背上,我帶你出去。」爬到劉西身邊,王樹心才知道劉西的傷有多重。
面色蒼白得劉西點點頭,他已經不想再浪費說話的力氣了。忍著巨大的疼痛,劉西趴在王樹心背上,由他一步步往外面挪。
出了房門,焦急的李志早已看見,急忙跑過去幫忙。畢竟只是一個十九歲的人,剛才的爆炸已經把他急得要哭出來了。
「小李子,趕緊把你劉西哥抱到那邊去,他的肚子受傷了。我還要去抱長生兄弟。」喘了一口氣,王樹心小心地把劉西交給李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