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陣子,大介洋三一揮手,幾個士兵一邊警惕著頭頂,一邊向那具屍體走過去。另外幾個士兵把槍對著三樓的窗戶。
見佈置好了,大介洋三帶著肖彥梁他們來到了屍體面前。
那具屍體也僅僅是一具屍體了,整個面部被炸得血肉模糊,額頭上的白骨在手電筒的照射下,顯得份外清楚。
「太君,敵人在上面看來是布了地雷,這麼上去,」肖彥梁說道這裡,頓了頓,看了一眼那具屍體,繼續說道:「很困難,會有很大傷亡的。」
大介洋三抬頭望著三樓破碎的牆壁,陰沉著臉,沒有答話。
豈止大介洋三著急,肖彥梁心裡更急!王樹心幾個人竟然懂得布下詭雷!裡面誰有怎麼大本事?而且布下詭雷的結果就是除了擋住了日軍的暫時進攻外,還完全打亂了肖彥梁最早的打算。
百多兄弟的性命啊!
還有些寒意的夜裡,汗水竟然順著肖彥梁的額頭流了下來。
「太君,我……我……,還是我親自上去看看吧。」腦子裡面在高速運轉著,肖彥梁橫下一條心,是死是活都要博一下。
「不,還是我去吧。」張旭攔住肖彥梁,說道。
上面的王樹心、陳長生、李志、劉西四個人,張旭還是比較熟悉的,尤其是王樹心,幾年前就是自己把他帶進警察局當的警察,日本人來了以後,又是自己親自救的他。只要自己小心上面佈置的地雷,應該是可以和他們見面的。只是見面了說什麼呢?救,肯定是救不出來了,要她們自殺毀容?可這話又怎麼能說出口?
張旭、肖彥梁的舉動,包括肖彥梁頭上的汗珠,大介洋三看在眼裡,心裡頭居然產生了那麼一絲絲的感動!
「報告,長官,您的電話,是石原院長打來的。」背後傳來的報告聲阻止了大介洋三有些紊亂的思維。
「晤,我馬上就過去。」大介洋三應了一聲,又對張旭、肖彥梁說道:「你們先在這裡監視,上不上去等我回來再決定。」
「是!」兩個人望著大介洋三離開的身影,相互苦笑一聲,
「王樹心啊,隊裡百多號兄弟的性命,都要毀在你們手裡!」拍了拍肩頭落下的磚灰,肖彥梁一陣揪心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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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心哥,你說隊長他們在不在樓下?」年齡最小的李志小聲問道。
爆炸聲響起的時候,三樓的四個人沒有聞到硝煙的味道,只覺得腳下的樓板輕輕地顫抖。他們緊張地把槍口對準走廊,過了很久,卻不見什麼進一步的動靜。
「那還用說?這種『活命』的機會,他們兩個人怎麼會放棄?」王樹心還沒有說話,陳長生已經搶著說了。
「哎,長生,再怎麼說,隊長還是救了咱們,說話用不著這麼損吧?」見陳長生譏諷張旭和肖彥梁,王樹心有些不滿了。
「呸!」陳長生用力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說道:「誰稀罕他救?不救也就算了,大不了一個死罷了,二十年後老子還是一條好漢。現在倒好,救了,反而還要當漢奸,見了日本人還要點頭哈腰。他媽的,走在大街上,被人在背後罵祖宗,這麼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你……」王樹心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望著陳長生漲紅的面孔,忽然長歎一聲,不再說話了。
「其實我覺得兩個隊長人挺好的。」李志低聲說道。
「是很好,可就是太好了,對什麼烏龜王八都好。」陳長生哼了一句。
「長生哥,不會吧?你看德貴家的事,人家隊長心有多細,先想著法消除張富的戒心,又下個套,借日本人的手給德貴報了仇,是不是呀,樹心哥?」李志轉頭問道。
「不錯。德貴出殯那天,肖隊長還專門叮囑德貴和我們,見了日本人要笑。他說,日本人為了粉飾太平,也許會殺人滅口。咱們那個肖隊長,表面上一套,背地裡一套,這等功夫可是做得一流。」王樹心接著話題說道。
「那是。就為德貴報仇的事,誰做得出來?不僅報了仇,還討了日本人的歡心,就連趙廣文那王八蛋也是啞巴吃黃連。」說起為德貴報仇的事,李志有些興奮了。
「也不知道等一下兄弟們看到咱們的屍首,以後會不會想到我們。」見沒人搭話,李志勾起心事,說了一句。
「想不想又什麼關係,小李子,你是不是怕死了?」王樹心用腳碰了碰李志,取笑道。
「去,什麼怕死不怕死,我又沒後悔來這一趟。看著人家比你小,老是欺負我。」李志滿口的不服氣。
一時間大傢伙都笑了起來。
劉西伸了伸胳膊,說道:「也別說以後想不想到咱們。這年頭,做人只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是了。國軍將士在前線傷亡十幾萬,又有幾個人留下姓名了的?別的不說,就是我第一次參加的那個排,三十多人,補充了幾次,最後剩那麼五個人。我好多兄弟名字都叫步出來,剛打個照面,馬上就被日本人的炮火打死了,連個完整的屍體也沒怎麼留下。兄弟們啊,遺臭萬年的事,咱不做,也做不了,流芳百世的好處,咱也沒那個福分。咱們啊,上對得起列祖列宗,下對得起生咱養咱的山河土地,就是死,也心安理了,是不是。」
這段話說出來,竟沒有人出聲了。
「其實,其實,其實我只不過想起了以前的兄弟們。你們說也怪,這人要死了,以前的事都在眼前晃來晃去,老是靜不下心。」過了好一會,李志慢慢說道。
「我也是。以前的那些事,那些好兄弟都挺想念的。」說完,王樹心彎過胳膊,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媽的,都是趙廣文那狗娘養的弄出來的事,讓咱們想安安靜靜作太平人都不行。」陳長生狠狠地罵道。
「那趙廣文是王八養的沒錯,可是你以為沒趙廣文就沒事了?還不是會有什麼張廣文、王廣文的?」李志反駁道。「你們還別說,我現在就在想,萬一趙廣文也認出咱們了,又會對其他的兄弟們使什麼壞。我看隊長說得沒錯,大介洋三那鬼子十有八九會使連坐法,我真害怕連累到兄弟們。」
「等等,」劉西忽然像發現了什麼似的,拍著自己的腦袋,問王樹心:「你剛才說肖隊長『表面上一套,背地裡一套的功夫做得一流』?」
「是呀,有什麼不對嗎?」王樹心奇怪地問道。
「有什麼不對?肖隊長對鬼子那麼慇勤,他到底在想什麼?說他想作太平官吧,看看他殺張富的手段,做事夠狠,不像一個隨遇而安的人;可他平日裡對兄弟們那麼好,卻又處處打壓兄弟們對鬼子的不滿。說來說去,他還真是看不透的一個人。」劉西點燃一根香煙,望著慢慢升起的清煙,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說得也是。對了小李子,你不是說『隊長好像有什麼事瞞著我們』,你知不知道是什麼?」說到肖彥梁的這些子事,陳長生似乎有些隱隱約約的想法,語氣上也起了一些變化,抬頭問李志。
「我怎麼知道隊長他們的事?只是自從德貴家出了事,隊長就對咱們隊裡的兄弟不斷強調『好死不如賴活』的道理。而且有好些天我都看見隊長他們好像沒睡夠似的,尤其是醫院門口鬼子汽車爆炸的那天,兩隻眼睛佈滿了血絲,明顯晚上沒怎麼睡。不知道晚上做什麼」
「你說爆炸的那天,隊長他們頭天晚上沒睡?媽的,對呀,我怎麼沒注意?你們想想,爆炸的時候,警察局院子裡的兄弟們是啥表情?隊長他們又是啥表情?」似乎是明白了什麼,劉西用力吸了口香煙,興奮地說道。
三個人驚訝地相互看著。
「對,我想起來了。」王樹心一拍大腿,也有些興奮地說道:「當時我就在他們邊上,兄弟們一聽到爆炸聲,沒有一個不害怕了,可隊長他們的表情,卻好像是一種什麼事辦成功的表情。嘴角……對,嘴角好像還不經意地露出一絲笑容。天啦!」
說到這,王樹心異常驚訝地停下來望著大家。
「不可能吧?」陳長生瞇起雙眼,疑惑地望著劉西。
「樹心說得不錯,我也看見他們嘴角的微笑了。我一直以為那是我的錯覺,原來竟然是真的,不是錯覺。」劉西接著王樹心的話頭說道。
「那咱們,咱們不是給隊長他們惹禍了?」李志擔心起來。
「媽的,不管隊長他們是什麼人,也許整個隊裡的兄弟真的會被我們連累。」劉西沉沉地說出這句話來。
殺了那麼多鬼子,幾個人靜下心來,頭腦終於有些清醒了,在許子鄉,大介洋三命令一隊日軍把整個便衣隊圍起來,架上幾挺機槍的場景歷歷在目!現在面對即將給其他一百多位弟兄帶來的災禍,幾個人竟覺得背上涼颼颼的。
陽台外面的天空,此時已經有些發白了。
「我提議,第一,燒掉《便衣證》;」劉西抬起頭緩緩掃視了其他人一眼,說道:
「第二,待會每人留一個手榴彈,沒死的,就替已經死的人用手榴彈毀容,最後一個用手榴彈自殺,咱們,咱們絕對不能讓鬼子知道我們是什麼人!」
「我同意。」話音剛落,陳長生把手伸出來,緊緊抓住劉西的手說道。
王樹心和李志對看一眼,也把手伸出來,壓在陳長生的手上。
「反正橫豎一個死,殺了那麼多鬼子,也算是夠本了,不能再連累了兄弟們。」王樹心笑嘻嘻地說道。
昏暗的走廊燈光下,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做出了這最後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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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
大介洋三大踏步地走到電話邊上。
「喂,石原院長嗎?我是大介洋三。」
「少佐閣下,情況怎麼樣?該死的支那豬用機槍封鎖了大門,我們出不去,在這裡看著你們卻無法幫忙,真是氣死人了。」
「匪徒用病床堵死了樓道,他們還在各個病房窗戶佈滿了地雷。看樣子,這些匪徒是有備而來的。我們要攻上去很困難,已經有了不小的傷亡。從現場看,二樓的士兵基本上已經遭遇不幸了,三樓還不清楚。」
「等等,你是說匪徒是『有備而來』的?」
「應該是。雖然每層樓上都有手榴彈,但是普通的匪徒怎麼會用手榴彈做地雷呢?」
「如果是這樣,少佐閣下,為了帝國的利益,您還在等什麼呢?趕緊把一樓的傷員撤出來,用一切手段消滅這些匪徒吧。」
「可是,也許三樓還有傷員活著。」
「少佐閣下,我沒有權利命令您做什麼,但是作為帝國一員,我有權利告訴您『帝國利益高於一切』這句話。況且為了救三樓那些可能--請注意,我說的是『可能』--活著的傷員,卻要犧牲我們更多的士兵,這划算嗎?」
「謝謝您的提醒。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會去做的。」
「唉,我知道作為軍人,放棄那些傷員,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但是我想,如果三樓那些傷員知道,犧牲他們,是為了更好地保護好帝國秘密的話,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犧牲。少佐閣下,您要明白,我對於這一點,絲毫沒有任何懷疑。」
「我也沒有任何懷疑。就照您的意思辦,院長閣下,再見。」
「再見,一切都拜託閣下了。」
放下電話,大介洋三掏出手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儘管他和石原太郎相互並沒有什麼隸屬關係,但是石原太郎在電話裡嚴厲的語氣和表現出的對帝國利益的大局觀,仍然讓大介洋三心裡有一種羞愧的感覺。
聽到大介洋三撤出一樓傷員的命令,率領駐軍支援大介洋三的那個中隊長馬上明白大介洋三的意思了。他急忙過來,向大介洋三敬個禮,問道:
「長官大人,您難道要放棄樓上的傷員嗎?也許他們還活著。您的這個決定,請原諒我也許無法執行。」
「是嗎?中尉先生?」大介洋三冷冷地看了那個中尉一眼,繼續說道:「你看到的,我們面對的,是一夥極其狡猾、殘忍的亡命之徒!不是我們放棄樓上的傷員,而是我們已經有了傷亡。更何況剛才你自己也說了,樓上的傷員僅僅是『也許』還活著。請回答我一個問題:樓上的傷兵面對兇惡的匪徒,他們活下來的可能性是多少?」
「但是您這麼做,對傷員來講,是不公平的。」
「對,是不公平。但是為了『也許還活著』的傷員而讓你帶領的那些士兵出現傷亡,你認為是公平的嗎?況且天要亮了,難道還要讓樓上的匪徒面對滿城的居民來展現他們不怕死的精神嗎?樓上的傷員,他們也是帝國的軍人,而他們應該懂得為了帝國的利益犧牲自我的道理。而他們現在的犧牲,並不亞於在戰場上的犧牲。同時,我們也可以通過這件事的處理,向那些敵對份子表明我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武士精神。他們的犧牲,將會為以後傷員的安全作出有力的保證。」
侃侃說了這麼多,大介洋三盯著那個中尉,一字一句地問道:「中尉先生,你應該明白,本來我是美必要向你解釋什麼的。現在對於我的解釋,你還有什麼意見嗎?」
那個中尉再次立正敬禮,回答道:「謝謝長官,我完全明白了。」
大介洋三點點頭,算是回禮。他拍著那中尉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你還年輕,以後這種事多了。軍人嘛,要想有所發展,除了要有大局觀,有的時候還要狠得下心來。難道你以為我作出放棄傷員這個決定心裡好受嗎?可是,為了帝國利益,就算犧牲我,我也是義不容辭的。」
「謝謝長官的教誨,我會努力去做的。」中尉的眼睛有些濕潤了,大介洋三善意的提醒讓他感到受益匪淺,也許這將會是改變自己命運的開始。
望著興沖沖離開的中尉,大介洋三的心情似乎也有些開朗了。
「帝國軍人的希望就在這些年輕人身上啊。」他自言自語地說道。其實大介洋三的年齡並不大,三十多歲而已,但是在這說話的一瞬間,他竟感覺自己蒼老了許多。
抬起頭,看見一旁的張旭等人正焦急地望著自己,看來他們還是想上去看看樓上到底還有沒有活著的傷員。
「真是一個低劣的民族,不過也是一群很好使的狗。」大介洋三在心裡嘲笑著。
「你們不用上去看了,」嘲笑歸嘲笑,大介洋三還是滿臉的關心。「即使上面還有活著的傷員,但為了救他們,也許我們要損失更多的人員。況且樓上的傷員有沒有活著的也說不清出。不僅是我們,就是你們,我也不願意有傷亡了。所以,」說到這,大介洋三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我決定了,放棄樓上,撤出一樓的傷員,同時你們也全部撤走,這裡的事由皇軍來處理。諸位趕緊行動吧。」
大介洋三的話,讓張旭、肖彥梁目瞪口呆。
鬼子竟然會放棄傷員!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民族啊。
肖彥梁的心徹底涼了,大介洋三的決定使得他唯一可以見到王樹心他們的希望完全消失了。鬼子到底想做什麼?大介洋三到底有什麼目的,竟然不顧傷員,迫不及待地要消滅佔領住院部的人呢?
「太君,在下倒有一個辦法可以知道樓上的皇軍的生死。」打匆匆趕過來以後就沒怎麼說話的黃長羽終於開口了。
「哦?黃局長有什麼辦法?」聽到有人說有辦法知道樓上傷員的生死,大介洋三登時精神一振。畢竟眼看那麼多傷員被放棄,在他的心裡還是很難受和不情願的。
很得意地看了趙廣文一眼,黃長羽這才媚笑著說道:「我看這樓裡都有燈光,如果我們把燈光全部滅了,在突然陷入黑暗中的時候,人一定會驚惶失措的。如果樓上的太君有活著的,他們一定會伺機想法子脫身,而匪徒們因為驚惶,也一定會大聲或者開槍警告的。這樣我們就知道樓上的太君的情況了。」
「喲西,黃局長,你的法子實在是太好了。中尉,中尉!」黃長羽的話剛講完,大介洋三就向他豎起大拇指,臉上興奮的表情油然而露。他大聲叫喊著剛才那個軍官。
其他人,包括肖彥梁在內,從心裡也是對黃長羽的話佩服不已。只有平時仔細觀察和用心思考的人,才會注意這些人性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