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在甘露殿裡養了幾日,身子便漸漸好轉了。
她一直足不出戶,對窈兒恭敬,對小狼也不癡纏——不但不癡纏,反而可以用「疏遠」兩個字來形容——她這樣「老實本分」,除了她性情本就如此,更因時常會注意到有陌生宮婢刻意從窗外經過,經過了便狀似無意的偷瞟一眼。
蘇錦知道,自己初來乍到,一定會有人明裡暗裡的觀察自己,索性一動不如一靜。
小狼除了不得不被太傅綁在御書房,其他的時候大部分都是在打馬球、蹴鞠,好像早就玩樂得忘了她,只今日才派來福公公下來探望,問她身子可好些了。
蘇錦連忙藉機問她沐桃兒的狀況。
福公公不知是不是得了小狼的授意,這次也不再推脫,坦白道:「其實上次你問的時候,雜家是知道的,只是皇上不許說,雜家……」
「奴婢懂得。」蘇錦此刻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時知道沐桃兒的狀況,聽不得福公公的羅裡囉嗦,本來還不好拒絕,後來實在聽不下去,才客客氣氣的微笑回應道。
福公公雖然愛說,倒也是個通透的,猜測人心更是他的拿手絕技,立刻便明白了蘇錦心裡的著急,直接步入正題:「她現下被調配到司膳房馮典膳身邊做隨侍女史,其實是高昇了,你放心就是。」
蘇錦的心的確一下子從嗓子眼落回原位,卻緊跟著撕裂般疼痛起來——沐桃兒為了不要這個所謂的「高昇」,寧可冒險一次次的接近安公主,誰知……到了最後……
竟終歸還是逃不過「命運」?
「這下可得雜家仔細說說了,」福公公這才接著前面的話繼續說道,「當日皇上不許雜家說,是因為沐女史當時更加不好——她去甲字號膳房代班,得罪了原主李女史,再加上旁人的挑唆,沐女史便被人尋了個由頭,挨了罰,她想去看你都不能夠,多虧後來馮典膳多方打點,才救她出來……」
蘇錦低著頭,眼淚都忍不住,啪嗒啪嗒的掉在她緊緊絞在一起的手背上——她本不是願意流淚示弱的人,只是此刻,終於得知沐桃兒這些日子以來所承受的一切苦難,實在心疼至極。
「福公公,」蘇錦哭了一會兒,立刻想起此刻不是悲春傷秋的時候,用盡全力忍住了潺潺流出的眼淚,又努力讓自己的嗓音正常些,便起身向福公公深深拜了下去,「奴婢有個不情之請——求公公幫奴婢在皇上面前美言,求皇上把沐女史也要過來,讓我們姐妹都在一處……」
福公公默了一默,便揮手讓隨他前來的小太監去門外守著,只開著那屋門避嫌:「有幾句話,雜家早就想告訴你——你受傷之日,雜家奉命前去探望過,回來後便被那沐女史攔住……她跪在雜家面前說,蘇錦你暗暗愛慕皇上,卻並無僭越之心,你唯一的願望便是有機會為皇上做一餐飯,便再無他求。」
蘇錦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這只是隨口說出的胡亂解釋,沐桃兒當真了也沒什麼,反正這宮裡不知多少不知天高地厚的宮婢都對小狼心存愛慕——咱也別探究那愛慕之中存了幾分真心,又存了幾分功利——可是,可是……沐桃兒居然跟福公公說了
難怪小狼對自己的態度都變了
他一定尷尬極了吧,覺得自己輕~賤不要臉吧?
福公公見她那頭低得幾乎要碰著地面了,只當她是害羞臉紅,才輕笑道:「雜家回來便跟皇上提了這話,皇上……雜家不敢妄揣聖意,但也知道皇上一定記住了這個事兒。後來,藍尚宮幫你懲治了苗兒,你倒發起燒來,幾乎沒了命,皇上瞧著你可憐,這才把你要了回來,說如果你能成活,便助你完成心願。」
說到這兒,福公公戛然而止,竟不再繼續說方才蘇錦求他的事兒了。
蘇錦卻已經明白了:皇上把你要過來,已經是宅心仁厚,你還想再求他把你的姐妹要過來?你在司膳房有多少要好的姐妹,今兒要了沐桃兒,明兒是不是還要綠娥?
你倒把這甘露殿當成收容所了嗎?
當然,福公公大概不會說出「收容所」這個詞兒,但他若知道,也是必定會用了。
蘇錦沒法子,只能訥訥的點頭應了,待送走了福公公,先是發了半日的呆,隨後似是忽然開竅了,倔強的大力擦乾眼淚,咬緊了下唇更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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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錦,」這日早起,窈兒給蘇錦梳頭的時候,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出聲問道:「自那日福公公過來瞧你,三天了,你都一直坐在屋子裡不說話……可是福公公說了什麼?」
「沒,窈兒姐姐,」蘇錦只是笑,「福公公只是看看奴婢好了沒。對了,窈兒姐姐,奴婢已經大好了,是不是能領些差事來做了?每日這樣坐著,倒真是不太習慣呢。」
窈兒的嘴巴張了張,終歸還是順著蘇錦說下去:「好,今日我就去跟春曉姐姐說。」
她本來想問,你竟不問皇上一句嗎?從前那些被皇上要進甘露殿的宮婢,不都會想盡辦法把話題往皇上身上靠,想多打聽些關於皇上的事兒沒?怎麼自個兒主動提了福公公,這孩子卻只輕飄飄的帶過去,再不多說一個字呢?
當她等著把這個信息稟報給春曉時,春曉正在正殿給有些臉面的宮婢安排差事,尤其是皇上那件孝慈太后送的外袍下擺上染了些血點,她仔仔細細的囑咐小宮女,務必要小心清洗,既要潔淨,又不能有些許的褪色、跳線、起皺,因為再過幾日就是孝慈太后的壽辰了,皇上必定要去長壽宮祝壽的。
孝慈太后雖然和氣良善,卻也是皇上的親娘,娘兒倆母慈子孝,除了聖慈太后所在的長春宮的人,誰也不敢讓孝慈太后拿捏到一丁兒點的疏漏。
直到都吩咐完了,春曉才回頭看著窈兒,笑道:「你還來報什麼?那丫頭一定又是悶了一天,要麼就是不張口,張口就必定問什麼時候給她安排差事吧?」
「……是。」窈兒只好點頭,滿臉愧疚的說道,「那日福公公讓隨侍小太監守在外面的事兒,她也還是不肯說。」
「她不說,你也管好嘴巴就是了。」春曉卻好像早就猜到了一般,並不見有多懊惱,只是打發窈兒回去,自個兒留在正殿繼續指揮小宮女們忙碌。
正在這時,殿外傳來小狼的咒罵聲:「……打個馬球就是玩物喪志?這老頭子膽子越發的大了」
「皇上,請噤聲若是傳到太后的耳朵裡,只怕又要替您生氣。」福公公只能從旁安慰。
小狼仍舊怒氣沖沖的進門,這一路上早就隨手甩了沉重的甲冑,踢飛了盤龍鹿皮小朝靴,身上只穿著一身明黃內衣褲,大喇喇往羅漢床上一歪,接過小宮娥捧上來的香茗灌了個乾乾淨淨。
春曉瞧著時機不錯,便讓秋水和冬雪張羅著先去備水,自己往那羅漢床邊一站,弓著身子問小狼:「皇上,您新要的那個宮婢,叫蘇錦的,不知您可還記得?這幾日一個勁兒的托人來求,見天兒的說她閒不住,想尋個差事來做呢。」
「蘇錦?」小狼皺著眉頭撓頭,想了半天才道,「哪個蘇錦?」
春曉一愣,正要說話,小狼卻忽然大笑道:「司膳房過來那個?不是說給朕做個好吃的嗎?這就是差事,做好了再說別的」
「做吃的?」春曉以為小狼今日又被那四位輔政大臣給罵糊塗了。
她平日要說那些新來的宮婢天天纏著尋差事,小狼若是新鮮勁兒過了,必定會道:「那你就給她尋一個唄。」再問小狼做什麼好,小狼必定不耐煩:「又拿這閒事兒來煩朕,你說了算,咱這兒哪兒缺人手就放哪兒。」
其實,哪兒真的缺人手,還等到今日?無非就是說,這個人交給你了,你愛怎麼處置怎麼處置。
若新鮮勁兒還沒過,小狼便會揮手道:「這有什麼好急的?咱甘露殿就這麼缺人幹活?」
從來都是如此,鮮有失算的時候。
今日……
春曉心裡雖然疑惑,卻不敢反駁,只是繼續躬身詢問:「給皇上做好吃的?萬一她心懷不軌……」
小狼稍稍偏頭看了看春曉,她已經二十三四歲,身材勻稱飽滿,特別是胸前那兩枚玉兔,更是養得肥肥碩碩,就算被勉強裹緊抹胸裡,也呼之欲出,更何況春曉此刻半躬著身子,正好讓躺在羅漢床上的小狼瞧了個一清二楚。
若在平日,小狼必定會當著福公公的面逗她,讓她關好兔籠,免得那對兔子跑出來害人,今日,小狼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紅了臉,一言不發的轉過頭去,半晌才用平日那戲謔的語氣說道:「回頭你來給朕試吃就是了。」
「皇上——」春曉擰著身子低叫了一聲,那聲音裡寫滿了委屈,卻轉瞬便忘了似的,瞪大眼睛問道,「皇上,讓她去御膳房給您做好吃的嗎?那御膳房在南三所,裡面當差的又都是男子……」
「說的還真是,朕得過去問問她的主意。」春曉還沒說完,小狼便一下子跳了起來,一陣風般衝進浴房洗去方才打馬球時出的那一身汗,又換了身乾淨爽利的常服,只帶了福公公一人,便不知疲倦的朝蘇錦所住的後殿廂房跑過去。
春曉面上仍是滿臉笑意,手裡的手絹兒卻早已被她擰成了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