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說,這一定是綠娥了。
蘇錦很想推開她,或者告訴她自己這樣被她壓著很疼,偏偏渾身無力,不但動彈不得,連話都說不出半句,心裡很是奇怪:不就是中暑嗎?怎麼會這樣嚴重?偏偏意識還是清醒的……
值得慶幸的是,綠娥終於被眾人解勸著拉了起來,只是蘇錦聽著那些解勸的人似乎開心又興奮,像是在看什麼有趣的熱鬧一般。
唯獨綠娥真的難過,她哭著大罵蘇錦:「我從前就說,你真真不是個人!欠我的不曾還,我欠你的也還欠著,怎麼你就敢躺在這兒不起來了?」
立刻便有那膽子大些的學婢逗她:「她欠你的,你又欠她的,那不是扯平了嗎?怎的你還要在這兒糾纏不清?」
「你怎麼不懂?!我給你一塊肉,你願意跟我一條命嗎?!!!」
聽這語氣,綠娥倒像是真的急了,嚇得那玩笑的學婢不敢再說話,倒是別人在一旁嗤嗤的偷笑。
「你們笑得這樣開心,到底是不是來看病人的?!」門外傳來一聲怒喝,這個聲音蘇錦熟悉的很,是脾氣暴躁的喬典膳,眾學婢的哭聲也好,笑聲也罷,立刻像是關了閘的水流一般戛然而止,安靜了片刻,便紛紛跟喬典膳請安告辭。
「綠娥留下。」喬典膳冷冰冰的吩咐道。
「……是。」
接下來,腳步聲雜亂,屋子裡再次清淨起來。
「你回去收拾收拾,跟鄧秀換個位置——從今日起,你跟蘇錦住在一個屋子裡,好好照顧她,直到她醒來、痊癒為止。」
「是!」綠娥的聲音這才歡快起來,輕輕快快的跑了出去。
蘇錦睜不開眼,心裡慌亂的很,她直到此刻才算是體驗了一回盲人的感覺——不怕有聲音,那樣至少還可以判斷周圍的人在做什麼,最可怕的是你明明知道身邊有人,卻聽不到一點生息。
此刻便是如此,她沒聽到喬典膳離開的聲音,這屋子裡卻安靜得只有自己的心跳聲,不知過了多久——興許真的沒多久,可對於蘇錦來說,卻像一輩子那樣難捱——耳邊才響起腳步聲,且漸行漸遠。
——*——*——
就這樣,蘇錦和沐桃兒的計劃被耽擱下來。
蘇錦明明只是中暑,卻彷彿生了什麼重病,動動手指都不能夠,所幸過了一天多,她終於有力氣抬起眼皮,看看似乎已經告別很久的世界。
不知為什麼,沐桃兒一直沒有出現,蘇錦身邊大部分時間也只有綠娥一人,綠娥雖然粗手粗腳,照顧人卻是極用心的,倒算是個極合格的看護。
蘇錦很想問問,沐桃兒呢?趙學婢也跟自己一樣傷得這樣重嗎?卻說不出一個字,只得聽綠娥說她想說的:
「聽說藍尚宮對這事兒很在意,已經開始查了!」
「聽說你去司饎房的前一天,甲字號膳房的苗學婢去找過那把你關在炭房裡的陳婆子!」
「聽說那陳婆子嘴硬得很,什麼都不肯說!」
「聽說陳婆子招認了,說是苗學婢讓她這麼幹的,還拿出十兩銀子,說是苗學婢給她的賞!」
「藍尚宮把苗學婢抓起來嚴刑拷打,她居然牽扯出好些個學婢、女史、掌膳出來,說是大家的主意,她只是出頭來做罷了!」
「苗女史招認了,說大家對你不滿,是因為你前一陣子打探過皇上的喜好,還攛掇著沐女史一個勁兒的往太極宮跑,跑了也就跑了,還專去不該去的地方!聽說,還差點冒犯了安公主,多虧被人發現,把她趕走了!」
「聽說……」
蘇錦慢慢的明白了事情的緣由,從心底暗暗苦笑——自己只是向苗兒打聽了那麼一句,居然惹出這麼多禍事來!
看來,以後在這宮裡,不要隨便說話,更不要隨便跟不瞭解的人說話!
尤其,人人都覺得小狼是一塊肥肉,自己之前之所以自認為和眾人相處不錯,是因為大家覺得自己根本構不成她們的威脅……
威脅……哼,小狼才多大?這群十幾歲的女孩子——還不是妃嬪候選人啊,只是宮婢而已——就這樣嚴加防範?
這要是**的妃嬪之間,得明爭暗鬥成什麼樣?只會級別更高,更令人防不勝防!
沐桃兒呢?
蘇錦很想問問綠娥,沐桃兒呢???
可是,轉眼半個月過去了,她還是說不出話,動不了手指,好像真的得了什麼將死的重病一般。
多虧綠娥勤快,不但時時跟她說話,更時時給她翻身、揉捏、擦洗,才不至於生出褥瘡來。
蘇錦很想跟綠娥說,你欠我的,已經還清了,現在只我欠你了。
可是,她還是說不出來,直到窗外的月亮越來越圓,整個皇城開始歡度中秋之夜,她還是說不出來,更不知道沐桃兒的下落。
是啊,窗外青黑色的天空上掛著銀盤般的圓月,太極宮那邊傳來飄渺的笙竽之聲,宛若雲外,只有這裡,掖庭宮司膳房一名普通學婢的小小寢室,只有孤孤單單的兩個人,各懷心事的看著窗外的月亮發呆。
綠娥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跟蘇錦說:「我扶著你坐起來!」沒說完就已經開始行動了,一雙大手抱著蘇錦,小心的幫她坐起來,又空出一隻手拉過枕頭被子放在蘇錦背後,又嫌枕頭被子太低,蘇錦靠著不舒服,掖了又掖,掖著掖著,動作漸漸慢下來,鼻翼聳動,最後竟伏在蘇錦的肩頭低聲抽噎起來:「你怎麼這麼瘦啊……」
除了在思過房綠娥做夢的時候,蘇錦從來沒見過她這樣溫柔,又這樣傷感,想說幾句安慰的話,或者拍拍她的肩頭,告訴她自己沒事兒,卻說不出,做不到,禁不住自己的鼻子也發起酸來。
因她沒有力氣咀嚼,這半個多月蘇錦只靠綠娥一口一口的喂稀粥爛飯活著,哪能不瘦?
綠娥趴在蘇錦的肩頭哭了老半天,才漸漸平復過來,掩耳盜鈴的躲閃著不讓蘇錦看見自己紅腫的雙眼,起身去搬自己床上的被褥,盡數掖在蘇錦背後,蘇錦的坐姿才舒服了不少,也可以看見窗外的月亮。
「小時候,每到中秋之前,我們鎮上的大小酒家都會重新裝點店面,」
綠娥禁不住這樣的安靜,竟破天荒的跟蘇錦說起她入宮之前的事兒,
「他們用綢緞搭建綵樓,又挑出醉仙酒旗,別提有多好看了!爹爹呢,就跟著諸位叔叔伯伯去酒家痛飲,總是不及掌燈便把人家的酒喝光了……這時候,酒家就會扯下酒旗,在門口擺上剛剛上市的螃蟹,招呼著來來往往的行人過來嘗鮮……我們這些小孩兒呢,則會嬉戲通宵,在熱熱鬧鬧的夜市裡玩兒到天亮……」
蘇錦聽她這樣說著,也想起了自己在宮外的生活,那時候自己和弘文、長媽媽三人雖然並不富裕,甚至會時常擔心高大人的手下不能及時送來銀錢,衣食無繼……可是怎麼就覺得比在宮裡開心呢?
那時候,自己可以和弘文嬉戲玩鬧,可以偶爾和長媽媽頂嘴鬥氣,她心情好的時候,自己甚至可以去開她的玩笑……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弘文便護著自己,不用自己說話,長媽媽便無言以對了,怎會像在這宮裡這般,只因問一句話就被人陷害,中暑也就罷了,偏偏半個多月都動彈不得?
說不定是那女醫官做的……那女醫官,又是受了誰的差遣?
還有,沐桃兒呢,這半個多月了,如果她好好的,怎麼會人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