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那麼久,太陽已然升到了半空中。耀眼卻不毒辣的陽光打在臉龐上,叫人心裡融融的。喻安雙手垂立,靜靜地說出了心裡的話。
玄衍之望著她,臉上的神情忽地也沉靜下來。他定定地望著她,默默地,不做聲。
有微風拂過,滿目所及之處,是轟然而至的翠綠。爭春的花兒,在鋪天蓋地的綠中,探頭探腦,點綴出五顏六色的熱鬧來。
喻安心裡有一絲柔柔的安靜,平波之下卻隱藏著點點滴滴的波瀾。就這麼應下了玄衍之,只怕他也要意外了吧。
那麼輕易,就決定與一個人過一輩子。算是輕率嗎?然而,認清一個人,絕不僅僅只是時間便可以做到的。與烏松華從小就認識,該背叛的時候,不還是背叛了她麼?
想要有一個人的陪伴,對一個人起了情意。這些,不都是正常的嗎?此時,互相中意;此時,互相信任。彼時呢?人心總是多變的,有時候連自己的需要都不是很清楚,又怎能斷定他人呢?
無論如何,這個時候的玄衍之,是讓她信任的,是讓她有滿滿的安全感的。以後的事情,以後再想。經歷了那麼多,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被背叛,被照顧,還有什麼是不能接受的?
只是,身邊的這個人沉默的時間也太久了吧。
心思已經轉了好幾個圈,玄衍之卻依舊沉默不語。喻安忍不住考慮要不要自己主動一些的時候,他終於開口說話了:「莫愁。」
「唔。」喻安應道。既然他開口了,自己便被動一些吧。女人,天生便有矜持的權利。
「莫愁,我極少主動問起你的情況,也不瞭解你的師門。你,生氣麼?」玄衍之問道,眸子黑亮。
喻安搖了搖頭,心中暗歎,這個人的眼睛真是好看。尤其是這認真的神情,直叫人沉淪。
玄衍之又說道:「我只是覺得,你的出身也好,你的師門也好,那些都不是重要的。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安心了。我就覺得,即便是對你什麼都不瞭解,也沒有關係。」
「唔。」喻安應道。這……算是情話麼?
「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有男女情意之事。之前,也許娘親並不曾想我會離開長白山上,從未跟我講過此等事情。我便也癡癡傻傻的,甚至以為,世上的女子大抵都是與娘親差不多的呢。那一次,在華山遇見你,見你神情激昂,說了許多的話,說要覽遍這天地之間的風光,我心裡竟有了一絲奇異的感覺。那感覺,與對娘親的思念是完全不同的……」
玄衍之說著,又沉默起來了。喻安心中卻有了一絲小小的得意。感情,這人對自己是一見鍾情呢。
心裡得意,臉上卻絲毫都不表現出來。玄衍之極少有什麼深情款款的模樣,要好好享用,絕不能打斷了他。是而,喻安顯露出了極大的耐心,只靜靜地發出諸如「唔、嗯」之類的簡單音節,好配合此時的氣氛。
「我知道我愚笨,我知道我不懂得討你歡心。可是我是真的很喜歡看到,很喜歡與你在一起。我衝動,我魯莽,成為了眾人眼裡罪大惡極的大魔頭。不想,當初並不支持我的你,居然跟在了我的身後。你是擔心我的吧……其實,我只是難以接受自己眼裡所見的與先前所聽的完全不同罷了。我想要維護心目中娘親所說的那個世界,實在是個傻子。時間在流逝,世界怎會不變呢!與你一起去漁村,看著大家對你的熱情,我越發覺得你好。真心地對待漁村的人,只因為,他們是你認識的人。所以,你離開,我便也離開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想要做活觀音,我便繼續做那活神仙。你想要融入武林,我便隨著你。無論你想要做什麼,我們都可以一起。我需要你的陪伴,我也只望,你接受我的陪伴。莫愁,我們盡快出發,去找你的師妹吧。」
心裡柔柔的,軟軟的,有一種安定的感覺。不過,還真是笨笨的男人呢!見玄衍之又是擔憂又是期待地站在一旁,喻安索性厚起臉皮,主動拉起了玄衍之的手,道:「我不是應允你了麼。」
「莫愁。」玄衍之反握住喻安的手,語氣裡是壓抑不住的驚喜。
兩個人拉著手,往山上走去。羊腸小道,柔枝輕擺。兩人細細說著話兒,踱著步子,緩緩回去。
喻安向玄衍之講起了古墓派,講起了林朝英這個充滿神奇色彩的女子。玄衍之唏噓不已,直歎造化弄人。喻安只是笑,其實哪裡是什麼造化弄人,王重陽與林朝英都太傲了,自負武藝高深,總要一較高下。那樣的性格,必然會導致這樣的結果。
回到門派之後,便開始打點著要去終南山。只是,逍遙派才開始步入正軌,他們兩人便要離去,實在是有太多的不便之處。兩人只得暫時再留一段時間,好安排離開之後的事宜。
一個門派的人要吃穿住用,要嚼食。這個倒好辦,大夥兒原本就是村民,完全可以自給自足。只是,離開的這段時日,必然要選出一個人來暫時管理門派。李屠夫雖然練武積極,卻過於魯莽。煙花雖然心細,卻還是有些小孩心性,不夠穩重。思考了許久,才讓較為成熟穩重的中年漢子郭彥暫時管理門派事宜。
許是因為門派的成立只是為了尋人。許是門派的成立過於簡單。對於武功極高之人來說,不過是圈地建屋而已。即便知道兩人都離開有些不妥,卻也沒有過於擔憂。
只是細細地一次又一次叮囑了大伙,若是有人因著逍遙派這個名號前來尋人,萬萬要熱情招待,留下他,決不能怠慢了。
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好了之後,兩人收拾好包裹,一路往北。
天氣方轉涼,兩人便往南走。如今,氣候轉暖了,兩人便往北。實在是好享受。
玄衍之心中總是有些急,想要早日跑到終南山去。喻安卻不急,拉著他慢慢地,一個鎮一座城,慢慢行走。一匹馬,一頭驢,緩緩地,連輕功都不曾用。
每到一地,便要買了那新奇古怪之物,好帶回古墓讓小龍女把玩。遇見好吃易存儲的吃食,也要買下來。既然,小龍女不願意融入這個世界,那她便代替她去好好觀察這個世界吧。如此下來,玄衍之的那匹駿馬上所馱的包袱便越來越大了。到了後來,只得又買了一匹馬,專門用來馱行李。
自然,路上免不了要遇上一些不平之事。世道混亂,絕不是有幾個人行俠仗義便能事事公平公正了。險惡之人,除不完也殺不盡。喻安二人不過是遇上一件便盡量管上一件。求個心安,亦求個好聲名。
如今不再是閒兵散將,玄衍之又是一派之主了。這麼一路上,自然引起了武林的大轟動。無法,稍有些名氣的門派,總要上門拜訪一番。初次上門,總不能空手。一道走下來,駿馬只得換成了馬車,好去裝那收到的回禮。
玄衍之心情好,也不嫌麻煩。喻安內心便要去融入這個世界。認識的人愈多,接觸的門派愈多,便愈滿足,也不覺得瑣碎。
若是,不是途中總能見著蒙古人的話,兩人的旅途會愈加快樂。
如今,蒙古的聲勢愈來愈盛。大宋君主又按兵不發,一味退縮忍讓。宋人若是路途中宋人與蒙古人相遇,也得讓到一旁。即便是如此,也少不了被蒙古人辱罵甚至是鞭打一番。
兩人遇到此種情況,心中百味雜陳。若是照著玄衍之的性子,能殺一個便殺一個,能殺一雙便殺一雙。喻安心裡雖然也有氣,卻只能攔住他。
殺人並不能解決問題。更何況,若是爭端愈多,便愈會加快蒙古侵犯大宋的進程。
瞭解江山被侵略的苦痛,知道有眾多人正在被韃子肆意折磨。然而,要如何做?要如何才能真正改變人民的苦痛?
大宋君主偏安一隅,無論是戰或不戰,無論是垂死掙扎或是被蒙古侵佔,人民的處境都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歷史一直在前行,難道,就沒有改變的法子了嗎?或者……
喻安心裡忽地閃過一個大膽的想法。卻知道,即便是玄衍之,只怕也不會同意她的做法。實在是太驚世駭俗了些……看著自己的同胞被欺侮,喻安只能嚥下了心中的想法。途中蒙古人的跋扈給兩人的旅途蒙上了陰影。越是往北走,蒙古人便越多。到了陝西境內,更是大片大片的都是蒙古人。喻安和玄衍之無心再緩緩前行,加快了步伐,只想早日到達活死人墓,眼不見為淨。
待到了終南山,已經是盛暑季節。不知為何,雖然習的是古墓派不動情感的武功,喻安還是沒得那種心靜自然涼的氣韻。只要看到那明晃晃的大太陽,心底下便想要去避避暑。反倒是玄衍之沒有絲毫感覺,便是炎炎烈日之下,身上也有一股子幽香清冷之感,總讓能有種高山冰雪的感覺。
山道被全真教修得很寬敞,一路往上,竟看到了好幾個蒙古人。其中領頭的那個身披紅袍,極高極瘦。一眼望過去變覺得十分打眼。七八個圍在他身旁,隱隱有以他為尊的意思。
喻安急著回古墓,也沒在意,領著玄衍之去了山後背。
這麼長時日沒有回來,雜樹雜草橫陳,密集得叫人挪不開步子,更不用說馬車了。那麼一馬車的好物事,總不能扔了。
想了半天,無奈,只得放了馬自個兒去吃草,兩人合力靠著內力推動馬車前行。喻安累得夠嗆,出了一身臭汗。
到了墓門口,看不出絲毫有人來過的痕跡,青苔厚厚一層,鋪滿了墓碑。喻安輕輕歎息了一聲,小龍女一個人又呆了一年多呢。
「師妹,我是莫愁,我回來了!」雖然知道進墓的法子,可是為了不叫小龍女意外,也為了尊重小龍女的決定,喻安便用內力將自己的嗓音傳進古墓,而不是直接進去。
不一會兒,傳來小龍女清冷的嗓音:「師姐,你怎的回來了呢。你知道,我是不願意被打擾的。」
玄衍之望了喻安一眼,神似安慰。喻安笑了笑,叫他不用擔憂,又揚聲喊道:「師妹,我此次回來,卻是因著尋著了能共度一生的人,想要來到祖師奶奶、師傅、孫婆婆跟前,向她們磕頭。」
「那麼你便自己進來罷。」
既是得到了小龍女的應允,喻安便打開了墓門。馬車是拉不進去的,只能將上面的東西卸了下來,靠臂力提進去。
墓裡很黑,喻安有一瞬間的不適應。不想,玄衍之居然沒有絲毫不適。喻安羨慕地咂舌,道:「墓裡到處是機關,我走在前頭,你跟著我的步子吧。」
也不知為何,每一步每一個機關都牢牢地記在腦海裡,絲毫沒有錯誤。走到小龍女的屋子外,石板們緊緊閉著。喻安高聲喊道:「師妹,你開開門吧。」
小龍女道:「有何必要呢。你去拜了師傅,便走吧。你我,沒必要見這麼一面。」
喻安暗暗叫苦,這些時日,小龍女倒是越發冷淡了。她知道小龍女的子,知道她根本就是軟硬不吃,只得將各類物事先尋了個石屋放好,又領著玄衍之去放石棺的屋子,拜見祖師奶奶、師傅和孫婆婆。
用火鐮點了火把,掛在牆壁上。跪在石棺前,喻安低聲說道:「祖師奶奶,師傅,孫婆婆,莫愁不孝,這麼久才來看你們。師傅和孫婆婆的養育之恩,莫愁再也沒有機會報答了,只能永遠藏在心底。莫愁一直都讓師傅很不放心,這一次回來,只望可以叫師傅稍稍安心一點……」
喻安說完,望向玄衍之。玄衍之點了點頭,亦跪了下去。喻安眸子有一絲濕潤。她與玄衍之一向都沒有下跪的習慣。她下跪,是為的莫愁。玄衍之下跪,卻是為的她。
「逍遙派弟子玄衍之叩見前輩。晚輩與莫愁相互傾心,願結為夫婦,望得到前輩的應允。晚輩此生與莫愁不離不棄,無論遇到何事,都願共同承擔,共同度過……」
說罷,兩人一同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這才站起身來。
「莫愁……」玄衍之拉住喻安的手,神情有些激動。喻安知他心思,自己心裡也是起伏不已。不知為何,不過是簡簡單單幾句話,心跳居然加速起來,彭彭響個不停。臉上燒得厲害,竟如十幾歲的小姑娘初遇情事一般。喻安不由得應聲,喊道:「衍之……」
玄衍之低聲道:「能遇見你,我總覺得像是做夢,總覺得是幸福的。我總害怕,我依舊在長白山上,成日裡望著煙霧朦朧中的瑤池,孤單一人。」
「能遇見你,我何嘗不也是萬分欣喜呢。這不是夢,是我們可以掌握的,實實在在的幸福。」喻安答道。
與玄衍之在一起的日子雖是平淡,卻實在,踏實。若不是有他,她一個人在世界上飄蕩,心裡總是有些空蕩蕩的。只剩下活著,只存在求生的意志。她也想超脫情感,也希望孑然一人也能活得瀟灑自在。可是,她總不能超脫,總是需要一個情感上的皈依,親情也好,友情也好,或者是愛情,她做不到無情無慾瀟灑自如。
或許,愛得不是那麼深那麼轟轟烈烈。可是,也不是所有的人可以讓她安心,讓她願意把自己的情感交出去。玄衍之,恰恰便是那個合適的。
喻安心中無比安靜,覺得握住她的玄衍之的雙手,充滿了力量,充滿了踏實的感覺。
玄衍之望著她,說道:「莫愁,你便,做了我的妻子罷。」
他的嗓音低沉,稍稍帶了些暗啞。想必,心中已經是暗湧流動難以抑制了吧。喻安望著他,點頭。
火光在臉龐上跳躍,喻安點了點頭。玄衍之笑顏逐開,道:「莫愁,無論你是想要何樣的婚事,我總能允了你,不叫你心中有絲毫遺憾。」
喻安抿唇一笑,道:「你以為我心中在乎那許多的虛節麼?只要你同意,我們便讓師妹主持,在這古墓之中結為夫婦罷。」
「莫愁……」
兩人攜手,行到小龍女房外。石門依舊緊閉。莫愁說道:「師妹,我與玄衍之想請師妹主持,現下便成婚。師妹,你開門罷。」
小龍女道:「師姐,你要成婚,與我有何干係呢?」
小龍女的嗓音清冷,沒有絲毫情意。喻安心中也不惱,道:「師傅離去,孫婆婆逝世,莫愁在這世上已經再無親人,只剩下師妹一個。師妹是掌門,理當為莫愁主持婚禮。」
屋裡沉靜了一番,小龍女忽地問道:「玄衍之,我問你,你可能為師姐去死?」
問題突然,玄衍之一愣,竟不能回答。小龍女等不到答案,再次說話時,嗓音已然有了一絲惱怒:「師姐,這個人,連死不能為你去做,你也要與他成婚麼?雖然,你不用再遵守古墓的規則,但總不能向上次一般,叫人騙了去罷?」
玄衍之這才回過神來,道:「我為何要為莫愁去死?我要陪著她,一直陪著她,同生共死。死,便能證明我對莫愁的情意了麼?我卻覺得,一輩子的陪伴,才是真正的感情呢!」
「可是,你怕死。」小龍女道。
「對,我怕死,我怎會不怕死呢。我不知怕自己死,我也怕莫愁死。所以,我們倆,總要活到老,活到頭髮也白了,絕不叫人害了去。」
「你說不死,便能不死麼?」
「自然。每日好好地照顧身體,生病便治。遇上武功高的,打得過便打,打不過便逃,活著總是好的。若我倆無論是誰果真有了不測,另一個也該好好活著。若是我死了,我依舊會希望莫愁能愉快地活著。」
小龍女不再做聲。
喻安知曉,玄衍之的回答與小龍女的問題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小龍女問的,是古墓派的規矩。若是玄衍之直接回答能為她死,她心中反倒會不安。輕易便說能為對方的死的,卻叫人懷疑。
實實在在地活著,那就夠了。無論如何,玄衍之的回答,她是滿意的。於是,她輕聲道:「師妹,你開門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