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子墨一回頭,只見夜千瑾的身影已經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卻一直在原地沒有移動過,似乎還在等待著什麼。
「怎麼,還在意他的話?」風無意轉過頭問道。
「不,我只是……」蕭子墨的話說到一半,終是歎了口氣。說是不在意嗎?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相信吧!
「他說了……一切的恩怨,都在蒼茫關下解決。」風無意歎息道。
「嗯。」蕭子墨點了點頭,不再看身後。
雲澈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莫名地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沉甸甸的氣氛,也不敢胡鬧纏著風無意,只能一個人噘著嘴,不情不願地跟在後面。
一陣風吹過,碧綠的草原彷彿湧起了翻翻滾滾地浪潮,兩撥人,一邊攜手相伴,一邊隻身孤影,終於漸行漸遠。
「對了,雲澈,你怎麼會和他打起來的?」風無意忽然問道。
「若不是他給的那個鏡子,也不會有那麼多人死去,我也不會當了那麼久的幽靈啊!」雲澈鼓著臉就像個包子。
風無意怔了怔,才想起雲澈和夜千瑾是有仇的,那麼……是不是應該感謝夜千瑾剛才沒下重手?不然就憑雲澈的能耐,絕不可能支撐到他們去救援的。
那人啊,那個精靈身上,她能感覺到一種亙古不滅的寂寞和悲哀,彷彿和自己內心深處的什麼東西有著微弱的共鳴,莫名的,可以理解。
天棄之島的封印……這樣的人,會有那種毀滅整個世界的瘋狂想法嗎?
不知不覺間,她不禁有些迷惑了。
還有他所說的關於靈契的詛咒,那個意思是,靈契所得到的力量太過逆天,不勞而獲,不符合「天道酬勤」的準則,所以當力量過一個限度,也就是所謂的「靈界點」的時候,那種力量就會反噬自身,從而變成詛咒?從理論上來說,的確是解釋得通的,也暗合等價交換的原則。只是……璇璣石府建立以來,受到靈契反噬的契約者就只有那麼一個,所以是真是假無法判斷。
「如果夜千瑾沒有說謊,那麼……」蕭子墨忽然開口道,「或許和他暗夜精靈的體質有關。」
「哦?」風無意不解地望著他。
「精靈的身體是由最純粹的魔力構成的,而其中又以暗夜精靈為最……」蕭子墨苦笑道,「從來沒有一個精靈接受了璇璣石府傳承者的靈契,由魔力構成的身體,遠遠比人類能承受更多的力量,所以……靈契的天賦力量打破了靈界點,暴走之下,連主人都無法控制。可是人類的肉體和經脈都限制了力量的儲存,所以不會生那樣的情況。」
「吶,子墨。」風無意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叫了一聲。
「嗯?」蕭子墨偏過頭望著她。
「我,現在,還算是人類嗎?」風無意平靜地問道,彷彿那不過是問了句「今天天氣如何」,而不是「我是不是人類」那種驚悚的話題。
蕭子墨呆了呆,驀地想起皇九黎說過的話:
「現在的你,非魔非人,卻也半魔半人,千萬年來你這樣的例子也是絕無僅有,誰也不知道你現在究竟應該算是什麼東西,你——不容於魔族,恐怕……同樣不容於人族。」
非魔非人,卻也半魔半人一一這就是夜千瑾所認為的,風無意具有打破靈界點的潛力嗎?
「將來的事,有誰知道呢?」風無意輕輕一笑,「你看夜千瑾,就算是靈契反噬,除了腦袋上點了個大燈泡之外,也沒什麼不妥的地方。只要心靈不被吞噬,詛咒什麼的,那種東西從來都不存在。」
「你把反噬想得太簡單了,否則夜千瑾不會如此深恨帶給他這個契約的水蔓如前輩。」蕭子墨搖了搖頭道。
「都還是沒影子的事,你們幹嘛現在就這麼擔心?」雲澈終於忍不住插口,「何況,我才不信無意會變成那個夜千瑾一樣,我討厭他!」
「為什麼?因為他給你父親的煙月魔鏡?」風無意道。
「嗯,那個魔鏡,我是想拆了他,可是……」雲澈又抓了抓頭,滿臉的苦惱之色,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對,好半晌才道,「反正,就感覺……嗯,在他旁邊,會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好像看到的天空和大地都是灰色的。我討厭那樣。」
風無意聞言,不禁微微皺眉,雲澈說的感覺,她也略微能感受到,只是遠遠沒有那麼強烈而已。
「是『勢』的作用。」蕭子墨解釋道,「你感受到的,是夜千瑾的心境,他的魔力和精神力都實在太過強大,再加上靈契反噬的關係,力量暴走不受控制,連帶著他的心境都隨著外洩的魔力散出來,不知不覺地影響著周圍的活物。精神力越低的,受到的影響就越大。」
「這就是他總是一個人行動的原因?」風無意道。
「也許是吧。」蕭子墨歎了口氣,雖然明知已經看不見,但還是忍不住回頭,隔了一會兒才道,「恐怕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只是無法控制而已。這樣的他要是留在蒼茫關內,會連帶影響到大軍的士氣。」
「其實他也很可憐啊。」雲澈喃喃自語道。
「收起你的同情吧。」風無意淡淡地道,「雲澈,那你既然決定了站在我們這一邊,那麼,夜千瑾是敵人,這一點,不論怎麼樣都不會有任何改變。所以……他的弱點,是我們的機會。同情什麼的,戰爭中不需要這種廉價的感情。何況……」
「什麼?」聽到她說了一半就住口,蕭子墨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何況,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很多事情,作為外人我們無法指責什麼,同情什麼。」風無意停頓了一下才道,「如果夜千瑾可憐,那麼水蔓如呢?總是說,死去的人是幸福的,因為他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感受不到,一切都一了百了,而痛苦,都只留給活著的人。但是……子墨,死了,就真正的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存在了,活著,才有希望,就算那希望只是鏡花水月,海市蜃樓,可是……鏡花水月海市蜃樓也是因為有真正的鮮花、明月、樓宇的存在才會形成的景象。所以,我要活著,哪怕前路再黑暗,哪怕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只剩下痛苦,我也要努力地活著。子墨……你會和我一起嗎?」
「我……」蕭子墨怔怔地望著她,嘴唇張了張,卻沒有出聲音來。
「子墨,我們……沒有逃避的餘地。就算是地獄……也沒有。」風無意沒有看她,目光只落在遙遠的天地交界之處。
蕭子墨歎息,的確,這一次的戰爭,如果失敗,恐怕不是死亡就可以解決的,魂飛魄散永世不得生都是輕的。
「無意無意!」雲澈又撲了上來,掛在風無意的肩膀上搖來搖去,討好地道,「無意,我不會離開你的,你要死要活,我都要跟你在一起的,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要!反正你不能拋下我!」
風無意看著他燦爛的笑臉,就差沒一根狐狸尾巴在後面搖啊搖的了,也不禁失笑。
雲澈就像是個孩子,他的心靈是一張白紙,沒有留下任何墨跡。
永遠在一起?永生永世?那麼單純的狐狸,怎麼懂得這些語言背後的決意?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怎麼能就這麼輕易地說出口呢。
「無意。」耳邊忽然傳來蕭子墨的聲音。
「嗯。」風無意輕輕地應了一聲,轉過頭去。
「我知道了。我會陪你一起的,不管前面有什麼,一起……活下去。」蕭子墨一字一句地說著,眼中彷彿倒映出滿天璀璨的星辰。
「啊。」風無意點了點頭。
蕭子墨握住了她的手,或許是由於火屬性的關係,明明兩人都是清冷的性子,但掌心的溫度卻如火焰一般炙熱。
「無意無意,我說過我永遠會和你在一起的!」雲澈乾脆一把抱住她的身子,不滿地道。
「知道了。」風無意不在意地拍拍他的腦袋,示意他放手。
永遠嗎?太容易出口的永遠,太過簡單,就像是海邊沙鑄成的堡壘,風一吹,便會消逝得無影無蹤,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
雲澈抬頭望著她毫無動容的眼眸,緊咬著粉嫩的嘴唇,內心裡一片糾結。
無意……我知道你不信,可是我會做給你看,說好的,永遠不離開,一年,兩年,等到了永遠,你就會信了吧……
「天色晚了,我們休息一下吧,反正蒼茫關也就在眼前了。」蕭子墨道。
「正好,反正看夜千瑾的樣子,也沒想立刻和我們開打。」風無意笑了笑。
找了個風小的地方坐下,很快地就清理出一片空地,然後升起篝火一一雖然這季節沒有乾草可以引火,但這裡本就有兩個火源體在,維持一堆小小的篝火而已,根本不需要費多大力氣。
因為風無意的自成空間裡的東西都隨著皇九黎的化形而煉化了,所以除了從赫連曜那裡帶出來的一些乾糧和幾條毛毯,什麼東西都沒有。
雲澈不感興趣地看看那些乾硬的乾糧,自己拋開了,不一會兒工夫,就拖回來一隻羚羊、一頭犛牛、兩隻大雁,甚至還有四五條肥魚,也不知道他從哪裡找到河流捕魚。
風無意看看那些東西,不禁一頭黑線。這傢伙……真實餓死鬼投胎麼?還是他乾脆就把一路碰到的活的東西統統打死拖回來了?
「那邊不遠就有河。」雲澈指了個方向,望著她的眼睛一閃一閃的,分外純真。
風無意不禁心中一軟,站起身來,一邊走一邊道:「都拿過來。」
「是!」雲澈立刻蹦了起來,抓起將獵物綁在一起的草繩,拖著比他的身體大上幾倍的東西跟在她身後。
望著他們的背影,蕭子墨的神色漸漸放鬆下來。
寂靜的草原只剩下風的聲音,閃爍的火光散出融融暖意,然而,一個人的時候,他才能想起風無意說過的話。
活著,才有希望嗎?如果……一起活下去,這就是你的希望,那麼,我會盡一切的力量完成你的願望。
非魔非人,卻又半魔半人一一誰也不知道風無意的靈界點在什麼地方,說不定哪一天靈契就會反噬,然而……也說不定什麼事都沒有,那樣千古無一的體質,誰也不知道她的壽命有多長久。而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縱然是璇璣石府的傳承者,梵天一占星師,他的肉體依然離不開他是人這個事實。
一起活著嗎?無意……或許,這個最簡單的願望,才是我們之間的鏡花水月、海市蜃樓!
另一邊,風無意走了沒多久,果然聽到了淙淙的水聲。
那是一條不寬的河,水流不急,魚群悠然自得,顯然雲澈的魚就是在這兒抓的。
回頭看看那一大堆獵物,她挑了挑眉,取出滄浪匕,命令青龍變成一把刀,自動屏蔽了腦海中驚天動地的怒吼,刀鋒一轉,開膛破肚一氣呵成。
「無意好棒哦!」雲澈拍著手,滿眼崇拜的小星星。
風無意絲毫沒有感覺到用神器來干屠刀的活兒有什麼不妥,物盡其用麼,殺人和殺牛羊,反正都是殺生,又有什麼區別了,那些死在神器之下的人,也不見得比牛羊高貴到哪裡去!
至於青龍憤怒的吼聲一一不過就算是一點兒噪音而已,而且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到,有什麼關係。
麻利地洗乾淨獵物,依舊讓雲澈拖著回去。
「回來了?」蕭子墨抬起頭,唇邊已帶上了笑意。
「嗯。」風無意答應一聲,將獵物放在火上烤。
蕭子墨一揮手,火焰彷彿活了一般,自動鑽進獵物內部,只是一會兒工夫,濃濃的烤肉香味就飄散開來。
「好想吃……」雲澈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烤成金黃色的羊肉,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都是你的,沒人和你搶!」風無意有些好笑地把整只烤羊塞給他,又持了兩條魚和一隻大雁和蕭子墨分食。
「好吃好吃!」雲澈滿嘴的食物,含糊不清地猛點頭。
雖然調味品只有鹽,但魚羊肉本就鮮美,再加上草原上的動物都是純野生,肉質緊湊,燒烤後也算是美食。不過風無意很懷疑,就算沒有鹽,烤的半生不熟,這只貪吃的狐狸一樣會狼吞虎嚥下去。
「吶吶,無意!」雲澈嚥下嘴裡的肉,忽然抬起頭,閃亮的大眼睛直看著她。
「什麼?」風無意吐出魚骨,隨口應了一聲。
「無意無意,我娶你好不好?」雲澈問道。
「啊?」風無意聞言,不禁愣住。
「咳咳……」蕭子墨差點兒被滾燙的魚肉噎死。
「父王說,如果想和一個人永遠在一起,就娶她為妻。」雲澈可憐兮兮地道,「我想和你在一起嘛,我娶你好不好?」
「不好!」風無意很快就恢復了常態,淡淡地道,「我不想嫁給你。」
「那你娶我好了!」雲澈想也不想地道,「無意難道不想跟我在一起嗎?」
風無意歎了口氣,看著眼前似乎只要她說一句「不想」,眼淚就會一洩三千里的小狐狸,覺得頭疼起來。轉頭看看蕭子墨,她淡淡地道,「雲澈,我已經有了想在一起一輩子的人,所以……」
「你要娶他啊?」雲澈看著蕭子墨道。
蕭子墨愣了愣,正想開口說他似乎弄錯了「娶」和「嫁」之間的關係,就聽他一拍掌,一掃臉上的沮喪之色,又興奮地道:「沒有關係啊!我想和無意在一起,無意想和他在一起,結果就是三個人永遠都在一起嘛,無意只要兩個都娶了不就好了!」
「噗……」風無意終於把嘴裡的食物全噴了出來,一臉的哭笑不得。
「我說得不對嗎?」雲澈終於後知後覺地望望臉色各異的兩人,卻依然是滿臉的茫然。
風無意一陣無語,要怎麼跟這只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的小狐狸解釋,「永遠在一起」和「嫁娶」之間的關係?
「雲澈,這個世界,男人是不能嫁的。」蕭子墨一聲歎息,有些無奈地道。
「為什麼?」雲澈撓了撓頭,想了一會兒,又道,「不能嫁啊……那我們娶她不就行了?」蕭子墨一頭黑線,只轉頭看著風無意,示意了一句:溝通不能!
風無意聳了聳肩,又烤了兩條魚塞給雲澈。
「啊!烤魚!看上去好好吃的樣子!」雲澈盯著魚直流口水,頓時把剛剛還執著的嫁還是娶的問題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風無意對著蕭子墨一攤手,搖了搖頭。
那只是一個純白如紙的孩童,儘管他的年紀已經比他們大了不知道多少。
蕭子墨笑了笑,也丟開了剛才的詭異談話。
娶她嗎?或許……等戰爭勝利之後,真的可以考慮吧!
婚約,用一個承諾,實現她的願望。
活下去,然後,在一起,到永遠。
「嗚——」遠遠地,想起了一聲低沉的號角聲。
「赫連曜到了!」風無意一下子站了起來。
蘋原上沒有遮蔽的地方,數萬大軍,浩浩蕩蕩,根本不可能瞞過關上之人的耳目,所以也無所謂隱蔽了。
兩人對望了一眼,都明白,明天……大戰將起!
三卷血色長天